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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过黄河

    我的老家南香山村,也属于黄河滩区,那时候归阳武县管辖。爷爷推着独轮车,尽管走的都是土路,甚至还是一些凹凸不平的荒野小道,也走不了一个时辰,很快就到了黄河北岸。一家五口人站在黄河岸边的蜿蜒小路上,往前看,一片黑暗,不见道路和天,看不见星星和月亮;往身后顾盼,一切都显得渺茫和遥远,村里偶尔传来狗叫声。这一切都让人心悸和无助。那是空前的无助,前后都没有了路。尽管没有了去处和方向,也要硬着头皮往前走,也许,前边就能走出一条光明大道来。最起码,前边可能会是生路,是可以活命的路。仔细静听,听不到那咆哮的黄河水声,就连以往那夜光下的白练也消失了,极目远望,在很远处,可以借着夜光看到一片模糊的白光闪现。河滩里杂草丛生,荆棘遍地,还有一些柳树和红荆条织成网带,让人无处可去,无处寻找。白天来到黄河边,倒还可以找到一条牧羊人和打鱼人走过的路,晚上只有这黑黢黢的夜和呼啦啦的鸟飞声,还有野鸭们呱呱的叫声。给人的是一种恐怖和失望。爷爷看了半天,自言自语起来:

    “这哪里才是路呢?”

    一家人惊魂未定,向身后回望了几次以后,确定没人跟来,这才往眼前这条蜿蜒了几千年的河流极力探望,希望发现一条下河的路。奶奶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一点希望,问爷爷:

    “前几天你不是来看过啊,没有去河滩里的路?”

    爷爷的肝火立刻上来,他朝奶奶恶狠狠地说:“那是白天,只顾往滩里看了,谁记住哪里有路哪里没路?咱这是摸黑过来了,走的也不是那天的路啊!娘那个包!我看今儿黑是过不了河了。要不咱顺着河边往东走,一直走到有庄的地方,河边可能会有渡船,有渡船就有草庵麦场,草垛,找个地方胡乱睡一夜,天一明再找路过河。摸黑过河,不是淹死也是陷进泥里出不来。”

    按照奶奶平时的性格,接下来和爷爷就是打嘴仗,这一会儿不同了,爷爷是这个家的主心骨,顶梁柱,遇到这种处境,爷爷的脾气不会好了,奶奶忍住没有说话。大姑本来也想说天明了再走的,这时候听见爷爷发话了,也没再说。父亲跟在大姑的身后,牵着大姑的手不松开。他胆子小,又被这一场变故吓得有些错乱,尽管也是个男人,此时什么主意都没有了,只有打着哆嗦听从父亲母亲的指引,还有姐姐的牵引看着周围的黑夜。父亲大小就是大姑照顾大的,没有大姑无微不至的照看,恐怕父亲也活不到今天。这一点到了几十年以后,母亲也常说,父亲对大姑的绝不单单是姐弟亲情,还有养育之恩,活命之恩。父亲的脾气随爷爷,也是大脾气,可是,遇到大姑发威,父亲也只能退避三舍,沉默无语了。小姑坐在独轮车上,躺在一条被子上,睡着了。

    按照爷爷的吩咐,夜色沉沉中,一辆独轮小车,吱吱扭扭,仄仄歪歪,顺着河边的小路一直往东走去。约莫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大姑忽听身后有脚步声,她紧走几步,跟上爷爷,拍了一下爷爷的背提醒道:

    “爹,身后头有人跟着!”

    可能是神经过分紧张,大姑的话爷爷没听清楚,他反问道:“啥事儿?”

    “后头有人。”

    爷爷猛地一惊,以为是那些歹人撵来了,心想,这是要赶尽杀绝呀。爷爷的心也横了,既然来了,大不了一死,临死也拼他个鱼死网破。爷爷倒也没有十分慌乱,他把独轮小车站定了,松下肩上的攀带,就是绑在车把手上的一条带子,推车时可以助力,可以稳定。从车上的要饭篮里拿出那把砍刀,小声对奶奶和大姑说:“往前跑,别停。我和他们拼了!”

