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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三天后,临时营地军议室。

    狄锋坐在中间,主持会议,进行翻译。

    瓦西里和何平各带手下军官,分列左右,相继发言。

    军人都是很干脆的,不像文人之间那样要穿靴带帽,搞文绉绉的开场白和结语,动辄追溯圣贤之言、祖制规训,他们发言往往一上来就扑向核心问题,直点要害。

    打一开始,两方军官们就在如何对付他们的共同大敌——游牧蛮族问题上,马上形成迥然不同的结论,产生出巨大的分歧和争议!

    轩辕军官们的看法是,战略上应当以轻骑对轻骑,以机动制机动,战术上则采取精骑战术,通过咬住对方主将,迫使敌骑近战,抑制蛮族的骑射优势,发挥本军的近战优势,打垮敌军。

    他们举出事例,当年轩辕帝国的祖辈英豪们就是凭借这些方法,驰骋草原,横绝大漠,杀得那些蛮族强盗们落花流水,被迫举族迁徙。

    圣廷军官们却坚持,应以甲胄化对付来自草原的骑马抢掠集团,轩辕帝国的做法,是把自己的军队降低层次,倒退到野蛮骑手状态。他们的依据是,近千年来,圣廷帝国的甲胄骑兵曾与成百上千的游牧部落交过手,同样也都取得了骄人的战绩,一些败绩,也非军队的战术问题,而是朝廷的腐败和将领的无能所致。

    另外,任何游牧蛮族,一旦取得铁矿资源和冶炼技术,都会毫无例外地重甲化,把自己的骑兵战士用甲胄保护起来,而不是相反。假如轻骑真有那么大的优势,那为何蛮族不继续发挥自己的优势,反而要向劣势的敌人学习?!

    争执不下的双方,往往请狄锋来仲裁。

    狄锋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提醒双方,要注意两个问题:

    一是,越往偏僻荒凉的大漠草原,越趋于轻装化,越往密集人口的农耕发达地区,越趋于重甲化。

    蛮族的一招屡用屡灵的战术就是诈败诱敌,引诱文明国家部队深入蛮荒,令其疲于奔命,然后诱入口袋,弓箭伺候,聚而歼之;而一旦蛮族获得铁矿资源和炼造技术,其实已经占领了相当部分农耕地区,此时,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将自身重甲化。西大陆的城堡林立,中原辖区的坞寨如云,观看这些作战区域的地理特点,似乎应该对诸位军官有所启发。

    二是,内部问题是招致外侮的根源所在。

    第一军团的优秀的重步兵战术为何无法普及?在于公民体制的瓦解,无法获得合适的兵源;第一军团那么强悍的甲胄骑兵为何硕果仅存?在于产马基地丢失,无法获得马源之供给。

    强大的军队不是能够凭空产生的,它与太多的东西相关……

    谈及此,一向冷静的狄锋激动起来,甚至有些痛心疾首。

    帝国的内部腐败,已到了积重难返之地步,而外部的威胁,正以泰山压顶之势迫来。可以说,目前轩辕帝国面临着数千年从未遭遇过的严酷局面!

    狄锋更给在座所有人描绘了一幅极度可怕的图景:

    恐怖汗率百万铁骑自西北荒漠杀来……

    氓兀各部从北方的草原入侵……

    鱼鹰汗率痛骨翕族的诸渔猎部落冲出原始森林,自东北方向入侵……

    这三股力量,每一股都具有毁灭性的杀伤力,如若联合起来,后果将难以设想!

    即便在轩辕帝国的全盛时期,同时对付他们亦只怕不易,何况当今这种内部状况?!

    对于狄锋的说法,瓦西里颇为赞同,因为他的圣廷帝国就是如此,跟数不清的蛮族交战,目前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除了首都这座孤城,几乎再无余土。

    何平则认为狄锋未免有些过分敏感,危言耸听了。轩辕帝国物产丰饶,经济发达,人口众多,有雄厚的实力施展以夷制夷的外交化解之法,驱蛮族内讧而保证安全,甚至坐收渔利。轩辕帝国里从不乏优秀的外交官,不大可能让三大蛮族同时入侵本国的情况出现。

    对何平的论点,狄锋摇头苦笑。

    他指出,对于不事生产,以抢掠为荣的游牧、狩猎强盗集团来说,如果你没有军事上的自卫能力,外交起不到任何作用,因为缺乏实力做凭借、没有刀剑来拱卫的外交协议,不过是一纸可以随时撕毁的空文而已。

