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从奔流长河的两畔到巍峨眉山的山脚、从荒蛮草原的边缘到千里良田的阡陌、从帝国的边陲到帝国的中心地带，一股自发的、规模庞大的人潮流动正发生在这片生存着数千万人口的广袤土地上并在持续了数个月后进入尾声。
构成如此壮观奇景的人们职业各异、地位悬殊，往日没有交集，此时彼此间也泾渭分明。他们被同一种信仰汇聚起来，不约而同地前往同一个目的地——眉山，青国神灵青龙的居所。
眉山脚下，一条由石料铺砌的朝拜大道自都城一路延伸至此，其宽阔程度足以容纳八辆马车并肩驰行。大道的路面由巨大的青石铺成，在路的两旁则坐落着由青铜或石料铸造的披甲战士塑像，这些塑像不仅用作装饰，也有记录距离的作用。
这些塑像神态各不相同，但保留了相似的甲胄风格，它们的做工足以震撼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其栩栩如生的程度让人怀疑它们下一刻就要行动起来，加入朝拜的人群中去。
相比于数量稀少的塑像，前来朝拜神明的人群则简直如同潮水般密集，所有人都走在这条大道上，将这条宽阔无比的大道都变得拥挤起来，但却没有任何人越过那青石的界限走到大道外面去，似乎这么做就显得不虔诚了。
大道的尽头连接的是一个规模巨大的扇形广场，整体十分朴实无华，并没有太多让人眼花缭乱的设计，仅只有圆心角部分的多段台阶以及自那至高处向两条边延伸出的一排高大石柱采用了十分高超的工艺。
一名年轻的男子孤身一人站在广场的制高点看着人群涌入，他相貌出众，岁月还没来得及在上面留下痕迹，青春和活力则常伴左右。他的服饰看起来十分华贵，衣服上的点缀更是采用了皇室专属的图案，显然出身显赫。
衣衫下的健硕躯体以及整个人无形中散发出的气质都表明他并非是什么浪荡的纨绔子弟，恰恰相反他有着一股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和稳重——今天也恰好是他的十八岁成人礼。
不过他身上最引人注目的却不是他出众的外表或者气质，而是额头上的印记。此印记呈现一个微缩的龙形，大约两指宽，长度与宽度相仿，发着淡淡的青光。几乎所有青国人——或者说青龙的信徒都对这个印记不会陌生，这是青龙“传人”的标志。
四天之御或者说四方神灵——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各自都有且只有一位“传人”，传人不仅会得到神灵的亲自指导，并且会与神灵达成某种特殊的“链接”。这使传人们可以使用一部分神灵的力量，同时也将传人与神灵相互绑定起来，任何一方受到创伤都会一定程度上反映到另一方身上，这也使得传人可以更加清楚地了解自己的神灵的具体情况。
因此神明传人可以在某些场合一定程度上代表神明，青华——也就是这名年轻人，此时便是在做这样的事。
对于这个今天刚满十八岁的年轻人来说，这个过程无疑是很枯燥无聊的，尤其青华是一个生性活泼的人。他需要在这里连续站岗三天——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即使他是青龙传人，这也是一个让人疲惫的过程，好在只剩下一个多时辰就要结束了。
他不觉得这一次的朝拜大会与此前经历过的两次不会有什么不同：神明——青龙将会在辰时降临在青华现在所站的位置接受众人的祝祷，并将祝福和神恩赐予前来朝拜的所有人，整个过程持续两个时辰。此外还有一些仪式和舞蹈之类的活动，不过那就和神明本身没什么关系了。
但其实，这整个朝拜会都与神明没什么关系。作为青龙的传人，青华曾与祂聊起过此事，朝拜本身并不能带给青龙任何收益，神明就是神明，不会因为凡人信奉而变得更强大，也不会因为凡人不信奉而变得虚弱。
没有人怀疑神明的强大，而作为神明传人的青华对此则更为明了。至少他对青龙的强大深有体会，他丝毫不怀疑青龙这样的存在甚至可以做到与天同寿，他完全想象不到在没有另外一个神明出手的情况下这些神明会有陨落的可能性。
神与凡，是两个世界。
至于朝拜会这样的事，不过是神明为了满足信徒们瞻仰神明的需要而露脸表下姿态罢了。
“就像过家家一样。”青华这样总结。
神明，通常指的是圣王麒麟以及受其统制的四天之御。圣王麒麟坐镇中天大陆的中心，且自从挫败魔族阴谋后便再未出现。四天之御指的则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位坐镇一方的神明，祂们司掌一方同时又相互合作，相比起隐世两千余年的圣王麒麟，人们对祂们的了解就要多得多。
青龙最强大、白虎最易怒、朱雀最亲和、玄武最神秘，这便是千百年来世人对祂们形成的印象。
而作为青龙的传人，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青华应该对神明们了解得清楚不少，但事实上并非如此。
除了自己那个喜欢说不好笑的冷笑话以及喜欢泡茶但总是忘了喝的师父以及经常“拜访”（青华觉得分明就是来玩）青龙的那位人形与本尊同样华美艳丽的朱雀，其他三位神明青华并未接触过，所知道的信息几乎全部来自世间流传的传闻。
不过青华曾听到青龙对朱雀这样评价过玄武：“有时候连我不知道他想做些什么。”
嗯，看来是真的很神秘。
……
时间缓慢地流逝着，距离大会正式开场终于只剩下半个时辰的时间了。
出于打发无聊，也为抹平心底没来由的一丝不安，半个时辰前青华和自己打了个赌，内容是皇室的人会在半个时辰内到达。眼看时间马上就要到了可人还没见影，这个赌大概是要输了，于是乎他决定惩罚自己今天早睡一时辰。
但就在他定下自己的惩罚后不过几十息的功夫，一面象征着皇家的巨大旗帜进入了他的视野。
“看来得想个奖励咯。”和自己打赌，惩罚自己定，奖励自然也是如此。他很快敲定了对自己的奖赏——早睡一个时辰。
“嚯，排场还是这么大。”青华嘀咕道。
随着距离愈发接近，旗帜后的队伍也变得清晰起来：大约二十余只巨兽在空中形成紧密的队列，其形似巨鲸而长须，身披白色长毛；长达十丈，背极宽阔，从头到尾呈现一个倒水滴形。它们生有类似鱼鳍的东西，在空中前进的姿势亦与海中巨鲸相似，在空中“游动”时身旁有淡蓝色的波纹起起伏伏，仿佛摇曳的海浪。
这样一群庞然大物组成的队列可谓遮天蔽日，巨大的阴影自空中投下，笼罩了相当长一段的朝拜者队伍。那些第一次前来朝拜的人表现得惶恐不安，但更多已经经历过这种场景的人则保持了镇定，并借着人群中施法者使用的照明法术继续向广场走去。还有很少一部分博闻强识者向身旁的人介绍起了巨兽的信息，尽管他们也不过知道这些巨兽的名称而已。
驭兽，人们大多这么称呼这种可以在空中游动的“巨鲸”。它们来自北海，平日栖息在水中，但也可以通过改变身旁的环境而在空中游动。它们数量稀少、繁殖困难且饲养成本极高，因此只有青国皇室这样的势力才能拥有这么多的驭兽。