    奶奶、大姑、父亲都走过去了,站在车的前边,回头朝那身后头的黑影里望去,并没有往前奔跑。那脚步声越来越近,等走到离他们足够近的时候,听见黑影中有人说话:

    “叔,我是山妞。”

    原来是我的大伯张山妞跟来了。

    这时候,全家人都松了一口气。等大伯走到跟前,爷爷也把那把砍柴刀收起来,放进篮子里,然后,朝大伯问道:

    “山妞,你跟来弄啥?我不是跟你说了,叫你在家里听你三叔的话,不让你来嘛?他是害我咧害您弟弟咧,又不是害你咧。我是出去躲几天,停一阵没事了,我就回来啦。”

    我的大伯山妞,站在黑影里,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这时候,奶奶也过来劝解:“山妞,你回去吧,我和你二叔躲几天就回来了。过年的东西都在家里放着,俺几口是躲几天风头,你没看不走不中了。去南沿儿咱也没有亲戚,去了也没地方吃住,就是要饭,你还是回去吧。”

    大伯站着没动,一言不发。

    大姑也过去劝说:“山妞,你回去吧,我们躲几天就回来啦。”

    大伯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看样子,我的大伯是铁了心要跟爷爷走,估计在家里就想好了,他当时已经是十一二岁的人了,自己有了主见,他知道这不是一次普通的离家,他猜想这一次是出了大事,说不定永远也回不来了。他确定要跟着走,不知道大伯心中是怎么想的,反正大伯也知道,不走是不行了。实际上也真的是不走不行了,现在想想,那种情况下,不走能行么?人命。老日还没有走,无政府状态,那肯定是要死人的。那一带,死在这种人手里的何止十个八个呀。我的大伯就是不动,也不说话。

    爷爷知道大伯的个性,从小看大的,咋能不知道他的侄子呢?没有了父亲,再走了二叔,有个三叔还是个痨病,他指定了要跟着爷爷走的。爷爷想着,光用这几句话是打发不了大伯回家的,爷爷就用大伯的母亲来劝。

    “山妞,你家里还有个娘,你走了,谁管你娘啊?你走了家里的地谁种?你娘也有病,你姐也该出门了,家里就你一个男人,你走了,将来家里的事咋办?山妞,听话,回去吧。”

    大伯就是不动,也不回头,站在黑影里,一直不说一句话。

    爷爷想着,大伯可能不会再跟了,就推车继续往前走。刚走了几步,回头一看,发现大伯又跟上来了。爷爷停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背对着大伯,站定了,没有说话。

    这时候,我的父亲拉着大姑的手哀求着:“姐,叫哥哥跟着走吧。姐,我叫哥哥跟着,要不我也不走了。”说着,扭头朝大伯山妞走去。

    父亲的突然举动,让全家人都傻了眼,这次出走,主要就是担心父亲被那些人害了,那些人也就是奔着父亲去的。当时爷爷已经显老,不足为惧,害了父亲,断了爷爷的后代根,以后无人报仇,这才是害男不害女真正目的。爷爷见此情景,把车调转了,说了一句话:

    “那中,咱都不走了,要死就死一块儿吧。”

    说罢,推着车往回走。走到大伯跟前,看也不看,继续往回走,把奶奶他们都丢在身后头。几个人站在黑暗中,一时不知所措。

    突然,大伯扭转身,往回走去,超过爷爷的独轮车,连头也没有回一下,就很快消失在这茫茫的黑夜里。身后的父亲哭着叫着“山妞哥”,大伯始终没有回头,也没说一句话。自此以后,大伯就对我的爷爷有了刻骨的印记——他对爷爷深深地怨恨了。你说,骨肉分离,又是那种世道,又是那种家庭遭遇,又是那种离别场景,至今想起,让人情何以堪哪!后来想想,大伯的怨也有他的道理,你们都怕被恶人害了,就不怕我被恶人害了?那恶人要害我,还不是一会儿的事啊。

    等大伯走得看不见背影后,爷爷叹了一口气,又转身推车往回走。走过奶奶她们以后,这才一起往东边的黑暗中走去。

    父亲被大姑牵着,哭哭啼啼,边走边回头看,不停地叫着他的“山妞哥”。

    走了一会儿路,爷爷受不了父亲的哭泣哼叫,忽地停下来,朝着父亲吼道:“哭哭哭,不是因为你我怕个球啊!再哭咱还回去,叫那几个拿刀的土匪把你弄走!”

    没等大姑说话劝说,奶奶在一旁说话了:“你喊啥呀,你怕人家听不见哪?”

    爷爷朝着父亲吼道:“他才怕人家听不见咧!!”