    狄锋举了一个例子,比如道上两个劫匪拦住了一个腰缠万贯的富翁。见机不妙的富翁向其中一个劫匪提出建议,以奉送一百两纹银做代价,让他去教训另一劫匪;而另一劫匪则会提出,两人联手杀死这个富翁,然后均分其万贯家财;究竟哪一个建议有吸引力,不言而喻。

    富翁分化瓦解策略能够达成的最低条件是,其身体强健,至少有能与其中一个劫匪同归于尽的能力,这样,考虑到风险,有可能某个劫匪会中途退缩,因为命到底比钱珍贵。

    但最低条件并不能保证分化瓦解策略的成功,两个劫匪的合力大于富翁的话,天性敢于冒险的劫匪大多数情况下还是会联合起来杀死富翁。

    真正有保障的,在于富翁能够以一敌二,有能力与两个劫匪同归于尽,如此,他才能处于有利地位,进退裕如,有充分施展外交策略的条件和舞台。

    绝不要把蛮族视作头脑愚钝的莽夫或者笨蛋,看看西域各大小胡族之间、各部落之间的战争和屠杀就知道,背信弃义、恩将仇报、伪装示弱、虚张声势等,几乎天天上演阴谋诡计的活剧!

    不要以为你聪明,玩阴谋诡计比别人玩得漂亮,不,这不是文明社会的强项!恰恰相反,你可能更加不如对方,因为你受诸多方面的限制,很多极端手段无法施展,而蛮族却百无禁忌。比如大圣先贤们遗传下来的道德约束,不可能让你像蛮族之间的战争一样,战胜后采取种族灭绝手段,永远地让你的对手消失!

    文明社会的优势在于创造财富,繁荣经济,提升技术,从而获得更强的自卫能力。就如那个富翁,有条件吃得更好,穿得更暖,正常情况下,你的体魄应该比吃不饱、穿不暖的人更加强健!

    如果你一味耽于享乐,重文轻武,松弛国防,那就是大腹便便的虚胖,迟早被人灭绝!

    连仲裁者本身也忍不住掺和进入争论,会议的讨论气氛非常热烈,甚至趋于白热化。

    就在狄锋与何平说得面红耳赤的时候,一个何平的亲兵急匆匆地跑进来,递给他传自帝京三皇子的紧急密报。

    暂且搁置争议,何平伸手打开卷轴。

    几天之前,帝京的各处坊间酒肆里,酒徒茶客们纷纷议论起一件怪事。

    说是早上的时候,有人看见一群白衣赤面的古怪儿童在北门大街上边走边诵,“苍穹如盖,大地起伏,巫女播怨,祈祥必除。”、“君侧清,帝国兴。”。

    有人更说,这些孩子是来自上天的仙童,他们在大街小巷里转一圈后,突然就失去了踪影,再也没有人见到。

    仙童,肯定是在给伟大的帝国发来暗示,那么究竟是吉兆还是凶兆呢?

    活跃于民间的解字先生们纷纷解释,这摆明了是上苍对奸相安天平不满,所以派仙童下凡,对君王和臣民加以警示!

    苍穹如盖,本为常理,但安天平居然敢取这个大逆不道的名字,天怎么可能是平的呢?!天是一个圆弧形的盖子状嘛!

    大地起伏,你瞧,大地也不是平的,显然是人间有不平的冤屈之事!

    巫女,这个可有讲究了。“巫”字,谐音“屋”字,屋子里头一个女人,是什么字,不就是“安”嘛!

    最后那句,祈祥必除,还用解释嘛!

    仙童们怕大家还不明白,瞧,君侧清,帝国兴,更是为我们指明了正道!

    解字先生们还在眉飞色舞地讲述时,又来一则消息,大街小巷里,很多地方都贴有“苍穹如盖,大地起伏,巫女播怨,祈祥必除。”、“君侧清,帝国兴。”这些字样的文榜!

    虽然一些禁卫军兵士在撕毁,但确有好多人都见到了。而且,一些跟帝京禁卫军兵士或者军官熟识的人,也打听到了,确有其事!

    传言就是如此,不仅传播得极快,而且从这个人的嘴巴进入另一个人的耳朵,然后从他的嘴巴再进入第三人的耳朵,每经一个环节,都可能被加工和放大一遍。

    除了童谣、文榜之外,帝京城内还有很多的异象也随之发生了:

    如甜水巷的那口甜水井突然断水了;

    小香园的桃树在冬天开了花;

    甚至,还有更玄乎的!

    邻街王瘸子家的狗居然也开口说话了,说的竟然也是那句“君侧清,帝国兴”!