驭兽队伍中队首的那一只背上立着一面巨大的金底龙纹实体旗帜，其大小与驭兽本体相仿。另有众多以法术构建的虚幻旗帜在后续的驭兽身旁飘扬着，其体积比之实体旗帜稍小，但数量众多，约百余，密密麻麻的仿佛巨龙的鳞片。
有这些巨大的旗帜吸引注意力，真正的主角——巨兽背上的众人反而显得存在感十分薄弱了。
“我看到皇兄了！”说话的是一个还未及笄的少女，她兴奋地指着青华并扭头看向自己身旁神态威严的中年人，甚至因此而站立不稳险些摔倒。
“霖儿，注意仪容！”中年人皱了皱眉厉声呵斥道，但眼底却有着一抹无奈和宠爱。
“哦。”少女低下头轻声应道，并偷偷吐了吐舌头。身旁的姐妹悄悄捏了捏她的衣角本想安慰她，却见到她这幅模样，不由得有些忍俊不禁，但马上又控制住了表情，显然是担心父皇的责罚——姐妹中只有青霖显得最为轻松自在。
驭兽的动作很慢，但行进速度却极快，不过几息的功夫，这巨兽的队列已经越过几百米的距离，转眼之间便来到了广场的正上方。
居于队首的旗帜无风自动，不一会儿突然亮起一阵光来，站在驭兽上的众人随之平稳落在了地面，驭兽则继续悠哉地飘在空中，三五成群在这广场附近游荡起来。
青华看了几眼驭兽们亲昵地贴在一起玩耍的温馨场面，随即很快就将目光转移到了低处，投向了那刚刚落地的人群——更准确些是人群中领头的那些人。
那是他的父皇和兄弟姐妹。此时作为青龙意志代表的他不能自由地向他们打招呼，但传递下眼神还不算多么越界。
他首先与自己的父皇对视了片刻，那双眸子坚毅依旧，显露出十足的自信，同时平日仿佛巨龙般具有压迫感且不掺杂丝毫柔弱的眼瞳在此时却不加掩饰的表露出对自己儿子的赞许和自豪。
片刻后青华回以一个得体的微笑，随即快速略过了一干“陌生人”——由于青龙传人身份的原因，青华自幼不居住在皇宫，因此他和自己大部分所谓的兄弟姐妹甚至都没见过几面，充其量不过是眼熟些的陌生人。
青华的眼神最后停留在一个面有不悦的姑娘身上。他见到眼前这姑娘嘴里鼓着气，似乎是作生气状，只是这模样却让青华想到了青蛙，不由得感到有些好笑，那姑娘见到青华嘴角微扬竟也“消了气”并笑了出来。
这个笑意盈盈的小姑娘自然便是青霖，她与青华在相貌上颇有几分相似，但更为稚嫩和阴柔：粉面如桃、润唇如玉、鼻似美琼、眉似浅墨；纯洁稍赢白雪一筹、灵动更胜精怪三分。但最让人拍案称绝得却要属那双眼睛，曾有人夸赞其“纯净似眉山之泉、璀璨如九天之星”、“不逊神女初回眸，似见天仙挣禁幽”。
青华说不出这么多舞文弄墨的句子，作为兄长，他以为青霖的眼睛是世间最会说话的。恰如此刻，他从中读出了思念以及兴奋的情绪，还看到了她强烈的想要分享以及被分享的欲望——或者简而概之，妹妹对兄长的撒娇。
青华快速眨了眨左眼，稍顿片刻后又重复了几遍，最后眨了眨右眼。
作为青龙的传人，此时更是作为青龙本体意志的代表，青华的一举一动都受到在场万千信徒的密切关注，甚至会据此揣摩此后蕴含的深意。
“传人这番举动是何用意？”底下开始议论了起来。
“眼睛乃是心灵的窗户，传人此举是告诫我们要多自省，做到问心无愧。”一位智慧的老人这样说道。
“哪有这么复杂，我看传人只是眼睛酸了想活动一下。”一个看起来不怎么虔诚的年轻人撇了撇嘴，不以为然。
“传人必有其深意，我们应该细细感悟其精神。”
“……”
青华不知人们正因为自己的举动而讨论得热火朝天，此时的他正看着笑得花枝乱颤的青霖露出浅浅的微笑。
眨眼是他与青霖之间独特的交流方式，尽管只能传递一些很简短且固定的词句，但对于情感深厚的兄妹二人来说却足以表达许多事情——这当然需要一些默契以及基于默契的合理脑补拓展。
不过青华终归是在这里作为青龙意志的代表，自然不能过于放纵，因此也才和青霖“聊”了几句话便作罢。
就像往常一样，越是接近结束，等待便越是煎熬。尤其是这最后的半个时辰在青华看来竟比得上前两天加起来还要漫长。
但和以往不同的是，他内心隐隐有些忧虑，他不知道这种情绪因何而起——他一向不认为朝拜大会能出什么岔子，自然不可能为此担忧。
至于朝拜大会以外的事就更不可能引起他的忧虑了。作为青龙传人他自幼生活在眉山之颠，与凡世鲜有交集。凡世中唯一值得他牵挂得就是他的家人——准确的说便是他的父皇、小妹以及小姑，而现在除了嫁给镇南王的小姑外，他们都在自己眼前，自然很是安全。
无论青华如何思考，都无法想到这莫名其妙的忧虑来自何处，而这恰恰是他最为忧虑的地方。
作为青龙的传人，青华与青龙相互影响，联系紧密。如果他身上突然出了什么问题并且在自己身上难以找到答案的话，那么问题出自哪里就显而易见了。
青华抬头看向眉山之巅，面色微凝，若是没有发生意外，那么一刻钟后青龙尊上便会出现在这片天空之中，浩荡的狂风与如墨的乌云将会为神明搭建好登场的舞台。
届时会有一只龙爪穿过云端，神明的伟力随之探出实与虚的边界。轰鸣的雷声连带着耀眼的闪电大作，青色的龙鳞在电闪之间光彩耀目。继而大雨淋漓，那些雨水落在信众的身上，化作世间最为香甜的甘露，让人心旷神怡，仿佛那些水穿过了肉身、只淋到心灵之上，将灵魂都洗涤了一遍。
而在大雨之间，在那云丛之中，一片水雾弥漫的地方，朦朦胧的有一巨兽盘踞着，祂的爪子已经伸到了人间，恩泽已经披及万物，只是身体还仿佛处于更高的维度不曾降临。
于是众人俯身，齐声诵着：“拜见四天之御东境守护孟尝神君青龙尊上！”
然后风消、云散、雷止、电息，大雨化了、晴空再现，在一阵温和的青光中青龙出现在青华此时站着的地方的上空，将祝福赐予在场的所有信徒。
倘若一切如常，这便是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但随着时间流逝，青华却越发觉得不安——还有几分钟就到辰时了，可天空中的太阳却依然孤零零的空悬着，碧空万里，更别说什么乌云密布的场景了。
青华天生风象亲和极高，但他却感觉不到一点点风。恰恰相反，空气沉闷地让他感到不适，就仿佛空气中被填塞满了东西，让人动弹不得。
青霖很快注意到了青华不安的神情，她极少见到青华露出这幅表情，至于在这个广场上则从来没见过。当她带着疑问的目光与青华对视上之后，青华摇了摇头，这让青霖也变得有些紧张起来。
或许是由于一直十分活泼的青霖安静下来，皇室的所有人竟都慢慢停止了交谈，他们中聪明的人将目光投向了青华，不那么敏感的受制于压抑的气氛而闭上嘴疑惑地左右环顾着。
诡异而压抑的静默没能持续多久，远处人群传来的尖叫和呐喊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于是这群在凡世间拥有最大权力的人们很快做出应对。
“发生什么事了？”说话的是青国皇帝青晫，他扭头看向不远处一个身着祭司衣袍的人，语气严肃而充满威严。
“禁卫神像们醒了。”回答的却是青华，作为青龙的传人，他比在场的所有人都更强，自然也看得更远。
青晫皱起了眉，他没想到事情竟然这么糟糕，更没想到麻烦来得这么快，一时间即使英武如他也不由得陷入了短暂的思考而无法立马下达命令。
“你们待在这里别动，我去上面看一看。”青华说这话时一直盯着青霖，看到脸色有些发白的她点了点头才挪开目光，但在离开前他又和一个稍长自己几岁的青年男子对视了片刻。
