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井凉3

    那天晚上，周念安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依稀是百年前，在重重的朦胧迷惘之中，他看到了她，还有她的柳郎。

    那时的小女鬼还不是鬼，她是一个很温婉的女子，梳着整齐的发髻，纯白的栀子花戴在鬓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弯成月牙。她靠在身旁的那个男子的肩头，柔柔地唤他，柳郎。

    柳郎，多么轻的两个字，却让他心头一窒。

    然而他明白，那不是在喊他。

    她身边的男子笑着回应，眼里的温柔好像月光下的湖水，泛着粼粼的波光。

    陡然间，物转星移。

    眼前是滚滚的浓烟，火光连天际都映成了红色。她冲进火海，身体被严重烧伤，他带她回到家中，虽然有郎中诊治，然而她的脸终究毁容了，而他也渐渐不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他。

    那天天气极好，病中的她精神也出奇的好，让他陪她去后花院散步。他们走了很久，走累了，他就陪她坐在井边的石台上。

    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问他：“柳郎，现在我是不是很丑？”

    她的脸上包着层层的纱布，只露出两只眼睛，眼睛已经被烟火熏灼失明，唯有那一对漆黑无神的眸子。

    听到她这个问题，他却沉默了。

    女子没有在意，轻轻笑着，眼神有些朦胧，她取下了发簪，说：“柳郎，再为我梳一次头好么？”

    他应了声“好”，然后解开了她的发带，细细为她梳头。她闭上眼睛，感受他的手指穿过她的发丝，带着暖暖的温度。

    周念安站在他们看不见的角落，手指紧捂着心脏，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我很累了，我很想睡……”

    周围是比夜色更深沉的黑暗，周念安不知道自己身处在哪里，只听到有熟悉的声音萦绕在耳畔，让他觉得莫名地安心。

    那是她的声音，她在继续说。

    “后来我睡了过去，睡了很久……当温暖逐渐散去，冰雪般的寒意将我包围，周围是一片黑暗，我没有身体，什么都看不到，只听到水的声音，我觉得自己浸在水里。又过了很久，阳光洒进来，我以为我终于可以出去了，然而却有什么东西掉了进来，伴随着稚嫩的哭声，接下来又恢复了长久的黑暗。我这才发现，被扔进来的竟然是个小女孩……”

    他听到她的叹息，仿佛穿越了经年的悲伤，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

    “独自在黑暗中呆久了，真是寂寞啊……那个小女孩神智已经不太清醒，发着高烧，她很怕一直在哭，哭累了睡着后在梦中喊娘亲，求娘不要丢下自己。我感到她的生命在一点点流逝——就像我这样。我问她，你爱你的娘吗？她看不见我，但她听得到我的声音，也感觉得到我的存在，于是她点点头。我又问，那你恨她吗？她忽然不哭了，和之前判若两人，很久之后，她慢慢地点点头。我告诉她，她快要死了，肉体对她已经没用了，与其留在这里腐烂，倒不如借与我用，作为报答，我从这里出去后，可以替她做一件事。”

    “……是什么事？”周念安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丝丝凉意。

    她没有回答，或许她根本听不到他的话，她继续说。

    “那些长久以来的空虚和寂寞仿佛有了着落，眼前不再是一片黑暗。晴朗的夏夜，我抬起头，可以看到夜空中的星星，我感到自己有了身体，它像莲花一般生长着……”

    周念安的心跳得很快，他看到幽深的古井里面溢出水来，水越来越大，淹没了早已倾颓院落和房屋，形成一片湖泊，湖泊上霎时间长满了碧绿的荷叶，亭亭如盖。

    红衣的小女孩坐在荷叶上，手指绞着衣角，看着他，嘻嘻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