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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啮指

    悦来客栈跑堂的服务生有个叫旺财的爱贪小便宜,最贯做的是偷偷昧下客人不慎遗落的小物件。

    谯郡许叔翼的人偶然的机会觑破了他的行藏,深入了解了一下,认为他是个难得的人才,于是,设了一个局,钓他进了套。然后是很老套的威胁利诱,再然后他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谯郡暗藏在临淮的钉子。

    旺财很愧疚。自从成为了许叔翼的人,每月照例会收到谯郡方面给予的巨额津贴。然而,他认为自己为谯郡做得太少,他能向谯郡提供的情报基本是半公开的消息,诸如市面粮价的波动、节度府各种会的时间、大概的参会人员等等,这些当不起谯郡对自己的付出。他期望自己能有机会做成一件大事。

    南霁云入住悦来客栈后,异常频繁的访客引起了他的警觉。于是,稍稍用了点心,很快打探到事情的原委。他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旺财写了一张纸条。

    他恍惚想起了青葱年月,第一次给同桌的她递小纸条。相同的激动,相同的忐忑,相同的患得患失。

    他趁四周无人注意,把纸条偷偷塞进了南霁云的套房。然后,找了个无人的角落,静等花开。

    纸条内容很简单:“铁佛寺左近,魅力雪茄会所。贺兰节度使宴饮。”

    ※※※※※※※※※

    南霁云在赶场的空档回了趟房间,刚好看到了纸条。

    聪明人遇上类似的事情,可能下意识觉得总有刁民要害朕。会费尽脑汁的去猜测揣摩字条是谁送的?有什么阴谋诡计?信息有多少可信度?等等。反复权衡各种得失。

    南霁云处理这事很简洁。他喊来南极天,嘱咐他马上暗中去纸条的地址打探一下。同时,自己也立刻去找李先生探探口风。

    ※※※※※※※※※

    李先生最近心情很好。招揽南霁云的工作按部就班几乎与预设一般无二,过程自然流畅,丝滑无比。自己要做的是当一个合格的地陪,全程保驾护航陪侍参加各种会,并在他稍有犹疑的时候,不动声色地给予恰到好处的暗示,引导走在正确的过程中。

    南霁云的忽然主动来访,让他有少许意外。他不喜欢事情脱离主动掌控。

    李先生收敛好情绪,热情洋溢地说:“南将军来了!刚好今天我得了一撮极品好茶,据说是由十四岁绝色灵秀处子在初阳前一刻,趁阳藴而未发,阴散而未尽,以嘴含胸盛,不经人手采摘而来,并经著名制茶大师用一百零八道工序精心焙制而成。传言喝上一口,便能让呆瓜开窍枯木发芽。将军有缘遇上,我们一起品品。”

    南霁云当然不是来喝茶的。所以,拒绝得很率真:“李先生,南八是军中糙汉,大碗的劣酒喝得,这清清淡淡的茶水却喝不习惯。还是不要糟蹋了先生枯木发芽的大好机会。”

    “南八这次来,想请先生坦率告诉我,今天是否有贺兰大人的消息?”

    李先生是个人精。虽然南霁云每天都在询问贺兰大人的消息,但是这次问询的语气神态却有些不同。他敏锐地察觉可能有自己未能掌控的事情发生了。他不愧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妖怪讲聊斋的狠角,编故事的才能无双无对。他毫不迟疑地堆出了满脸的春风,欣喜地说:

    “南将军!我正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贺兰大人已经收到了我们传去的信息,大人得知南将军来临淮的消息非常高兴,因此特意提前终止了视察工作,正日夜兼程往回赶。”

    “虽然路途遥远,大人身边畜力不足,但是,两三天内必定有好消息。”

    南霁云没有表现出如李先生料想中听到好消息的兴奋,只是淡淡地应了声:

    “哦,那可辛苦大人了。谢谢先生告诉我这个好消息。”

    “那么,我先告辞了。”

    南霁云辞别了李先生,返回悦来。半路上,刚好遇上打探消息返回的南极天。

    南极天靠近南霁云,轻声地汇报道:

    “魅力雪茄会所是节度府暗地里的产业。据旁边铁佛寺里的一个小沙弥说,贺兰进明最近就长住在会所内。”