刚才还连一丝微风都没有的天空突然卷起一阵狂风，离风眼最近的人们甚至受其影响而纷纷站立不稳。这阵风来得突然去得也匆忙，转眼之间便停息了，与之一同消失的还有刚才站在广场制高点的青华。
青延——青华离开前最后对视了一眼的人，也是当今青国太子、青华的长兄——抬头看着天，片刻后叹了口气又低下头来，眼神中有些疲惫。但这样的情绪转瞬即逝，他立马变得坚毅起来，就像自己的那位父亲一样，似乎不能被任何艰险所摧毁。
上面，自然是天上，也是另外一个世界，青华去了那里，而青延则去不了，也不能去。相应的，作为这个世界的人、地上的人，他有其他事要做，也只有他能做。
这很公平，两兄弟各司其职。
这很不公平，因为没得选——无论是青华还是青延。
……
……
青华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被那个世界所排斥。
眉山之巅是一个特殊的小世界——更准确的说是两个世界之间的通道，一头连接着主世界亦即大须弥界，另一头则是罗刹界。
罗刹界是与大须弥界伴生的小世界，但也有说法说罗刹界是圣王麒麟通过大神通创造出来的。但无论如何，它现在都只是一个囚笼。
一个专门关押“祟”这种曾在三千年前肆虐世间的怪物的囚笼。
青龙的主要职责便是看守罗刹界的入口，但由于某种限制，祂无法亲自进入罗刹界，因此只能让自己的传人时不时进入罗刹界来检查通道的那一端是否还可靠，这便是青华这些年来的主要工作。
在今天异象出现时他内心便隐隐觉得可能是罗刹界那边出了问题，可他还是没想到事情会糟糕到这种地步——朝拜大道两旁的铜像与石像，或者称其为“禁卫神像”，连它们都活跃了过来，这意味着连青龙尊上都无法完全控制住局面，很可能有一些怪物已经穿过了那个通道，来到了主世界。
但最令他惊诧的是青龙尊上居然直接将眉山之巅封闭了！在震惊与惘然中他听到耳边传来青龙那雄厚而沉重的声音，这声音极短促，表达的意思也简单明了：
“逃！”
远处传来人们惊慌的尖叫和绝望地呐喊，人群推搡、奔散，可却都是无用功，不可胜数的丑陋怪物凭空出现，以惊人的速度收割着生命。
鲜血与断肢糊满了广场，铺上一层血腥、骇人的底色，混乱与哀嚎则缀以细节，无穷止的杀戮与死亡最终将惨烈地狱这幅画卷完工，并带到了这个往日神圣的场所。
人们恐惧、绝望，眼前一片血红——那或是他们的血，或是身旁人的血，但都是死亡的前兆。这时人们才明白，原来死亡来临时，世界不会变成黑白两色，也不会变成灰色，而会变成红色。
禁卫神像们作战英勇，没有痛觉的它们永不退缩，但终究寡不敌众，淹没在怪物的大潮之中；在场的武士、军人以及术士面对似乎无穷无尽且根本不知会在哪里出现的怪物大军也陷入绝望；皇室成员即使有最忠诚、骁勇的卫兵保卫也依然处境危急，他们本想坐上驭兽逃跑，但驭兽们被怪物的气息所惊，竟全都不听控制、四散逃离，更有几只来不及逃离的驭兽从空中坠落，此时已经被怪物们大快朵颐。
“青龙尊上，救救我们！”
“青龙你难道只是看着吗！这样算是什么狗屁神？！”
“这或许是青龙尊上对我们的考验……只是是否太酷烈了些？”
向神明乞求帮助的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质疑祂的声音虽很微弱，但也有一些；而一部分狂信徒则认为这正是神明给予的惩戒。
但无论怎么想，他们都希望从神明那里得到一些反馈，哪怕知道这是神明给予的灾难，彻底陷入绝望的深渊，也总比现在这样被一丝看不着的希望吊着要强。
毕竟，神明可就在他们眼前的这座山上啊。
只有青华知道他们不可能从神明那里得到任何反馈了，不止是现在，未来亦是如此——被眉山之巅拒绝入内的他正在从数百米的高空疾速坠下。他天生风象亲和极高，同时作为青龙传人，对风的掌控已经达到出神入化的地步，可他现在甚至没办法让自己在风的帮助下安稳落地。
青华伤得很重，重到连手指都几乎无法动弹。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伤口，内伤更是无从谈起。
他的伤来自灵魂，来自与他灵魂高度绑定的那个神明。
青龙宾天了。
马上他也要死了。
“轰！”眉山之巅传来一道巨响，不可胜数的裂缝在眉山旁的空间上浮现且迅速蔓延着扩大，很快笼罩了一片方圆五里有余的区域，当规模扩张到最大时一道清脆的破碎声传出，随即裂缝皆在一瞬间消失，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就在裂缝消失的瞬间，青华从支离破碎的天空中看到了一副只有他能看到的景象——正如只有他能看到那个同样名为“眉山之巅”的空间通道的入口一样。
这幅景象只持续了非常非常短的时间便随着裂缝的消失而消失，但其透露出的信息却带给青华极大的震撼——甚至于大过青龙宾天！
“皇兄！”一道有如百灵鸟般空灵清脆但又带了些威严的女声响起，将青华从震惊中喊醒。他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在空中转过头去，见到被忠诚的护卫簇拥着的青霖正在地面看着自己。
她的脸上堆满了恐惧，鲜血、泪水与尘泥则将原本精致的脸庞变得狼狈不堪，像是雨后泥泞的路面。她看起来是那么可怜和无助，可不知为何，青华却觉得此时的青霖前所未有的强大和充满威严，令人陌生。
就连青霖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父皇死了、太子死了，所有的兄弟姐妹也都死了。那些平日总宣扬着自己多么有本事的侍卫和术士们在汹涌如潮水般的怪物潮面前也不堪一击，偶尔有人能借助风象法术短暂离开地面试图逃离，但最终都难逃死亡的命运。
过去这短短半分钟的时间让青霖感到身处绝望的炼狱，在怪物们源源不断地出现并肆意屠戮人群的那一刻起，她的大脑便因为严重的恐惧而变得一片空白。
泪水汩汩流下模糊了她的双眼，她就像是一尊石像一样僵硬地呆立在原地，直到太子——也就是她的长兄青延对着她吼道：
“青霖！去找青华，他是我们最后的希望！这是……皇命！”
于是在浑浑噩噩之间，在还存活着的最为精锐的卫士的护送下，她迈开腿向一个方向跑去。所有人都不知道青华突然离开是为了什么，又去了哪里，但所有还保有思考能力的人都明白想要结束这幅人间惨剧只能依靠青华这位青龙传人。
所有人都不知道青华去了哪里，青霖自然也不例外。可所有人似乎都不怀疑青霖有办法找到青华，下达人生中第一道也是最后一道皇命的青延如此，那些保护着青霖的侍卫如此，完全对皇兄去向一无所知的青霖本人亦如此。
青霖与青华之间存在着某种无法解释的联系——就像有一根看不见的细绳系着他们二人，这使得他们在见面次数寥寥的情况下就拥有难以想象的默契。并且不仅如此，这根细绳还总会引导他们寻找到对方，即使他们对对方的位置毫不知情，但当将一切交给本能后，一段时间后他们就会来到对方的身边，就像现在。
