第三十一回 昔我往矣（上）
建康偏踞江南，常年不见冰雪。
上一次下雪，是在八年前。
南朝陈太建六年，周陈互通使节，同年，宣帝陈顼钦遣镇前将军吴明彻统兵十万北上攻齐，平南将军、湘州刺史、康乐侯陈叔陵随行。
陈叔陵癖好游冢问墓、奸掳烧杀，每遇奇人坟茔，辄令左右发掘，取其石志古器，甚至骸骨肘胫，视为珍宝，藏之库中。
一日，陈叔陵于洛阳偶遇义平陵，打探之下，竟尔乃是北齐高祖高欢之墓！
“陵寝之间必有至宝，”陈叔陵一口咬定，遂命左右掘墓，“愣着干嘛？金啦银啦玉啦……少不了你们的！”
是以众人加急掘坟。
斯时随国公杨坚在旁，出于义愤，先斩掘墓人，后奏大将军，严辞喝道:“逝者高欢，碧落之上尚有灵，黄泉之下尚有知——死者为大，康乐侯安能行此不仁不义之举？！”
杨坚性烈如火，一番言语疾声厉色，颇不顾惜陈叔陵颜面，令其于吴明彻等诸将士面前丢人现脸。再有陈叔陵三五心腹命丧杨坚刀下，是以怀恨在心。
斯日晚间，陈叔陵纵情贪杯、酩酊烂醉，意欲划拳作乐，身旁却缺了平日照应之人，遂想起日间之事，登时勃然大怒。
陈叔陵乘着酒意，暗下勾连洛阳豪强以及宇文世族人等，策谋复仇！
杨坚爱妻如命，众人是知晓的。独孤伽罗伴同杨坚历经风云诡谲数十载，是其爱妻、智囊、知己，更是其半条命。
是以当下，陈叔陵三下五除二，千金重赏雄豪勇夫，星夜急进，齐赴独孤府中！
当晚星月皎洁，独孤府中上下人等均已酣眠。
霎尔，百十人蜂拥而上，戗刀纵火，逢人便杀！登时，独孤府翻作血海火场，鬼哭神嚎，绕梁不休。纱灯透红，映照着遍地喋血，竟是地狱般景象！
不论男女，无分老幼，尽皆惨遭毒手！一夜之间，孤独家族一百四十二人罹祸。
陈叔陵但逞当时快意，殊不知，血洗独孤一案为他蒙上了祸及一生的阴霾。
文献皇后有一季子，时年方满一旬，名唤独孤临，字，雨安——幸免于祸。
……
“喝喂！今年难得下场雪！”马夫按辔徐行，慢悠悠地在前领路，他仰颈四顾，望着漫天飞雪，绽开孩提也似的笑意，“瑞雪兆丰年！红梅兆新春！”
万里彤云密布，千里冰封雪飘。漫山银装，通江素裹。展眼尽是层云暮雪，极目皆为乱山红梅，好一个银装世界、玉碾乾坤！
众人无不喜出望外、眉欢眼笑，唯独陈居默阴沉着脸，分不出心情来赏雪——他太了解父亲陈叔陵的荒诞行径了！他看不透、看不懂、看不惯，可惜自己无力得紧，什么也做不得。
天知道父亲此时又在洛阳做些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一旁的小姑娘倒是心无挂碍，是以心觉这雪如何看如何美。她脸蛋儿冻得通红，却也乐在其中。
陈居默蓦地心中一凛，双眉紧锁，但觉像被一双眼睛盯着似的。他惶急回首，却只见白茫茫一片，满眼莹白，什么都望不见。
虽然心下不安，陈居默只得安慰自己是心焦意乱而致癔症，是以回转过头。
“杀了你……”
鹰瞵虎视般的目光聚焦于陈居默，滚烫着无穷杀意！
“杀了你！！！”
“停下！”
“公主有令！”当先一人勒马待命，众人尽皆止步不前，“停下！”
七公主陈语盈双臂环抱住马首，恂恂地把小脚探下马镫，呲溜一滑，便下了马。
众人不知所以然，尽皆面面相觑，就算是陈居默，也直瞧得云里雾里。
