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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较量

    爷爷被派去看守生产队的麦场,队里也给公分。任勤章是麦场场长,等生产队的劳力都回家时,爷爷他们就留下来看场。等下一个看场的到来替换,爷爷再回家吃饭。看场的还有张黑谷,他和爷爷替换着回家,一般都是爷爷先留下,张黑谷吃罢晚饭再去替爷爷,然后睡在场里。他年轻是一个方面,主要他是老党员,觉悟高。这是个需要觉悟的工作,你想,要是觉悟不高,场里的麦子豆子高粱花生玉米的,你不是可以往家里拿吗?不过,我觉得睡在场里的人绝不是一个,就张黑谷那觉悟,我觉得队长不会很信任他。这也不是冤枉他,当时村里就流行一句顺口溜:“张黑谷,真积极,偷个白薯塞腰里。”被逮住过。任勤章是个老实人,觉悟高不高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会毫不犹豫地维护集体的利益,绝不会往家里偷拿生产队的粮食。张黑谷就不敢保证了。我给你们说个故事你就知道他是个啥人了,他有两个儿子,他小儿子小的时候,家家都没吃的,他老婆也没有奶水,和我待遇差不多。怎么办?喂。街里有卖油馍的,他称了一斤油馍,回家嚼着喂,等把那一斤油膜喂完了,孩子还是饿得哇哇直哭。原来是他嚼着嚼着,不由自主地咽下去了。就这德行,谁能信任他?据我所知,他就没有办过一点好事。前边不是说了么,南邻北邻都争地边,背后都骂他。和我家争地边,母亲不依,就把大队干部,还有退位的老干部,还有土改时期参加丈量的老人,都叫来,扒出灰橛,最后他还得把墙拆了重垒。以前的人也很有智慧,量宅基地的时候,打一个灰橛,就是用一根长长的火杵在各家的中间线两头扎一个眼儿,往里灌草木灰,或者是煤灰,时间长了,一旦产生地边纠纷,就扒灰橛,一扒一个准儿。现在有土地所丈量,还有什么GPS来定位,不用这种原始的方法。最后他输了理了,他还不耐烦呢,说着“不就是一墙宽儿啊,哎呦,这算个啥呀。”倒显得他很大度,我们倒成了那斤斤计较的人了。他占住自己是老党员,老资格,总是不把我们几家放在眼里,平时走个碰面也不搭理你,别说和你加强团结了。这还不是最可恼的,最可恼的是,他看见我爷爷就好像看见了逃亡土匪,就好像看到了一个杀人犯,那脸阴沉的,几乎能柠出水来。我爷爷好像很怕他,那都是从前被他吓怕了,都是那把砍柴刀留下的后遗症。我爷爷平时有个习惯,只要出门就挑着他的粪箩头筐,一年四季不间断。有粪了就捡泡粪,没粪了就拾柴火,或者一起来。包括到场里看场,也不例外。这就扫了张黑谷的兴头。那天,张黑谷吃罢晚饭去替爷爷,我爷爷看见张黑谷进场,就挑着他的粪罗头出了场。从场里出来,又是晚上,确实有瓜田李下之嫌,不过我相信我爷爷不会偷生产队一粒粮食。爷爷历来是凭力气吃饭,从来不干这些鸡鸣狗盗的勾当,这一点我敢保证。可是,那张黑谷不这样想,他巴不得我爷爷偷点东西被他抓住,然后像以前押那个李煜一样,把爷爷抓个现行,立上一功。那天我爷爷刚要走,被张黑谷喝住了:

    “张文超,你偷队里的粮食了没有?”

    我爷爷愣住了,半天没有缓过神来,后来爷爷把他的箩头筐放下来,把衣服解开,让张黑谷看。并且分辨着说:“你看,你看,你看看我偷了没有,你看看。”还让看看箩头筐里。

    那张黑谷还真的俯下身子去检查,没有发现异常,就岔开了话题,对着爷爷教训起来:“张文超,你中啊,一拿二,里外都挠食儿,又是拾粪又是看场,你弄咧不瓤。”就是爷爷一个人又是拾粪又是看场,有两种收入。

    我爷爷也很生气,辩解道:“我一拿二,我挑着个粪箩头,也没有耽误队里的活啊。我不就是顺路拾泡粪哪,你咋就这样说我啊?”