青霖顺利地找到了青华，可眼前见到的这一幕给她带来的惊惧却丝毫不逊色于直面怪物潮。
她见到青华在空中急速下坠，而且在灵魂层面受到难以想象的重创，其生命已然化作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明白为何会这样。在刚才她的脑海中已经想到了一切悲惨的结局，在那副末日般的景象中，自己的父皇兄长们会死，自己也会死，在场的所有人都会死……可唯独青华，不会是那密密麻麻尸堆中的一份子。
在她心中青华是疼爱自己的兄长，也是无所不能的强者。
往日的回忆在眼前闪过，皇兄的言语在耳畔响起，她似乎回到了过去，回到了眉山外沿那条清澈的溪流、回到了皇宫深处那个僻静的庭院、回到了优哉游哉驭兽的后背、回到了大雨初晴阁楼的屋顶……
她见到有人递来野果，不忘以微风拂去尘露；静坐院下吹响横笛，满足少女的任性；他乘风而起、与驭兽同游；陪伴少女观赏彩虹，却又向空中伸手仿佛挽动天弓……
青霖想要见到世间最清澈的水，于是眉山外沿多了一条小溪；
青霖想要听到世间最美妙的音乐，于是从没学过横笛的他偷偷在青霖生日那天溜出来为她展现了乐法大家的水平；
青霖想要体验世间最安稳的飞行，于是他御风而行、引导着风的轨迹；
青霖想要看到世间最巨大的弓，于是他带她见到了人生中最美丽的彩虹……
回忆中的画面渐渐模糊，继而重叠在一起，最终只留下了一个身影。
他是青华，是青霖的皇兄。
他就在眼前。
青霖踏前一步想要将他拥住，可那距离却忽然拉远。回忆的美好支离破碎，只留下现实的残破。
“不……”她的声音已变得沙哑不堪，似乎被绝望扼住了喉咙。她奋力地跑着想要抱住那道身影却无济于事，唯有泪水在空中划过一道连贯的轨迹。
太远了，实在是太远了。
他和她之间的距离很远。
生和死之间的距离却很近。
青华就要死了。
可你怎么会死呢？你是青龙传人，是青国最强的人之一，最重要的是，你是青霖的哥哥，是我的皇兄，你为什么会死呢？
你明明无所不能，总能满足我所有的愿望……你说过会一直保护我，却……
那条溪流那么小、一点都不好看，可你牵着我的手都在发抖，所以很好。
你的笛子吹得很好听，可那个谱才学了一半，你说过今年会续上，但也很好。
你一个人在天上飞来飞去，我却只能坐在驭兽身上看着你，虽然已经很好。
那条彩虹普普通通，而你的模样真的很傻，真的很好……
皇兄，你是真的很好。我真的，真的不想你死。
青霖就像一只雏鸟，悲伤而无助地爬向一个将死的依靠。
在这短短数秒内她浑身的力量似乎都被吞噬，她颓然地站着，依然仰头看着空中的青华，却连迈动一步都做不到了。
青霖的内心似乎被绝望的泥潭所填塞，极度哀伤的诉求化作一滴金色的血淹没其中，连一丝水花都未曾激起。
然而她却看不到她身后的泪已然化作了金色，一股暴戾而强烈的情绪则从心底涌出，将那里的泥潭烧了个干净。
她悲伤、她绝望、她痛苦不堪，于是她愤怒、她狂暴、她歇斯底里。
继而她心头的想法发生了变化，只变了一字，却天差地别：
我不要你死！
一股青霖自己都从未察觉到过的滂湃力量在她身体内觉醒并汹涌沸腾起来，充满远古与神圣的气息开始从她身上浮现。仅一瞬间青霖就从一个慌乱无措、只想找到皇兄的小姑娘升格成了令所有人或物都要敬仰和畏惧的宛如神明般的存在。
侍卫们惊惶地注意到公主的变化，他们从未有一刻如此时这般对这个精致如瓷器的少女感到陌生和敬畏。尤其当青霖开口，那在青华听来只是略有些奇怪的威严感，却在他们耳中被无限放大，一些心智不够坚定的士兵甚至控制不住发颤的双腿而跪在了地上。
那些本就不知为何对青霖抱有警惕而始终保持着一定距离的怪物们此时纷纷发出凄厉的哀嚎、如潮水般褪去，竟有不少怪物在这个过程中被撕裂、踩碎，留下遍地尸骸。
青霖这宛如凤鸣的声音传遍了这片天地，不仅广场上的所有幸存者听到了，那些怪物们听到了，并且还传到了远超在场所有人想象的遥远地界，但那便是只有神才能听到的了。
于是山野乡间的野祀之神们听到了，祂们恐惧。
正在赶来青国的朱雀与白虎听到了，祂们敬畏。
整个中天大陆最崇高的存在圣王麒麟也听到了，祂终于清醒。
眉山之巅再次破碎，道道巨大的裂痕在空中快速蔓延着，很快就超过了此前的程度。在那道道裂痕之中，传出一道夹杂着疑惑、惶恐和不甘的沙哑声音，那似乎是一声怒吼，可却显得底气不足。
“吼！”仿佛天雷降世，又好似大地轰鸣，至高无上的存在仅用了这一个音节便展现了无上的威严，之前那道难听而惹人厌恶的怒吼相较之下却像是一只蚊子的嗡嗡响了。
片刻后，一道黑色的影子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掠出空间的裂缝，消失在天际，随即一只浑身浸染在金光之中的巨兽也从裂缝中走出。
祂便是麒麟，中天大陆最至高无上的存在，传闻中四天之御的神位便是由祂赐予。
有人说正是麒麟创造了中天大陆，也有人说麒麟与中天大陆是共同诞生的，但所有人似乎都默认了一件事，那便是麒麟至少在中天大陆出现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
民间对于麒麟的样貌记载五花八门，这与有着详细外貌描述的四天之御截然不同，因为根本没人知道祂是什么模样。
即使是现在，祂出现在世人的面前，祂离那些地面上的幸存者不过千余米的距离，可人们依然连祂的一丝轮廓都看不真切。
祂是真神，是超脱于人们认知的东西。
青华并不例外。他只是青龙的传人，可现在青龙都已经死了，他也快死了。
青霖例外，此时此刻的她似乎已经升格为与麒麟同一个位阶的存在，可她没有向麒麟投去哪怕一瞬的目光。
她死死地盯着马上就要坠到地面的青华，哪怕天上出现了那么大的动静、哪怕自己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她都未曾离开视线。
她只想救下自己的皇兄。她原本无能为力，但突然有了难以想象的强大力量，可这股力量却完全不为她所控，甚至此时就要将她自己吞噬了：
她完全无法控制体内冒出的力量。变作了金色的血液不断地外渗，似乎为她附上了一层金色的铠甲。
她突然觉得有点委屈，有点难过，她觉得自己好没用，好想在皇兄的怀中哭一场，问他自己是不是很蠢，可她做不到。
也许一切就要这么结束了，她终究谁都救不了，甚至自己会死在自己手里。
真蠢，蠢死了。
但终究不会在这里结束，至少对青霖而言。
金色的神明动了，祂以大神通缩地为寸来到青霖的上方，紧接着在一阵璀璨刺目如烈日的金光中，祂又离开了，这个广场上再也无法看到祂的身影，同时消失的还有青霖。
青华瞪大了眼睛盯着青霖消失前站着的地方，但实际上他什么也看不到——受到那阵金光的影响他的双目已经彻底失明。此时他的心中有非常多的疑惑：
为什么圣王麒麟会在这里？
为什么祂要这么着急离开，而不拯救在场的所有人？
为什么祂要专门带走青霖？
以及最为重要的，为什么祂要杀死青龙尊上？
这些疑惑环环相扣，化作一个错综复杂的线团，而青华永远也不会有机会解开它了。
“嘭。”再漫长的降落终有结束，正如人生总会落幕。