    “贺兰进明一直都在?!”南霁云猛然停下来,心下惊疑不已。

    “没错。贺兰进明在四天前住进会所。当时小沙弥在寺院前扫地时亲眼所见。”南极天对南霁云的反应没有半点惊奇。实际上,当南极天听闻贺兰进明仍在临淮城的消息时,感到的震撼程度不下于现在的南霁云,甚至一时间,头皮都是麻的。

    关于向临淮求救,南霁云等其实在冲出尹子奇包围圈时做过预设,情况无非有两种,其一,临淮出兵救援。这是一个好结果。南霁云等将随援兵一同返回睢阳。另一,临淮拒绝出兵。这是大家不愿意看到的坏情况。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睢阳被围这么久,周边有实力的郡县不在少数,却没有一家派兵救援,见死不救的名单上多一个临淮也不会多让人惊异。睢阳,最坏无非是城破人亡。南霁云等同样会立即折返回睢阳,与睢阳共存亡。然而,谁也没有料想到,居然还有第三种状况!

    第三种状况是羁绊。按常理,羁绊这种事几乎不可能存在。一来官场自有官场的规矩,对睢阳见死不救已经是能做的极限了,再过一点譬如阻挡、拦截求救人员,这种行为已经是明白无误地宣告自己站在了叛军一方;再就是南霁云本身武力超班,尹子奇十数万大军倘不能阻止他纵横来去,县郡的武力更是拦不下他的脚步。所以,南霁云等考虑预案时,下意识地略过这种状况。

    然而,让南霁云等脊背发凉的是这种羁绊居然是在自己不知不觉的默许中完成的。

    回想这几天在临淮的经历,从开始临淮人表现出巨大的善意和热情,来来往往的实权人物们话里话外也都是对睢阳的关注,或隐或晦,无不诱导着一种情绪:临淮已经充分作好了对睢阳支援的准备,就只差话事人一声出发的口令。而自己居然懵懵懂懂地相信这是真的,居然度日如年地傻傻苦候多日。

    这是难以想象的恶毒。不仅是对睢阳,更是对自己。

    假如不幸这几日睢阳城破,仍然在临淮苟活的众人即使身死也摆脱不了贪生逃跑的万世骂名,让出城时从容赴死的慷慨成为一种笑话。

    南霁云焦躁地来回走了几步,然后停下,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接着,他嘶哑着吩咐道:

    “召集弟兄们准备回睢阳。”

    他顿了顿,略显得有些挣扎,毕竟心里仍然还存有一丝侥幸。睢阳形势已危如累卵,即使是不靠谱的稻草,他也不想轻易放手。于是,他继续吩咐道:

    “你们先在城门口等着。”

    “我马上去一趟雪茄会所。”

    “事情总得要有个全须全尾的交代。”

    说完,牵过马,翻身扬鞭,径直向铁佛寺方向去了。

    ※※※※※※※※※

    李先生在送走南霁云后,越想越觉得不安,总怀疑有什么自己不了解的变故在发生。这种无法掌控的感觉很不好。于是,他招来管家,让他暗中远远缀随南霁云,看看究竟有没有异常情况。

    管家远远地看见从其他地方赶过来的南极天,看见他们交谈,看见南霁云来回走动,看见南霁云独自策马离去,看见南霁云奔向的方位是铁佛寺。

    管家是李先生的心腹,知道一些隐秘。所以很果断地终止跟随,火速返回向李先生汇报。

    李先生得到管家回报的消息,大惊失色。这是预想中最糟糕的情形,必须赶在南霁云前见到大人,及时调整方略。

    李先生是临淮的老客,对临淮城的门户道路捻熟,于是,他火急火燎地穿门过户、超小道、涉浅水,祈望能抢先见到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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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霁云离了闹市,道路两边的民宿人家渐渐稀疏。转过几块水田,有一座规模不算太小的森林,喧闹与静逸被森林分割成两个世界。穿过森林,远远便看到了暮雾中的铁佛寺。