    “别哭了忠妞你听见了没有?”大姑用手捂住父亲的嘴,让父亲哭不出声来。

    走了一段路,也没有发现路边有草庵或者是麦场,更没有发现可以藏身的草垛。继续往前行进,四周都是黑漆漆的夜,不时的有几只水鸟飞起来,把人惊得毛骨悚然。父亲早就停止了哭泣,默默随着大姑走着。河滩里似乎有人行走,偶尔可以听到人的咳嗽声。可能是打鱼的或者是打猎的人在熬夜,再巡查动物们的行踪。

    天上的星星不时地露出来,给这个黑暗的世界撒下一点亮光。然后,还没等人到看清路面,就又被那浮动的云彩覆盖了。

    不知到了何处,忽听有人说话,然后看到有亮光闪了一下。这一下把我们这一家老祖宗吓得不轻,爷爷停下来静听,就像动物被追赶急了,狂奔一阵之后,忽然停下来观察动静。前边果真有了人的说话声:

    “咱回去吧,下完了。”

    爷爷示意停下来,躲到路边的草丛中。

    不一会儿,前边的人顺着小路来到爷爷的独轮车前,好像也是猛地一惊,问道:

    “呦嘿,这是谁黑更半夜里推个车啊?”

    “我呀,想过河咧,来晚了。看不见路,顺着河边找找有船没有。”爷爷随口答道。

    前边出现两个人,一个人肩上扛着一杆火铳,手里拎着一嘟噜东西,似乎是猎物。前边那人慢慢来到爷爷跟前。此时,奶奶和大姑都躲进了路边的草丛中。小姑在车上睡觉。

    那个人看了一眼我爷爷说:“不用问,又是逃难去咧。我就是问你也不会对我说实话。你这是趁着天黑想过河,就是找不到船。俺俩是打坡咧,黑了下几个夹子夹兔,明天早上来取。就像你这样的我今天见过几起儿了,都是附近的人。这是过不下去了,趁着天黑往南沿儿逃。我知道不是你一个,还有家人。我们是这北边庄里的,都不远。我对你说句实话吧,你今儿黑里是过不去了。河里水不多,快干了,不能行船,有些地段都成了稀糊涂泥,根本过不去。你找个地方歇一夜,天明以后,你再往回走,有个地方能走过去。你这个车估计够戗,你明儿试试吧,兴许能过去。”说罢,这俩人就走过去了,刚走了几步,刚才说话的人又站住了,继续对爷爷说,“老哥呀,你再往前走一百步左右,路边有个麦场,场里有个草庵,不过里边没有干草,你弄点儿干草,凑乎着睡一觉再走吧。就是天阴下雨了也淋不着。这个草庵本来要拆了,想着过河的人过不去河了,下雨天了,可以暂时躲避一下。你去看看吧,河边凉,别让孩子着凉了。”他好像知道还有别人。

    这个人看来是喝了点儿酒,说起来没个完,看来也是个好心人。所以,他也不问爷爷的贵府贵庚尊姓大名,这些逃亡的人多数都忌讳,唯恐暴露了身份,再次招来灾祸。听完这个人的介绍,爷爷说了一句“看出来你是个好人!”然后推着车,叫上奶奶大姑父亲,继续往东行进。走了一百多步,趁着上天好不容易泄露的星光,看到路边有一片光光的场地,场地的北边有个草庵,爷爷心里就断定,这就是刚才那个好心人说的地方了。

    一家人进了麦场,爷爷把独轮车停下,到那个草庵里查看,他担心里边早有要饭的、逃难的或者那些下夜的捷足先登了。到了庵前,里边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等眼睛适应了,才发现里边有一些杂草,可能是过路的歇脚避雨铺进去的。奶奶也来到爷爷的身后,询问情况。爷爷也不理会,转身到场边的草地上,捡干草捞了一抱,转身塞进庵中,又进去用脚踏实,这才对奶奶大姑们说:

    “把盖地拿过来,就在这里睡一夜吧。我好打呼噜,去北边那棵树下睡一会儿。要是饥了,弄点儿东西吃了,垫补垫补。我去河边弄点儿水来,水罐在车上么?别在这大声说话,再让那些孬孙人听见。”说完,到外面车上拿了一个水罐,拎着,到河边灌水去了。