    这个张黑谷就是个这样的人,他只要把话说完了,他管你生气不生气,管你说啥不说啥,扭头就走。下一回逮住你还是不三不四地数落你一阵。你气得要死,他跟没事人一般,他可能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这也是他的战法,自己稳住阵脚。他这样的人不多,他看见全世界的人都是敌人,都是逃亡坏人,都是他的打击对象。他似乎是抓坏人抓上瘾了。

    这事儿似乎过去了,可是,我爷爷回去真的气得不得了。他这一辈子也没有人把他当过贼,也没有人这样说他假公济私,看个破场还被人当成贼搜查。他回到家里,也不吃饭,坐在油灯下,唉声叹气的。我母亲看着不寻常,就问:

    “叔,咋啦?”那时候母亲都叫爷爷叔。

    我爷爷叹口气说:“小孩儿他妈,”小孩儿是我哥哥小时候的乳名,“我明个不去看场了,净叫人家说闲话。”

    我母亲就知道是南院那个老黑头的事儿,当时就说:“是不是南院那个黑骨头孙说啥啦?”母亲说的那个“黑骨头孙”是指的张黑谷。这是邻居们给他起的绰号,他叫黑谷嘛,谐音。

    按现在的说法,我母亲是个女强人,她在姥姥家当闺女的时候,在家里就当掌柜的,家里的钱都是由她来掌管。从小要强,倔强,从不惧怕任何人,从来就不服输。姥姥去世的早些,家里还有两个姨一个老舅未成年,母亲不少从中照料他们。来到我们张家以后,别看个子不高,论体重也就七八十斤重,那时候都瘦,干活可是一个顶两个。母亲还很注重和睦街坊四邻,因为当时很多农活还有家务活,仅凭一家之力是干不了的,需要相互帮衬。当然,她对街坊邻居那也是有求必应,只要能帮得上忙,从不推脱。对于像张黑谷这样的老战士,她从来就不放在眼里。这里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大舅知道我家是单门独户,总怕被人欺负,来时大舅就发话了,谁敢欺负咱打他个鳖孙。我有一群舅舅。有一群哥哥兄弟撑腰,母亲当然有底气。和张黑谷也是老对手了,当时母亲就说了:

    “你别怕,你该去看场去看场,只要咱没有犯错,谁都不怕他个鳖孙。他今个咋说你啦?”

    我爷爷担心两家闹出大事来,不想说,可是母亲一直追问,最后,爷爷还是把今天晚上回来遇到张黑谷的事说了。

    母亲听完以后说:“你别管了,看我明个不骂死他个鳖孙!”