    魅力雪茄会所毗邻铁佛寺,接禅房最幽深处。寺庙虽然香火鼎盛、往来香客如云,但是,前来烧香拜佛的凡夫俗子们无一不是怀着一颗虔诚敬畏之心,并没有妄人妄语打扰禅房深处的宁静,更不用说会影响到接禅房更深处的魅力会所。而且,最妙不过的是,魅力会所的建筑风格与铁佛寺一般无二,在不知情的人们眼里,这里只有铁佛寺,深得大隐于市的精妙。

    其实,魅力会所还真的是铁佛寺建筑的一部份。

    当初,一嗔大和尚想建铁佛寺,相中了这块城市边缘、紧贴淮水的地皮,找到贺兰进明软磨硬泡地想要,贺兰看和尚知情识趣的份上给批了。铁佛寺建成后,和尚喜滋滋地过来说要感谢,说留了几个单位转赠给大人。贺兰有些不以为意:不是黄金地段又不属于学区房,值不了三瓜两枣。后来和尚说了一些话让他动了心。

    和尚说:“世人多是心愿难酬,心有求要有个倾诉的场地;有些人心愿达成,认为是神佛的眷顾,心存感激也需要有个报答的位置。于是,提供许愿还愿的庙宇有了存在的价值。大人身处高位,对您有所求的不在少数,在他们心中,您是行走人间的真佛,应该让他们有个求告还愿的场所。”

    于是,贺兰愉快地接受了和尚的好意,并且采纳了和尚的建议,暗中安排亲信开办了这家雪茄会所。后来果如和尚所言,铁佛寺香火鼎盛,雪茄会所香火盛鼎,两厢辉映成趣。

    贺兰来过几次,很喜欢这里环境的幽静。特别是在家里后院群雌争雄或是官衙中琐事纷扰时,这里就是最理想的避难所。

    前几日,说是要避开南霁云,贺兰想都没想立马搬进了会所。

    这几天陆续都是好消息。这边与南霁云接触相当顺利,睢阳那边城破也只在这一两天。贺兰心情大畅,便把几个前来汇报工作的心腹手下留下,安排了一个小型的宴会,算是犒劳大家的辛苦。

    ※※※※※※※※※

    李先生到底是低估了南霁云的暴脾气。他一路紧赶慢赶的,抄过近道走过捷径,好不容易看到了会所,却发现南霁云已经站在会所门口,正与门房保安争执。

    李先生叹了口气,慢了半步也是慢。不得已绕进了铁佛寺。

    铁佛寺的大和尚小沙弥平日里与节度使心腹的李先生很是捻熟,当听说李先生想翻越禅房后院的围墙进入毗邻的会所,立马表示自己耳背,没听见李施主说什么,李施主想做什么请自便,大家还要念经做功课,不要妨碍李施主。轰的一声作了鸟散。出家人心里明镜似的,高门大户里弯弯绕绕水深得很,知道的太多是取祸之道。

    李先生独自在围墙下有些凌乱。他蹦蹦跳跳了半天,却始终够不着围墙上方的边沿。

    一嗔大和尚心里面有些不落忍,毕竟与节度府有些香火情谊,而且相信李先生有不得不翻墙的苦衷。所以有心想帮助他,可又不想沾染因果。于是喊来一个小沙弥,让他扛把梯子去禅房后院,上柿子树摘枣子。

    柿子树当然摘不出枣子。小沙弥很机灵,秒懂一嗔师父的真实意图。他吭哧吭哧扛了把梯子,在离李先生最近的地方,胡乱地找了颗合欢树,架好梯子,装模作样要上树摘石榴。刚上两步,忽然大叫一声“肚子好痛”,借了屎遁留下梯子离开了。

    李先生愣了愣,他也是心窍玲珑的人,心底暗赞:“和尚真鸡贼!”,大大方方地去搬过梯子上了围墙。

    李先生是个书生,平日里最憧憬的是志异小说里的穷书生翻墙会小姐的香艳。常常也会想:翻墙啊我也会。等到自己真的上了围墙,才发现原来故事都是骗人的:骑墙没有香艳,只有恐高。

    李先生刚骑在墙头,向墙外望了一眼,忽然心里没来由的一空,仿佛看见大地向自己迎面砸来,他赶紧闭上眼睛,匍匐下身体,双手紧紧贴住墙的两面。好容易缓了口气,偷偷再睁眼,却是在顺着墙面往前看,猛然感觉围墙在倾斜扭曲,于是,他又赶紧闭上了眼睛。

    李先生骑在墙头,腿发软心发虚头发晕,眼睛睁也不是、闭也不对。有心顺过梯子,双手却怎么也不敢离开紧贴的墙面。甚至连退回去都做不到。无奈何,只好颤抖着向会所那边嚎叫:“张三救命!”“李四快来!”