陈语盈一步一个脚印地踩在皑皑积雪之上，足底发出咔吱咔吱的脆响，她独自走了一段，便忽而蹲了下去。
一众侍卫们万分挂怀公主凤体，是以相顾点首，下马步行向陈语盈。
“公主！”一名剑眉侍卫轻装简从，走在最前，高声呼唤着，“皇帝限我等日暮前回宫！不可耽搁了——！待回到宫中！再玩儿不迟！”
“根本没人陪我玩儿……”陈语盈的笑颜烟消云散，她蹲伏在地上，抱着双膝，轻轻地抽泣着，“父皇只愿教我习字作画……没人陪我……骗人……骗人……”
“什么？！”剑眉侍卫未能听清，于是加急迈上几步，“公主，我们快回……”
“噗！”
蓦地，雪尘蹁跹，一人自陈语盈面前积雪之中窜出！
“刺客！！！”剑眉侍卫心下觳觫，双膝打颤，未敢冲上前去，只是筛糠似的叫上一嗓。
“铮——！”
剑悬颈上。
陈语盈错愕地看着眼前的人，不自觉地周身发软，无力逃遁。
独孤临目眦尽裂，切齿竖眉，好似随时便会运剑斩了陈语盈。
“休、休、休得无礼！”剑眉侍卫锐叫一声。
无果。
独孤临甚至不屑去瞧侍卫们一眼，只是恶狠狠地注视着眼前的陈语盈。
“且慢！”陈语盈鼓足勇气，直视着独孤临，叫了一声，“允我……将小鹭鸶……交给他们……再让我死……好吗……？”
陈语盈怀中搂抱着一只折翼的小鹭鸶，显然是方才于雪地上捡到的那只。
方才陈语盈的自言自语，独孤临都听得一清二楚，渺渺天地之间，也只有他听到了。
她的表情……
小鸾……
小鸾，面对突如其来的刺客时，也是这幅表情——相比起恐惧，更多的是惊愕。
什么都没有做错，却要难逃一死的惊愕。
不知为何，独孤临放下了剑……
上一次下雪，是在八年前。
南朝陈太建六年，周陈互通使节，同年，宣帝陈顼钦遣镇前将军吴明彻统兵十万北上攻齐，平南将军、湘州刺史、康乐侯陈叔陵随行。
陈叔陵癖好游冢问墓、奸掳烧杀，每遇奇人坟茔，辄令左右发掘，取其石志古器，甚至骸骨肘胫，视为珍宝，藏之库中。
一日，陈叔陵于洛阳偶遇义平陵，打探之下，竟尔乃是北齐高祖高欢之墓！
“陵寝之间必有至宝，”陈叔陵一口咬定，遂命左右掘墓，“愣着干嘛？金啦银啦玉啦……少不了你们的！”
是以众人加急掘坟。
斯时随国公杨坚在旁，出于义愤，先斩掘墓人，后奏大将军，严辞喝道:“逝者高欢，碧落之上尚有灵，黄泉之下尚有知——死者为大，康乐侯安能行此不仁不义之举？！”
杨坚性烈如火，一番言语疾声厉色，颇不顾惜陈叔陵颜面，令其于吴明彻等诸将士面前丢人现脸。再有陈叔陵三五心腹命丧杨坚刀下，是以怀恨在心。
斯日晚间，陈叔陵纵情贪杯、酩酊烂醉，意欲划拳作乐，身旁却缺了平日照应之人，遂想起日间之事，登时勃然大怒。
陈叔陵乘着酒意，暗下勾连洛阳豪强以及宇文世族人等，策谋复仇！
杨坚爱妻如命，众人是知晓的。独孤伽罗伴同杨坚历经风云诡谲数十载，是其爱妻、智囊、知己，更是其半条命。
是以当下，陈叔陵三下五除二，千金重赏雄豪勇夫，星夜急进，齐赴独孤府中！
当晚星月皎洁，独孤府中上下人等均已酣眠。
霎尔，百十人蜂拥而上，戗刀纵火，逢人便杀！登时，独孤府翻作血海火场，鬼哭神嚎，绕梁不休。纱灯透红，映照着遍地喋血，竟是地狱般景象！
不论男女，无分老幼，尽皆惨遭毒手！一夜之间，孤独家族一百四十二人罹祸。
陈叔陵但逞当时快意，殊不知，血洗独孤一案为他蒙上了祸及一生的阴霾。