青华的一生璀璨如星，结局却如此草草。
正如夏日昙花，绚烂而短暂。
构成如此壮观奇景的人们职业各异、地位悬殊，往日没有交集，此时彼此间也泾渭分明。他们被同一种信仰汇聚起来，不约而同地前往同一个目的地——眉山，青国神灵青龙的居所。
眉山脚下，一条由石料铺砌的朝拜大道自都城一路延伸至此，其宽阔程度足以容纳八辆马车并肩驰行。大道的路面由巨大的青石铺成，在路的两旁则坐落着由青铜或石料铸造的披甲战士塑像，这些塑像不仅用作装饰，也有记录距离的作用。
这些塑像神态各不相同，但保留了相似的甲胄风格，它们的做工足以震撼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其栩栩如生的程度让人怀疑它们下一刻就要行动起来，加入朝拜的人群中去。
相比于数量稀少的塑像，前来朝拜神明的人群则简直如同潮水般密集，所有人都走在这条大道上，将这条宽阔无比的大道都变得拥挤起来，但却没有任何人越过那青石的界限走到大道外面去，似乎这么做就显得不虔诚了。
大道的尽头连接的是一个规模巨大的扇形广场，整体十分朴实无华，并没有太多让人眼花缭乱的设计，仅只有圆心角部分的多段台阶以及自那至高处向两条边延伸出的一排高大石柱采用了十分高超的工艺。
一名年轻的男子孤身一人站在广场的制高点看着人群涌入，他相貌出众，岁月还没来得及在上面留下痕迹，青春和活力则常伴左右。他的服饰看起来十分华贵，衣服上的点缀更是采用了皇室专属的图案，显然出身显赫。
衣衫下的健硕躯体以及整个人无形中散发出的气质都表明他并非是什么浪荡的纨绔子弟，恰恰相反他有着一股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和稳重——今天也恰好是他的十八岁成人礼。
不过他身上最引人注目的却不是他出众的外表或者气质，而是额头上的印记。此印记呈现一个微缩的龙形，大约两指宽，长度与宽度相仿，发着淡淡的青光。几乎所有青国人——或者说青龙的信徒都对这个印记不会陌生，这是青龙“传人”的标志。
四天之御或者说四方神灵——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各自都有且只有一位“传人”，传人不仅会得到神灵的亲自指导，并且会与神灵达成某种特殊的“链接”。这使传人们可以使用一部分神灵的力量，同时也将传人与神灵相互绑定起来，任何一方受到创伤都会一定程度上反映到另一方身上，这也使得传人可以更加清楚地了解自己的神灵的具体情况。
因此神明传人可以在某些场合一定程度上代表神明，青华——也就是这名年轻人，此时便是在做这样的事。
对于这个今天刚满十八岁的年轻人来说，这个过程无疑是很枯燥无聊的，尤其青华是一个生性活泼的人。他需要在这里连续站岗三天——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即使他是青龙传人，这也是一个让人疲惫的过程，好在只剩下一个多时辰就要结束了。
他不觉得这一次的朝拜大会与此前经历过的两次不会有什么不同：神明——青龙将会在辰时降临在青华现在所站的位置接受众人的祝祷，并将祝福和神恩赐予前来朝拜的所有人，整个过程持续两个时辰。此外还有一些仪式和舞蹈之类的活动，不过那就和神明本身没什么关系了。
但其实，这整个朝拜会都与神明没什么关系。作为青龙的传人，青华曾与祂聊起过此事，朝拜本身并不能带给青龙任何收益，神明就是神明，不会因为凡人信奉而变得更强大，也不会因为凡人不信奉而变得虚弱。
没有人怀疑神明的强大，而作为神明传人的青华对此则更为明了。至少他对青龙的强大深有体会，他丝毫不怀疑青龙这样的存在甚至可以做到与天同寿，他完全想象不到在没有另外一个神明出手的情况下这些神明会有陨落的可能性。
神与凡，是两个世界。
至于朝拜会这样的事，不过是神明为了满足信徒们瞻仰神明的需要而露脸表下姿态罢了。
“就像过家家一样。”青华这样总结。
神明，通常指的是圣王麒麟以及受其统制的四天之御。圣王麒麟坐镇中天大陆的中心，且自从挫败魔族阴谋后便再未出现。四天之御指的则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位坐镇一方的神明，祂们司掌一方同时又相互合作，相比起隐世两千余年的圣王麒麟，人们对祂们的了解就要多得多。
青龙最强大、白虎最易怒、朱雀最亲和、玄武最神秘，这便是千百年来世人对祂们形成的印象。
而作为青龙的传人，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青华应该对神明们了解得清楚不少，但事实上并非如此。
除了自己那个喜欢说不好笑的冷笑话以及喜欢泡茶但总是忘了喝的师父以及经常“拜访”（青华觉得分明就是来玩）青龙的那位人形与本尊同样华美艳丽的朱雀，其他三位神明青华并未接触过，所知道的信息几乎全部来自世间流传的传闻。
不过青华曾听到青龙对朱雀这样评价过玄武：“有时候连我不知道他想做些什么。”
嗯，看来是真的很神秘。
……
时间缓慢地流逝着，距离大会正式开场终于只剩下半个时辰的时间了。
出于打发无聊，也为抹平心底没来由的一丝不安，半个时辰前青华和自己打了个赌，内容是皇室的人会在半个时辰内到达。眼看时间马上就要到了可人还没见影，这个赌大概是要输了，于是乎他决定惩罚自己今天早睡一时辰。
但就在他定下自己的惩罚后不过几十息的功夫，一面象征着皇家的巨大旗帜进入了他的视野。
“看来得想个奖励咯。”和自己打赌，惩罚自己定，奖励自然也是如此。他很快敲定了对自己的奖赏——早睡一个时辰。
“嚯，排场还是这么大。”青华嘀咕道。
随着距离愈发接近，旗帜后的队伍也变得清晰起来：大约二十余只巨兽在空中形成紧密的队列，其形似巨鲸而长须，身披白色长毛；长达十丈，背极宽阔，从头到尾呈现一个倒水滴形。它们生有类似鱼鳍的东西，在空中前进的姿势亦与海中巨鲸相似，在空中“游动”时身旁有淡蓝色的波纹起起伏伏，仿佛摇曳的海浪。
这样一群庞然大物组成的队列可谓遮天蔽日，巨大的阴影自空中投下，笼罩了相当长一段的朝拜者队伍。那些第一次前来朝拜的人表现得惶恐不安，但更多已经经历过这种场景的人则保持了镇定，并借着人群中施法者使用的照明法术继续向广场走去。还有很少一部分博闻强识者向身旁的人介绍起了巨兽的信息，尽管他们也不过知道这些巨兽的名称而已。
驭兽，人们大多这么称呼这种可以在空中游动的“巨鲸”。它们来自北海，平日栖息在水中，但也可以通过改变身旁的环境而在空中游动。它们数量稀少、繁殖困难且饲养成本极高，因此只有青国皇室这样的势力才能拥有这么多的驭兽。
驭兽队伍中队首的那一只背上立着一面巨大的金底龙纹实体旗帜，其大小与驭兽本体相仿。另有众多以法术构建的虚幻旗帜在后续的驭兽身旁飘扬着，其体积比之实体旗帜稍小，但数量众多，约百余，密密麻麻的仿佛巨龙的鳞片。
有这些巨大的旗帜吸引注意力，真正的主角——巨兽背上的众人反而显得存在感十分薄弱了。