    会所内院平日里最是静谧,墙头忽然传来如诉如泣的狼嚎,惊呆了内院所有人。过去一看,是府中的李先生。很快有人搬来两张梯子,将浑身发软的李先生救下来。

    李先生瘫软在地上,喘两口气,定了定神,顾不上自己形象的狼狈,急促地说:“事急!快扶我去见大人。”

    ※※※※※※※※※

    贺兰大人的酒宴还没正式开始,酒菜才刚上桌,内院的仆佣面带异色地引着狼狈不堪的李先生从后厢转出来。

    贺兰进明笑着刚想打趣,恰巧这时,门房慌慌张张地赶进来,报告说会所门外有个自称睢阳南八的莽汉求见节度使大人,不给进就要硬闯,会所的一群保安好像不够他一只手推搡的。

    贺兰诧异地看了看门房,又看了看李先生。

    李先生苦笑地说:“大人,我急急忙忙赶过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南霁云已经得到了大人的行踪,现在避开已经失去意义。只能开诚布公地与他谈一谈了。”

    贺兰默然。他看了一眼身边这些心腹下属,叹了口气,说:“刚才还觉得前景大好,转眼就是一盆凉水。真是不甘心呐!”

    他转过身,对门房说:“去!把南将军恭恭敬敬请进来,不要缺了礼数。”

    话音未落,就见南霁云一手揪着保安队队长,赶着一群保安队员,如猛虎逐小鸡般,大步走进来。

    南霁云看见贺兰进明,马上丢开保安队长,一丝不苟地将右手横臂握拳平置左胸,对贺兰行着最庄重的军礼,沉声道:“南八鲁莽,当不起大人的礼遇。”

    说完便不再作声,只是目光灼灼地盯着贺兰,面色不见丝毫波澜,握拳问心的军姿也不见放松。

    南霁云恍如雕塑般的姿态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在场诸君原本对南霁云的到来不甚在意,这时忽然感受到莫名的压力,不自觉地变得庄重肃穆。

    静寂在房中蔓延。

    沉默的力量越来越重,几乎让人窒息。

    贺兰耸了耸脸颊,却怎么也挤不出笑容。张开口,蠕动了几下,也没发出声音。不得已,只好拼命用目光唆动李先生向前顶上。

    李先生真不愧是心窍玲珑,而且聊斋开口就能编。

    他上前两步,攀住南霁云的手臂,如癞蛤蟆趴上了脚背,瞬间打破了场面的凝重。气氛开始有了流动。

    他又堆出全部的笑容,用最快速的语调,极尽真诚地说:

    “南将军!误会啊!误会!”

    “大人前段时间不幸染了急症,不能出来视事。”

    “但是,大人是我们战区的灵魂、是我们战区的旗子。”

    “如果,大人生病的消息泄露出去,整个战区的军心会大受影响,叛军也会乘隙攻击。”

    “所以,我们几个军机参谋商量了一下,便自作主张地决定封锁大人生病的消息,对外一律诡称大人外出去战区各地视察。”

    “欺骗了将军是我们的不对,但是我们有我们的苦衷,我们并非是专门针对南将军。而且大人确实并不知情。”

    他顿了顿,小心地判断南霁云情绪的变化。

    南霁云还是一如既往的冷峻如冰山,除了刚开始被攀住手臂时一霎那皱眉。这并不是坏事。最少,事态没有向更坏的方向转化。

    李先生暗舒了一口气,总算可以稍稍放下一直绷紧的神经了。接下来自己该展现可以获得奥斯卡小金人的煽情功夫。

    “可是------”

    李先生的语调开始有了抑扬顿挫。

    “南将军啊~,我们大人对您的敬重和欣赏是人所皆知的。我们大人常常教导我们,要以您为榜样,学习您的英勇、仁义、忠诚。也正因为大人对将军的推崇,我和我的同事们成了您忠实的铁粉,您就是我们的超级偶像。”

    “每个铁粉都梦想着和自己的偶像单独接触、近距离亲近,单独向偶像表达自己特有的热爱。”

    “我们也并无不同。”

    李先生装作不经意,悄悄用目光飞快地扫过场内的同仁们。

    “当将军来到临淮,我和我的同事们都是发自肺腑想要和您亲近,向您请益。”

    得了李先生的暗示,在场的陈副将、郑偏将、周先生等等纷纷插话:

    “是啊是啊!我能宴请南将军是我最大的荣幸!”