文献皇后有一季子，时年方满一旬，名唤独孤临，字，雨安——幸免于祸。
……
“喝喂！今年难得下场雪！”马夫按辔徐行，慢悠悠地在前领路，他仰颈四顾，望着漫天飞雪，绽开孩提也似的笑意，“瑞雪兆丰年！红梅兆新春！”
万里彤云密布，千里冰封雪飘。漫山银装，通江素裹。展眼尽是层云暮雪，极目皆为乱山红梅，好一个银装世界、玉碾乾坤！
众人无不喜出望外、眉欢眼笑，唯独陈居默阴沉着脸，分不出心情来赏雪——他太了解父亲陈叔陵的荒诞行径了！他看不透、看不懂、看不惯，可惜自己无力得紧，什么也做不得。
天知道父亲此时又在洛阳做些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一旁的小姑娘倒是心无挂碍，是以心觉这雪如何看如何美。她脸蛋儿冻得通红，却也乐在其中。
陈居默蓦地心中一凛，双眉紧锁，但觉像被一双眼睛盯着似的。他惶急回首，却只见白茫茫一片，满眼莹白，什么都望不见。
虽然心下不安，陈居默只得安慰自己是心焦意乱而致癔症，是以回转过头。
“杀了你……”
鹰瞵虎视般的目光聚焦于陈居默，滚烫着无穷杀意！
“杀了你！！！”
“停下！”
“公主有令！”当先一人勒马待命，众人尽皆止步不前，“停下！”
七公主陈语盈双臂环抱住马首，恂恂地把小脚探下马镫，呲溜一滑，便下了马。
众人不知所以然，尽皆面面相觑，就算是陈居默，也直瞧得云里雾里。
陈语盈一步一个脚印地踩在皑皑积雪之上，足底发出咔吱咔吱的脆响，她独自走了一段，便忽而蹲了下去。
一众侍卫们万分挂怀公主凤体，是以相顾点首，下马步行向陈语盈。
“公主！”一名剑眉侍卫轻装简从，走在最前，高声呼唤着，“皇帝限我等日暮前回宫！不可耽搁了——！待回到宫中！再玩儿不迟！”
“根本没人陪我玩儿……”陈语盈的笑颜烟消云散，她蹲伏在地上，抱着双膝，轻轻地抽泣着，“父皇只愿教我习字作画……没人陪我……骗人……骗人……”
“什么？！”剑眉侍卫未能听清，于是加急迈上几步，“公主，我们快回……”
“噗！”
蓦地，雪尘蹁跹，一人自陈语盈面前积雪之中窜出！
“刺客！！！”剑眉侍卫心下觳觫，双膝打颤，未敢冲上前去，只是筛糠似的叫上一嗓。
“铮——！”
剑悬颈上。
陈语盈错愕地看着眼前的人，不自觉地周身发软，无力逃遁。
独孤临目眦尽裂，切齿竖眉，好似随时便会运剑斩了陈语盈。
“休、休、休得无礼！”剑眉侍卫锐叫一声。
无果。
独孤临甚至不屑去瞧侍卫们一眼，只是恶狠狠地注视着眼前的陈语盈。
“且慢！”陈语盈鼓足勇气，直视着独孤临，叫了一声，“允我……将小鹭鸶……交给他们……再让我死……好吗……？”
陈语盈怀中搂抱着一只折翼的小鹭鸶，显然是方才于雪地上捡到的那只。
方才陈语盈的自言自语，独孤临都听得一清二楚，渺渺天地之间，也只有他听到了。
她的表情……
小鸾……
小鸾，面对突如其来的刺客时，也是这幅表情——相比起恐惧，更多的是惊愕。
什么都没有做错，却要难逃一死的惊愕。
不知为何，独孤临放下了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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