    平时河边不一定哪一个河湾里有积水,放羊放牛的都去饮水。水面大的,可能会干净一些,水面小的,都被牛羊污染了。这个时候,能找到水就不错了。爷爷就拎着罐子在河道里寻找,最后还是找到了,由于是晚上,也看不到有没有牛羊拉的屎,眼不见为净,找了个深些的地方,灌了一罐子水,拎着回来。他推了半天的车,又受了惊吓,神经高度紧张,这会儿似乎放松下来,肚里也开始叫唤起来。他来到麦场里,走到秫秸庵前,发现奶奶大姑父亲他们都已经坐进庵的门口,正嚼着干馍。不知道是谁还在暗中打嗝呢。爷爷把水罐很小心地放在一个平稳的地方,自己也摸出一块馍,蹲在地上啃起来。吃了一会儿,大家都喝了一点河水,这才安置睡觉的地方。爷爷睡在庵的东边,就相当于一个哨兵,监视着周围的一切动静。那把砍柴的长刀,就掖在爷爷的手边,随时都可以拿出来格斗。这个刀不太锋利,很厚实的刀背,刀刃和刀背都有杀伤力。到了我也不知道,这把刀到底见过人血没有。估计爷爷知道,他要是再不知道,那只有爷爷的父亲知道了。因为这把刀,还被人误认为是凶器。很快的,爷爷就发出了一长一短的鼾声,过路的任何人都能听见。不过,就是那些歹人听见了,也难以从这鼾声里判断会是我的爷爷,这里睡个要饭的逃难的也是常见的事,一般的人谁会睡在这荒郊野外受这洋罪呢?爷爷也有这样的心理,所以,爷爷觉得这里还是安全的。奶奶睡不着,她不全是因为害怕,还伴有那种委屈,怨恨,后悔,不解等情绪,让她不能入睡。奶奶的娘家也是个小财主,奶奶自小也没有受过苦,她虽算不上千金大小姐,也是在衣食无忧的环境中长大的,嫁给爷爷等于是下嫁了。奶奶自嫁给爷爷,她的使命就是给爷爷生儿子,奶奶就接二连三地生了一个又一个,甚至都记不起来到底生了几个,反正最后就留下了父亲这一个半死不活的儿子,这让她很伤心,也让她很气馁,她觉得自己很是无能,她咋就生不出一个像大伯那样健壮的儿子呢?她觉得这是老天爷在和她作对,是老天爷对她的不公。想起来一些往事,再看看眼下的处境,她此时想着的倒不是生儿子的事,她期盼着否极泰来,奶奶不由得暗中落了泪,在暗夜中不停地抽泣着。到了后半夜,一家人都睡着了。不知到了几更天,忽听有人来叫:

    “唉,老哥,醒醒,该起来了。”

    爷爷惊醒,忽地坐起来,睁开双眼,发现说话的还是两个打坡的人。一个扛着一杆火铳,另一个拎着一串夹兔子的夹子,手里还有几只兔子在挣扎着,并发出唧唧的叫声。

    拎夹子的人对爷爷说:“起来吧逃难的老乡。你要过河就往西走,走不多远,往河滩里有一条小路,你的小车也能走。一直走到河当中,估计还有一点儿水,断流了。你的小车可能也能过去,我对你说,要是遇到那软泥老牛肚,你就别要你的独轮车了,千万别让人陷进去,保命要紧。我说老哥,你到南沿儿往哪里去呀?我听说南沿儿有个庄叫东滩,这个庄姓胡的很多,庄里有一帮土匪,土匪头子叫胡德元,他可是经常来咱这一带流窜,手下有几十号人马,杀了不少咱们这里的人。不过,咱们这里的人逮住他的人也不饶,就这样你杀我我杀你,杀来杀去的,越弄仇气越大。你可注意点儿,他看见河北沿儿的人就说是探子,不是活埋就是剖腹挖心的,没几个能活着回来的。不过,我看你不要紧,你这拖家带口的,咋看都像探子,哪有这样的探子啊。我对你说,眼下这个世道,你就是跑到天边也好不到哪儿去,不是闹老日就是闹土匪,没有咱穷人的活路。你只能躲一时算一时了。”看来,这个人今儿早起又喝了几两白酒,有些醉意,说话滔滔不绝。他把手里拎着的活兔子递给爷爷两只说:“拿着吧,把皮剥了,弄个小锅炖炖,很好吃。你看你的孩子瘦得可怜,吃点儿肉补养补养。”又转过身去介绍他身后的人,“这是我兄弟,不好说话,就会打坡。这不,一大早就把我叫起来。别看我兄弟不爱说话,准头可好,一枪一只,不放空枪。就是还没有娶上媳妇。我正发愁呢。”说着,朝庵里看看,似乎他兄弟的媳妇就在庵里藏着。