    所有的这些真真假假的传言,都说得有鼻子有眼,不由你不信,老百姓又哪有那闲工夫去核查真伪,故而越传越神。连最初的散播者,到此刻也不由得佩服这蕴藏于民间的伟大的想像力!

    利用童谣和谶语进行政治性宣传和鼓动,是一种非常古老但却非常有效的舆论手段。

    这是政治斗争中,引导和控制舆论的诡招,觑准了对手的弱点下手,躲在角落里突发暗器,往往令人防不胜防。

    谣谶的产生神秘恍惚,起自市井街巷,道听途说,大多是无知孩童的游戏之语,或者是刍荛狂夫的荒唐之言,既迎合了人们的猎奇心理,又根本无法追究和查验。

    谣谶的内容,大多具有强烈的政治暗示,如果再跟积存于民众心里的郁愤相应合,往往形成共振效应,如爆炸般迅速传播开来。

    这也是最为关键的一点,如果安天平是一位廉洁正直的宰相,如果政府轻徭薄赋,如果老百姓安居乐业,如果民间没有那么多的怨气怒火,那么,或许解字先生们完全会有另一种解法,根本不会跟安天平宰相沾上边。

    正因为这谣谶讲出了人们心里想讲而不敢讲的话,人们才愿意相信其真实性,也才在诸多歧义解释中只愿意相信这种最符合自己心理的解释!

    这是一支令安天平防不胜防的暗箭和毒箭!

    出面辟谣吧,反而会越闹越大,让更多的人知晓。派兵士出外撕毁,反而间接让很多未亲眼看到文榜的人知道此事,而且从兵士们嘴里证实了此事!

    不言语吧,又好像是默认,而且憋得慌!

    据三皇子那边的消息,*手足失措,商量了很久之后还是决定冷处理,冀望于“谣言止于智者”。

    或许他们也是对的,因为如果过上一段日子,别的轰动帝京的趣闻逸事又会遮掩过去,让人们的记忆随着时光的消逝而黯淡,逐渐消失。

    太子林泌的一些行为就显然有这种嫌疑,太子府突然决定,延请帝国各地十大著名戏班入京演戏,而且会在帝京各城区摆擂比赛,一决高低!

    幕后的策划人当然知道如何应对。

    舆论斗争,除诡异怪招之外,亦须有堂堂正招相应,才能卷起更大的风浪,形成排山倒海般的声势。

    以胡严为代表的中下层官僚,以仲英为代表的太学生清议群体,借此机会,陡然加大了对朝政的抨击力度,尤其是高调批评安相的施政方略:

    卖官鬻爵,斯文扫地;

    贪赃枉法,吏治腐败;

    横征暴敛,民不聊生;

    海禁无效,御倭失利;

    等等等等,所有的矛头全对准安天平而去。

    而老百姓亦借着这股议政风潮,乐于传播这些言论,以发泄长期的积郁和不满。

    除此之外,官场内部的风声也终于传至民间。督察院突然加大了翻查旧案的力度,把许多与安天平及其手下党羽相关的陈年旧案,全都翻出来重新审查。

    几件事,纠缠在一起,喧腾鼓噪,相互呼应,相互声援,不断放大。

    连十大戏班入京汇演的民间盛况,居然也没能盖下去,反倒让谣谶事件越演越烈。

    一时间,整个京城,舆论哗然,沸沸扬扬、

    “三皇子殿下想知道,此事您是否参与其中?”

    离开军议室,跟何平来到他的千总宿房里。刚掩好门,何平就出声问道。

    “怎么可能呢?我天天和您在一起呀!”狄锋非常无奈又无辜地辩解道,“要说是我指使,那也不可能。我在京城里只认识有限的几个同年学友,而且十几年没联系了。要是我有这么大能量就好喽!”

    “你再瞧瞧这谣谶的句子,半通不通,极其直白,没有一点文采,也根本不会用典。”狄锋指着卷轴上的谣谶,详细给何平解释,“这肯定是某个心怀叵测、屡考不中的酸秀才写的东西。举人以上,要写起来都会规范工整很多,何况我堂堂进士!”

    “那这人究竟是谁?”何平皱眉道,“狄先生,您能指点一下么?”

    “肯定是跟安老贼有深仇大恨的人干的。”狄锋点头,“我不是神仙,具体是谁,我猜不到。但既然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人如此帮衬,我们倒是应该抓住机会,想些办法。”

    “有什么办法呢?”

    “切不可忽视舆论的力量,”狄锋意味深长地说道,“有时候,民间的舆论,比陛下的圣旨还更有威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