    本来他张黑谷也知道,我母亲也是个不好惹的人,因为地边的事交过锋,他不是母亲的对手。可是,这个人就是记吃不记打,你心里记仇可以,你惹不过人家偏去招惹,这岂不是猪八戒照镜子——自找难堪嘛。第二天一早,母亲就来到我家北屋最西头那间,准备蒸馍。我家的厨房又搬到那屋里了,如果那也算是屋的话。我说说我家的建筑结构吧。随着我家的人丁多起来,我家的房子也就不够住了。东屋三间,北间一直是父亲他们住着,南间好像是爷爷住着。可能到了冬天的时候,爷爷有时候也到小北屋打地铺,就是在地上弄一个秫秸床,里边铺些麦秸,麦秸发暖,冬天睡在上面不冷。北屋东头那一间原来是厨房,可是,随着妹妹们的光临,那阵地就被占领了。奶奶领着妹妹们住着。我和哥哥的住室是,挨着这一间又盖了一间小草屋,土坯墙,屋顶的草有时候没有来得及修缮,逢连阴雨天气,外面不下里面下。晚上的时候,我和哥哥睡不着觉,就起来用一张秫秸席卷着,遮住漏雨,钻进去继续睡觉。后来,又挨着我们俩的草屋盖了一间更矮小的小屋,不过,这个小屋是用瓦盖的房顶,下雨天很少漏雨。爷爷有时就住在这个小屋里。挨着这间小瓦屋,从西头起了一间说屋不像屋,说不是屋又可以当厨房的小草屋,走进去不小心能碰着头。里边垒了锅灶。我们家的一日三餐又改到这里完成了。小屋前边是一道小墙,墙的南边是一个小院子,里边种着几棵桃树,那是我大舅专门培育的桃树新品种,叫什么秋桃,就是那种到了秋天才成熟的桃。这天早上母亲骂张黑谷就是站在这个小墙头那里进行的。母亲先是围上围裙,开始和面,和到半路了,就出来站在小墙头那里对着南院开骂。骂的什么,无非就是“黑骨头孙”,“胡刘团”,“假党员”,“转果头孙”,等等,就是这些骂人话,骂人毕竟是不文明行为,这里就不再赘述。爷爷和奶奶都不敢吱声,他们深知南院老队长的厉害的。一直骂到日上三杆,一直骂到锅里的锅饼熟,一直骂到我们急着上学走,直到这时候,我看见南院的老婆婆,领着她家的老闺女来说事儿了。

    这样一来,骂阵暂告结束,开始走外交渠道。

    我记得母亲对来人说:“中,来说说也中,看看到底是谁一拿二了,看看到底是谁偷队里的粮食了。说说吧,不说清楚,咱不算拉倒,说咋弄就咋弄!”

    南院的婆婆说:“你看,小孩儿他妈,俺家那个人会那样说啊?你也别光听他爷爷说,常言说,捎钱捎少了,捎话捎多了,咱是老街老坊了,可不能因为一句话闹别扭啊小孩儿他妈。你看看,有啥了咱说开了,别在这儿骂了,骂一早上了,这叫人家听见不看笑话啊。”

    这话说得也有理,可是,我母亲如果不骂,她也不会来搞外交,他家那个老党员的耳朵也不会发热。

    我母亲也符合着说:“就是啊,都是老街老坊咧,为啥总是和俺过不去呀?他爷都恁大岁数了,问问咱庄的人,他偷过谁?去问问。这以后俺孩儿们还在庄里混不混了?我对你说,他爷谁都不能戗视,谁戗视他爷咱就是个不拉倒!”戗视就是欺负人的意思。

    南院婆婆也表态了,她笑着说:“中,中,小孩儿他妈,咱以后有啥事儿说说,说说,别就这弄。中中,我回去给俺家那个老鳖孙说说,以后说话操点心,操点心。”

    大获全胜。

    从那以后,两家在没有发生过摩擦,几家邻居都是相帮相助,不说都是乐融融的,基本上都走和平道路。和平多数都是打出来的,不是谈出来的,一味的懦弱忍让,结局说不定会更加糟糕。其实我们街坊邻居都需要和睦,有了啥事儿,都相互帮忙,亲戚不到,邻居就到了,这何尝不是好事啊。有了我母亲的强势,我爷爷和我奶奶少受了不少冤枉气。可是,生活还是贫穷,粮食还是不够吃,我上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家里确实断炊了,就父亲那刚强的性格,竟然向老家伸了手,要求资助。后来,听母亲说,大伯组织了多家亲戚集资汇过来一百八十块钱。收到这笔钱以后,才算渡过了饥荒。那是七零年左右吧。

    关于张黑谷家的事,我们两家其实也没有大矛盾,就是他这个人太不搁人,对街坊邻居不友好,总想着他好比一个老什么,想寻谁的不是都是现成的,其实不是那样的。他的胡刘团身份是全村都知道的,只是看着都是老街老坊的,他年长辈分高,大家尊敬他、抬举他罢了。这里还有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