    扛枪的家伙长得五大三粗的,就是不爱说话,见他哥哥说他没有媳妇,似乎害了羞,把头低下来,用脚踢着地上的土坷垃,肩上的火铳来会儿摇晃,看着怪吓人的。

    看见这人如此大方,爷爷急忙推辞说:“不用了不用了,你们起早贪黑也不容易。我这个逃难的人,也没钱给你。你还是拿回去卖个钱吧。你是哪个庄咧?”

    那个哥哥又开始数落起来:“我就是北边这个庄的,我叫大旺,他叫二旺,等你们啥时候到俺庄了,一问就能找到我。我这个人没别的爱好,就好喝两口。这不,早上起来,先弄二两一喝,可得劲。冬天在河滩里走,不喝点儿酒,那河风围住你吹,受不住。俺兄弟还没有娶上媳妇,你要是有媒茬儿了给俺说说。俺兄弟这人老实得很,不吸烟不喝酒,不嫖窑子,就好打坡。”说罢,拿眼直往庵里看,似乎他兄弟的媳妇真的就在庵里藏着。“这两只兔都是两年的老兔,你得好好炖炖,炖的会儿小了嚼不动。我走了,我咧兔夹还没有起完咧,说不定还有野鸭咧。上一回还夹住一个老雁,不过那是年是年的事儿。”就是去年。扭转身,对他兄弟说,“走吧兄弟,咱再到——我说我咧傻兄弟啊,你别把枪口对住我呀,你一枪把你哥撂翻了,看看谁给你找媳妇。”

    那个傻兄弟也没有说话,倒是把枪口调转了方向。估计是个哑巴,老天爷把说话的天分都给了他的哥哥,也好,总体来说,这话语权也算是没少分配与他家。

    看着大旺二旺走后,爷爷起来把两只兔子吊在树枝上,把兔皮扒下来,拿到河边用水洗好,回来挂在车把上,看着往下滴血水。看着晨曦微露,万道白光越放越亮,爷爷催着奶奶大姑赶快收拾东西赶路。奶奶早上起来喜欢到处转悠,磨磨唧唧,不到日上三竿是不会生火造饭的。今天她还以为这是在她的南香山呢。爷爷看见就是一肚子气,当时就又发火了。

    “我说快点儿中不中?日头都晒住屁股个鳖孙了,还在这怄唧,等人都来地了,再碰见熟人,想死啊?这不是在咱南香山!真是气死人啦!”

    爷爷说话历来是火药味十足,很冲,一句话放翻个人。当时就把奶奶惹急了。

    “我就是想死咧,跟住你过咧啥鳖孙日子,你还急咧,我比你还不好受!我想死咧,我就是想死咧,我一天都不想活了,你当是我可想活是不是?我不胜一头扎到河里死了,你有本事想上哪儿上哪儿!”