“我看到皇兄了！”说话的是一个还未及笄的少女，她兴奋地指着青华并扭头看向自己身旁神态威严的中年人，甚至因此而站立不稳险些摔倒。
“霖儿，注意仪容！”中年人皱了皱眉厉声呵斥道，但眼底却有着一抹无奈和宠爱。
“哦。”少女低下头轻声应道，并偷偷吐了吐舌头。身旁的姐妹悄悄捏了捏她的衣角本想安慰她，却见到她这幅模样，不由得有些忍俊不禁，但马上又控制住了表情，显然是担心父皇的责罚——姐妹中只有青霖显得最为轻松自在。
驭兽的动作很慢，但行进速度却极快，不过几息的功夫，这巨兽的队列已经越过几百米的距离，转眼之间便来到了广场的正上方。
居于队首的旗帜无风自动，不一会儿突然亮起一阵光来，站在驭兽上的众人随之平稳落在了地面，驭兽则继续悠哉地飘在空中，三五成群在这广场附近游荡起来。
青华看了几眼驭兽们亲昵地贴在一起玩耍的温馨场面，随即很快就将目光转移到了低处，投向了那刚刚落地的人群——更准确些是人群中领头的那些人。
那是他的父皇和兄弟姐妹。此时作为青龙意志代表的他不能自由地向他们打招呼，但传递下眼神还不算多么越界。
他首先与自己的父皇对视了片刻，那双眸子坚毅依旧，显露出十足的自信，同时平日仿佛巨龙般具有压迫感且不掺杂丝毫柔弱的眼瞳在此时却不加掩饰的表露出对自己儿子的赞许和自豪。
片刻后青华回以一个得体的微笑，随即快速略过了一干“陌生人”——由于青龙传人身份的原因，青华自幼不居住在皇宫，因此他和自己大部分所谓的兄弟姐妹甚至都没见过几面，充其量不过是眼熟些的陌生人。
青华的眼神最后停留在一个面有不悦的姑娘身上。他见到眼前这姑娘嘴里鼓着气，似乎是作生气状，只是这模样却让青华想到了青蛙，不由得感到有些好笑，那姑娘见到青华嘴角微扬竟也“消了气”并笑了出来。
这个笑意盈盈的小姑娘自然便是青霖，她与青华在相貌上颇有几分相似，但更为稚嫩和阴柔：粉面如桃、润唇如玉、鼻似美琼、眉似浅墨；纯洁稍赢白雪一筹、灵动更胜精怪三分。但最让人拍案称绝得却要属那双眼睛，曾有人夸赞其“纯净似眉山之泉、璀璨如九天之星”、“不逊神女初回眸，似见天仙挣禁幽”。
青华说不出这么多舞文弄墨的句子，作为兄长，他以为青霖的眼睛是世间最会说话的。恰如此刻，他从中读出了思念以及兴奋的情绪，还看到了她强烈的想要分享以及被分享的欲望——或者简而概之，妹妹对兄长的撒娇。
青华快速眨了眨左眼，稍顿片刻后又重复了几遍，最后眨了眨右眼。
作为青龙的传人，此时更是作为青龙本体意志的代表，青华的一举一动都受到在场万千信徒的密切关注，甚至会据此揣摩此后蕴含的深意。
“传人这番举动是何用意？”底下开始议论了起来。
“眼睛乃是心灵的窗户，传人此举是告诫我们要多自省，做到问心无愧。”一位智慧的老人这样说道。
“哪有这么复杂，我看传人只是眼睛酸了想活动一下。”一个看起来不怎么虔诚的年轻人撇了撇嘴，不以为然。
“传人必有其深意，我们应该细细感悟其精神。”
“……”
青华不知人们正因为自己的举动而讨论得热火朝天，此时的他正看着笑得花枝乱颤的青霖露出浅浅的微笑。
眨眼是他与青霖之间独特的交流方式，尽管只能传递一些很简短且固定的词句，但对于情感深厚的兄妹二人来说却足以表达许多事情——这当然需要一些默契以及基于默契的合理脑补拓展。
不过青华终归是在这里作为青龙意志的代表，自然不能过于放纵，因此也才和青霖“聊”了几句话便作罢。
就像往常一样，越是接近结束，等待便越是煎熬。尤其是这最后的半个时辰在青华看来竟比得上前两天加起来还要漫长。
但和以往不同的是，他内心隐隐有些忧虑，他不知道这种情绪因何而起——他一向不认为朝拜大会能出什么岔子，自然不可能为此担忧。
至于朝拜大会以外的事就更不可能引起他的忧虑了。作为青龙传人他自幼生活在眉山之颠，与凡世鲜有交集。凡世中唯一值得他牵挂得就是他的家人——准确的说便是他的父皇、小妹以及小姑，而现在除了嫁给镇南王的小姑外，他们都在自己眼前，自然很是安全。
无论青华如何思考，都无法想到这莫名其妙的忧虑来自何处，而这恰恰是他最为忧虑的地方。
作为青龙的传人，青华与青龙相互影响，联系紧密。如果他身上突然出了什么问题并且在自己身上难以找到答案的话，那么问题出自哪里就显而易见了。
青华抬头看向眉山之巅，面色微凝，若是没有发生意外，那么一刻钟后青龙尊上便会出现在这片天空之中，浩荡的狂风与如墨的乌云将会为神明搭建好登场的舞台。
届时会有一只龙爪穿过云端，神明的伟力随之探出实与虚的边界。轰鸣的雷声连带着耀眼的闪电大作，青色的龙鳞在电闪之间光彩耀目。继而大雨淋漓，那些雨水落在信众的身上，化作世间最为香甜的甘露，让人心旷神怡，仿佛那些水穿过了肉身、只淋到心灵之上，将灵魂都洗涤了一遍。
而在大雨之间，在那云丛之中，一片水雾弥漫的地方，朦朦胧的有一巨兽盘踞着，祂的爪子已经伸到了人间，恩泽已经披及万物，只是身体还仿佛处于更高的维度不曾降临。
于是众人俯身，齐声诵着：“拜见四天之御东境守护孟尝神君青龙尊上！”
然后风消、云散、雷止、电息，大雨化了、晴空再现，在一阵温和的青光中青龙出现在青华此时站着的地方的上空，将祝福赐予在场的所有信徒。
倘若一切如常，这便是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但随着时间流逝，青华却越发觉得不安——还有几分钟就到辰时了，可天空中的太阳却依然孤零零的空悬着，碧空万里，更别说什么乌云密布的场景了。
青华天生风象亲和极高，但他却感觉不到一点点风。恰恰相反，空气沉闷地让他感到不适，就仿佛空气中被填塞满了东西，让人动弹不得。
青霖很快注意到了青华不安的神情，她极少见到青华露出这幅表情，至于在这个广场上则从来没见过。当她带着疑问的目光与青华对视上之后，青华摇了摇头，这让青霖也变得有些紧张起来。
或许是由于一直十分活泼的青霖安静下来，皇室的所有人竟都慢慢停止了交谈，他们中聪明的人将目光投向了青华，不那么敏感的受制于压抑的气氛而闭上嘴疑惑地左右环顾着。
诡异而压抑的静默没能持续多久，远处人群传来的尖叫和呐喊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于是这群在凡世间拥有最大权力的人们很快做出应对。
“发生什么事了？”说话的是青国皇帝青晫，他扭头看向不远处一个身着祭司衣袍的人，语气严肃而充满威严。
“禁卫神像们醒了。”回答的却是青华，作为青龙的传人，他比在场的所有人都更强，自然也看得更远。
青晫皱起了眉，他没想到事情竟然这么糟糕，更没想到麻烦来得这么快，一时间即使英武如他也不由得陷入了短暂的思考而无法立马下达命令。
“你们待在这里别动，我去上面看一看。”青华说这话时一直盯着青霖，看到脸色有些发白的她点了点头才挪开目光，但在离开前他又和一个稍长自己几岁的青年男子对视了片刻。
刚才还连一丝微风都没有的天空突然卷起一阵狂风，离风眼最近的人们甚至受其影响而纷纷站立不稳。这阵风来得突然去得也匆忙，转眼之间便停息了，与之一同消失的还有刚才站在广场制高点的青华。