    奶奶踮着半大小脚,一歪一歪地在麦场里走,一句也不少说,把爷爷气得直喘粗气,只有蹲在地上吸他的旱烟袋。火绒潮湿,点火不加力,只有空吸烟袋,闻点儿烟油味儿。

    庵里还睡着我的父亲和小姑,他俩都不想起来,以往这个时候,正睡得香甜呢。大姑过去一个个叫起来,然后,又给穿上衣服。把被褥捆扎好了,放在独轮车上,等着爷爷来推。我现在也弄不明白,一个独轮车有多大,能放得下一家人的家当?就算是再简单不过的家当,那也有被子褥子锅碗瓢盆的,想不明白,就像现在的孩子想不明白我们的事情一样。独轮车啊独轮车,我只是在旅游景点见过,生活中的这种运输工具从来没有见过,难道,霸王推车一道沟,那时候就有了这种运输工具了?关于独轮车,爷爷还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至今想起来还是一个铁的教训。爷爷说,他推着独轮车去赶集,回来的时候,来到一个无人处,遇到一只兔子,那只兔子一直跟着爷爷,老是呲着牙问爷爷:你看我像不像人?做出一个站立的模样,让爷爷看。爷爷知道这只兔子要成精了,不理它,用毛巾擦一把汗,继续推车走路。走了一段路以后,停下来歇息,那只兔子又追上来问爷爷:你看我像人不像?爷爷仍不理它,仍然擦了一把汗,继续走路。又走了一段路,停下来歇息,那只兔子又追上来,问爷爷:你看我像人不像?然后立起来,做出一个人的模样。爷爷知道,他是甩不掉这个兔子了。爷爷就把毛巾从肩上拿下,把车停住,解下攀带,把攀双折握在手里,说着“叫我想想”。然后,趁着兔子不防备,一攀带摔了过去,骂一声“你像兔孙!”那兔子一溜火星往西南方向飞去了。原来这兔子快要成精的时候,总要找个人问一问,如果你说它像人,它就成了兔子精了。这是受了人的封,接下来就要变成人的模样出来害人了。所以,爷爷对我说,一旦有兔子问你,千万不要搭话。那时候,我想着,爷爷推的就是这辆独轮车。

    还是继续往下说过河的事情。爷爷推上独轮车,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一直找到了大旺说的那条小路。爷爷驻足往河滩里眺望,一直看到河南岸的羊群,也没有看到流动的河水,爷爷就断定了这条河断流了。一家人下了河滩,踩着软软松松的土壤往南行进,一直来到河床中央。眼前没了路,到处都是长着红穗子的潦草和三棱草,还有不少蒲草,顽强的生长在水中,上面结了不少棒棒。河中还有一条细流缓缓的流动着,站在远处是看不到的。河面很窄,一个人过去是很轻松的事情,一辆独轮车过去,谁也不敢保证不会陷进淤泥里去。这时候,一个放羊的过来,看着爷爷的独轮车,摇摇头没有说话,转身走了。

    停下来准备过河。车到山前自有路,这回到了水前,能不能过去不是此时要想的事,而是必须过去,这是没有回头路的事。爷爷把鞋脱下来,卷起裤腿,小心翼翼地趟进水里,慢慢地趟了过去,然后又回来,断定了河底可以推车过河,这才站在水边说:

    “能过,河底硬实,不会陷进去。都跟我来吧,花儿妞,抱着荣妞,你和你弟弟一起跟我过河。让你娘先不要过,她的脚站不稳,一会儿再回来扶她过去。”

    别说是从这条心里没底的河中走了,就是平地走路,奶奶还走不稳当。我看过奶奶的脚,她小的时候,她的娘为了让她裹成小脚,不少和她生闲气,睡觉时裹上,到了晚上,奶奶趁着她娘睡着了,就偷偷地把裹脚布扯掉,扔得远远的。第二天,任娘打骂。再裹上,再扯掉。就这样,死犟着,一直让她的娘自己失去耐心,奶奶也终于没能裹成她娘期望中的三寸金莲。那时候,奶奶的娘就说了,你大脚找不到婆家,看你可在家呆一辈子吧。奶奶岂能管得了婆家的事,只要不受那难以忍受的疼痛就行。最后,奶奶的双脚裹成了半成品,几个脚趾头弯折着,没有完全压在前脚掌下。那脚,洗的时候很困难,脚趾头已经畸形,根本伸不直,走路就变成了一个半残疾人,一歪一扭的走路。

    人都过了河,爷爷去推他的独轮车,推到河中央的时候,有些下陷,但是,爷爷有的是力气,可以说,不是抓着不得手,爷爷甚至能举起那辆车来。最后,在爷爷的神力面前,龙王爷只能老老实实地把爷爷的独轮车送到了岸上。接着,往南再走,一直走过一道道的河沟,不是连泥带水的,就是干的裂开缝的,有几个地方还是那大旺说的老牛肚,就是踩上去软软的,一旦把上面的一层皮踏破,人车进去,就很难再出来了。沼泽里的水下就是这种稀泥,说稠不稠,说稀不稀的,仿佛有个水鬼在下面拽着,一直等你消失在水泥里。爷爷知道,不能久停,一下就冲过去了。最后,一家人提心吊胆地总算走出了河床,上了黄河南岸。把车停下以后,再回头往北望去,一家人心里既轻松又沉重,轻松一点的是,终于远离了那些恶人;心里复又沉重的是,原野茫茫,荆棘丛生,前路又在何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