青延——青华离开前最后对视了一眼的人，也是当今青国太子、青华的长兄——抬头看着天，片刻后叹了口气又低下头来，眼神中有些疲惫。但这样的情绪转瞬即逝，他立马变得坚毅起来，就像自己的那位父亲一样，似乎不能被任何艰险所摧毁。
上面，自然是天上，也是另外一个世界，青华去了那里，而青延则去不了，也不能去。相应的，作为这个世界的人、地上的人，他有其他事要做，也只有他能做。
这很公平，两兄弟各司其职。
这很不公平，因为没得选——无论是青华还是青延。
……
……
青华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被那个世界所排斥。
眉山之巅是一个特殊的小世界——更准确的说是两个世界之间的通道，一头连接着主世界亦即大须弥界，另一头则是罗刹界。
罗刹界是与大须弥界伴生的小世界，但也有说法说罗刹界是圣王麒麟通过大神通创造出来的。但无论如何，它现在都只是一个囚笼。
一个专门关押“祟”这种曾在三千年前肆虐世间的怪物的囚笼。
青龙的主要职责便是看守罗刹界的入口，但由于某种限制，祂无法亲自进入罗刹界，因此只能让自己的传人时不时进入罗刹界来检查通道的那一端是否还可靠，这便是青华这些年来的主要工作。
在今天异象出现时他内心便隐隐觉得可能是罗刹界那边出了问题，可他还是没想到事情会糟糕到这种地步——朝拜大道两旁的铜像与石像，或者称其为“禁卫神像”，连它们都活跃了过来，这意味着连青龙尊上都无法完全控制住局面，很可能有一些怪物已经穿过了那个通道，来到了主世界。
但最令他惊诧的是青龙尊上居然直接将眉山之巅封闭了！在震惊与惘然中他听到耳边传来青龙那雄厚而沉重的声音，这声音极短促，表达的意思也简单明了：
“逃！”
远处传来人们惊慌的尖叫和绝望地呐喊，人群推搡、奔散，可却都是无用功，不可胜数的丑陋怪物凭空出现，以惊人的速度收割着生命。
鲜血与断肢糊满了广场，铺上一层血腥、骇人的底色，混乱与哀嚎则缀以细节，无穷止的杀戮与死亡最终将惨烈地狱这幅画卷完工，并带到了这个往日神圣的场所。
人们恐惧、绝望，眼前一片血红——那或是他们的血，或是身旁人的血，但都是死亡的前兆。这时人们才明白，原来死亡来临时，世界不会变成黑白两色，也不会变成灰色，而会变成红色。
禁卫神像们作战英勇，没有痛觉的它们永不退缩，但终究寡不敌众，淹没在怪物的大潮之中；在场的武士、军人以及术士面对似乎无穷无尽且根本不知会在哪里出现的怪物大军也陷入绝望；皇室成员即使有最忠诚、骁勇的卫兵保卫也依然处境危急，他们本想坐上驭兽逃跑，但驭兽们被怪物的气息所惊，竟全都不听控制、四散逃离，更有几只来不及逃离的驭兽从空中坠落，此时已经被怪物们大快朵颐。
“青龙尊上，救救我们！”
“青龙你难道只是看着吗！这样算是什么狗屁神？！”
“这或许是青龙尊上对我们的考验……只是是否太酷烈了些？”
向神明乞求帮助的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质疑祂的声音虽很微弱，但也有一些；而一部分狂信徒则认为这正是神明给予的惩戒。
但无论怎么想，他们都希望从神明那里得到一些反馈，哪怕知道这是神明给予的灾难，彻底陷入绝望的深渊，也总比现在这样被一丝看不着的希望吊着要强。
毕竟，神明可就在他们眼前的这座山上啊。
只有青华知道他们不可能从神明那里得到任何反馈了，不止是现在，未来亦是如此——被眉山之巅拒绝入内的他正在从数百米的高空疾速坠下。他天生风象亲和极高，同时作为青龙传人，对风的掌控已经达到出神入化的地步，可他现在甚至没办法让自己在风的帮助下安稳落地。
青华伤得很重，重到连手指都几乎无法动弹。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伤口，内伤更是无从谈起。
他的伤来自灵魂，来自与他灵魂高度绑定的那个神明。
青龙宾天了。
马上他也要死了。
“轰！”眉山之巅传来一道巨响，不可胜数的裂缝在眉山旁的空间上浮现且迅速蔓延着扩大，很快笼罩了一片方圆五里有余的区域，当规模扩张到最大时一道清脆的破碎声传出，随即裂缝皆在一瞬间消失，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就在裂缝消失的瞬间，青华从支离破碎的天空中看到了一副只有他能看到的景象——正如只有他能看到那个同样名为“眉山之巅”的空间通道的入口一样。
这幅景象只持续了非常非常短的时间便随着裂缝的消失而消失，但其透露出的信息却带给青华极大的震撼——甚至于大过青龙宾天！
“皇兄！”一道有如百灵鸟般空灵清脆但又带了些威严的女声响起，将青华从震惊中喊醒。他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在空中转过头去，见到被忠诚的护卫簇拥着的青霖正在地面看着自己。
她的脸上堆满了恐惧，鲜血、泪水与尘泥则将原本精致的脸庞变得狼狈不堪，像是雨后泥泞的路面。她看起来是那么可怜和无助，可不知为何，青华却觉得此时的青霖前所未有的强大和充满威严，令人陌生。
就连青霖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父皇死了、太子死了，所有的兄弟姐妹也都死了。那些平日总宣扬着自己多么有本事的侍卫和术士们在汹涌如潮水般的怪物潮面前也不堪一击，偶尔有人能借助风象法术短暂离开地面试图逃离，但最终都难逃死亡的命运。
过去这短短半分钟的时间让青霖感到身处绝望的炼狱，在怪物们源源不断地出现并肆意屠戮人群的那一刻起，她的大脑便因为严重的恐惧而变得一片空白。
泪水汩汩流下模糊了她的双眼，她就像是一尊石像一样僵硬地呆立在原地，直到太子——也就是她的长兄青延对着她吼道：
“青霖！去找青华，他是我们最后的希望！这是……皇命！”
于是在浑浑噩噩之间，在还存活着的最为精锐的卫士的护送下，她迈开腿向一个方向跑去。所有人都不知道青华突然离开是为了什么，又去了哪里，但所有还保有思考能力的人都明白想要结束这幅人间惨剧只能依靠青华这位青龙传人。
所有人都不知道青华去了哪里，青霖自然也不例外。可所有人似乎都不怀疑青霖有办法找到青华，下达人生中第一道也是最后一道皇命的青延如此，那些保护着青霖的侍卫如此，完全对皇兄去向一无所知的青霖本人亦如此。
青霖与青华之间存在着某种无法解释的联系——就像有一根看不见的细绳系着他们二人，这使得他们在见面次数寥寥的情况下就拥有难以想象的默契。并且不仅如此，这根细绳还总会引导他们寻找到对方，即使他们对对方的位置毫不知情，但当将一切交给本能后，一段时间后他们就会来到对方的身边，就像现在。
青霖顺利地找到了青华，可眼前见到的这一幕给她带来的惊惧却丝毫不逊色于直面怪物潮。
她见到青华在空中急速下坠，而且在灵魂层面受到难以想象的重创，其生命已然化作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明白为何会这样。在刚才她的脑海中已经想到了一切悲惨的结局，在那副末日般的景象中，自己的父皇兄长们会死，自己也会死，在场的所有人都会死……可唯独青华，不会是那密密麻麻尸堆中的一份子。
在她心中青华是疼爱自己的兄长，也是无所不能的强者。
往日的回忆在眼前闪过，皇兄的言语在耳畔响起，她似乎回到了过去，回到了眉山外沿那条清澈的溪流、回到了皇宫深处那个僻静的庭院、回到了优哉游哉驭兽的后背、回到了大雨初晴阁楼的屋顶……
她见到有人递来野果，不忘以微风拂去尘露；静坐院下吹响横笛，满足少女的任性；他乘风而起、与驭兽同游；陪伴少女观赏彩虹，却又向空中伸手仿佛挽动天弓……
青霖想要见到世间最清澈的水，于是眉山外沿多了一条小溪；
青霖想要听到世间最美妙的音乐，于是从没学过横笛的他偷偷在青霖生日那天溜出来为她展现了乐法大家的水平；
青霖想要体验世间最安稳的飞行，于是他御风而行、引导着风的轨迹；
青霖想要看到世间最巨大的弓，于是他带她见到了人生中最美丽的彩虹……
回忆中的画面渐渐模糊，继而重叠在一起，最终只留下了一个身影。
他是青华，是青霖的皇兄。
他就在眼前。
青霖踏前一步想要将他拥住，可那距离却忽然拉远。回忆的美好支离破碎，只留下现实的残破。
“不……”她的声音已变得沙哑不堪，似乎被绝望扼住了喉咙。她奋力地跑着想要抱住那道身影却无济于事，唯有泪水在空中划过一道连贯的轨迹。
太远了，实在是太远了。
他和她之间的距离很远。
生和死之间的距离却很近。
青华就要死了。
可你怎么会死呢？你是青龙传人，是青国最强的人之一，最重要的是，你是青霖的哥哥，是我的皇兄，你为什么会死呢？
你明明无所不能，总能满足我所有的愿望……你说过会一直保护我，却……
那条溪流那么小、一点都不好看，可你牵着我的手都在发抖，所以很好。
你的笛子吹得很好听，可那个谱才学了一半，你说过今年会续上，但也很好。
你一个人在天上飞来飞去，我却只能坐在驭兽身上看着你，虽然已经很好。
那条彩虹普普通通，而你的模样真的很傻，真的很好……
皇兄，你是真的很好。我真的，真的不想你死。
青霖就像一只雏鸟，悲伤而无助地爬向一个将死的依靠。
在这短短数秒内她浑身的力量似乎都被吞噬，她颓然地站着，依然仰头看着空中的青华，却连迈动一步都做不到了。
青霖的内心似乎被绝望的泥潭所填塞，极度哀伤的诉求化作一滴金色的血淹没其中，连一丝水花都未曾激起。
然而她却看不到她身后的泪已然化作了金色，一股暴戾而强烈的情绪则从心底涌出，将那里的泥潭烧了个干净。
她悲伤、她绝望、她痛苦不堪，于是她愤怒、她狂暴、她歇斯底里。
继而她心头的想法发生了变化，只变了一字，却天差地别：
我不要你死！
一股青霖自己都从未察觉到过的滂湃力量在她身体内觉醒并汹涌沸腾起来，充满远古与神圣的气息开始从她身上浮现。仅一瞬间青霖就从一个慌乱无措、只想找到皇兄的小姑娘升格成了令所有人或物都要敬仰和畏惧的宛如神明般的存在。
侍卫们惊惶地注意到公主的变化，他们从未有一刻如此时这般对这个精致如瓷器的少女感到陌生和敬畏。尤其当青霖开口，那在青华听来只是略有些奇怪的威严感，却在他们耳中被无限放大，一些心智不够坚定的士兵甚至控制不住发颤的双腿而跪在了地上。
那些本就不知为何对青霖抱有警惕而始终保持着一定距离的怪物们此时纷纷发出凄厉的哀嚎、如潮水般褪去，竟有不少怪物在这个过程中被撕裂、踩碎，留下遍地尸骸。
青霖这宛如凤鸣的声音传遍了这片天地，不仅广场上的所有幸存者听到了，那些怪物们听到了，并且还传到了远超在场所有人想象的遥远地界，但那便是只有神才能听到的了。
于是山野乡间的野祀之神们听到了，祂们恐惧。
正在赶来青国的朱雀与白虎听到了，祂们敬畏。
整个中天大陆最崇高的存在圣王麒麟也听到了，祂终于清醒。
眉山之巅再次破碎，道道巨大的裂痕在空中快速蔓延着，很快就超过了此前的程度。在那道道裂痕之中，传出一道夹杂着疑惑、惶恐和不甘的沙哑声音，那似乎是一声怒吼，可却显得底气不足。
“吼！”仿佛天雷降世，又好似大地轰鸣，至高无上的存在仅用了这一个音节便展现了无上的威严，之前那道难听而惹人厌恶的怒吼相较之下却像是一只蚊子的嗡嗡响了。
片刻后，一道黑色的影子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掠出空间的裂缝，消失在天际，随即一只浑身浸染在金光之中的巨兽也从裂缝中走出。
祂便是麒麟，中天大陆最至高无上的存在，传闻中四天之御的神位便是由祂赐予。
有人说正是麒麟创造了中天大陆，也有人说麒麟与中天大陆是共同诞生的，但所有人似乎都默认了一件事，那便是麒麟至少在中天大陆出现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
民间对于麒麟的样貌记载五花八门，这与有着详细外貌描述的四天之御截然不同，因为根本没人知道祂是什么模样。
即使是现在，祂出现在世人的面前，祂离那些地面上的幸存者不过千余米的距离，可人们依然连祂的一丝轮廓都看不真切。
祂是真神，是超脱于人们认知的东西。
青华并不例外。他只是青龙的传人，可现在青龙都已经死了，他也快死了。
青霖例外，此时此刻的她似乎已经升格为与麒麟同一个位阶的存在，可她没有向麒麟投去哪怕一瞬的目光。
她死死地盯着马上就要坠到地面的青华，哪怕天上出现了那么大的动静、哪怕自己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她都未曾离开视线。
她只想救下自己的皇兄。她原本无能为力，但突然有了难以想象的强大力量，可这股力量却完全不为她所控，甚至此时就要将她自己吞噬了：
她完全无法控制体内冒出的力量。变作了金色的血液不断地外渗，似乎为她附上了一层金色的铠甲。
她突然觉得有点委屈，有点难过，她觉得自己好没用，好想在皇兄的怀中哭一场，问他自己是不是很蠢，可她做不到。
也许一切就要这么结束了，她终究谁都救不了，甚至自己会死在自己手里。
真蠢，蠢死了。
但终究不会在这里结束，至少对青霖而言。
金色的神明动了，祂以大神通缩地为寸来到青霖的上方，紧接着在一阵璀璨刺目如烈日的金光中，祂又离开了，这个广场上再也无法看到祂的身影，同时消失的还有青霖。
青华瞪大了眼睛盯着青霖消失前站着的地方，但实际上他什么也看不到——受到那阵金光的影响他的双目已经彻底失明。此时他的心中有非常多的疑惑：
为什么圣王麒麟会在这里？
为什么祂要这么着急离开，而不拯救在场的所有人？
为什么祂要专门带走青霖？
以及最为重要的，为什么祂要杀死青龙尊上？
这些疑惑环环相扣，化作一个错综复杂的线团，而青华永远也不会有机会解开它了。
“嘭。”再漫长的降落终有结束，正如人生总会落幕。
青华的一生璀璨如星，结局却如此草草。
正如夏日昙花，绚烂而短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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