    “我能和南将军一起推演战局,获益匪浅。”

    “我只想静静地和南将军一起吃顿饭。”

    ……

    七嘴八舌的,场上气氛忽然浓烈起来。

    贺兰进明在一旁颔首微笑,这个李先生还是一如既往地那么好用。

    他轻咳了一声,开口说道:“好了!都不要吵吵。”

    他转个头,对着李先生说:“这件事呐,你们是有错的。”

    “自作主张的问题还有得商榷。但是,你们最不应该的是不把实情告诉南霁云将军,这是对南将军的不信任。这是对偶像的亵渎。”

    “我经常和你们说,南将军仁义忠诚,是值得信赖、依靠、托付的人。”

    “如果你们把实情向他和盘托出,他会向外泄露吗?当然是不会的。”

    “你们啊~~~”

    贺兰发出了恨铁不成钢的叹息。接着作出了严厉处罚的决定:“等会你们要多敬南将军几杯酒,要认错,态度要诚恳,三杯不行九杯,直到南将军肯原谅你们。”

    “我是你们的领导,你们犯了错,我也是有责任的。等一下我也得认罚几杯,求得南将军的谅解。”

    贺兰向南霁云伸手虚引,说:“刚好也到饭点了。将军请入席。也好给这帮不懂事的小子一个认错的机会。”

    南霁云有些目瞪口呆,故事居然还可以这样讲?!这个李先生果然是个极品人才,把故事讲成聊斋,又把聊斋侃成神话,过程转折居然天衣无缝,丝滑流畅毫无隘碍。

    然而,南霁云是个惯使大枪的莽军汉,做事的风格亦如自己的大枪,认准目标便勇往直前地直扎过去,旁枝末节不会妨碍半分。所以,对于李先生等是讲故事也罢演聊斋也罢,他并不是很在意,充其量在心底暗赞一句演得精彩。他只想求得援军,为睢阳挣出一线生机。

    他向贺兰拱了拱手,说:“南八谢过大人。”

    又扫视了一眼桌上还升腾着热气的珍馐,喉结不受控制地蠕动了一下。

    “大人!睢阳几日前就已经颗粒无存。面对这满桌佳肴,想起远在睢阳无以果腹的同袍,南八实在难以下咽。”

    话音一落,场上本已渐暖的气氛像被迎头泼上了一盆冰水,开始变冷凝固。贺兰脸色沉了下来,心头恙怒:这莽汉不太上道。

    南霁云下意识地没有说出睢阳人吃人的真相,不是为了掩盖,而是冥冥中的直觉,想起或者说出吃人两个字,立刻会有大恐怖。他故意不去管贺兰的脸色,安静地朝贺兰行了一礼,继续说道:

    “大人!睢阳也是您的辖区,现在睢阳危如累卵,末将恳请大人火速发兵救援。”

    贺兰面沉如水,沉默地看着南霁云,目光威严,富有上位者的侵略力。

    南霁云静静地与他对视,目光平和,洁净纯粹近乎无瑕。

    沉默对峙了片刻,贺兰到底是大人,比较有雅量。他率先移开目光,摇摇头,一声轻叹:

    “你这个南八啊”语气多了几分怜惜。

    “你说的不错,睢阳是属于我的辖区。”

    贺兰斟酌着字句,满是诚恳。

    “睢阳的情况我是了解一些的。实话实说,如果睢阳失陷,我这个节度使是要被问责的。”

    “我也想保全睢阳。”

    “但是------”

    “睢阳的形势不容人乐观,城破只在须臾间。”

    “假如我们派出援兵,当他们赶到睢阳时,睢阳已经易手,------这是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你知道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吗?一支远征的疲惫之师出现在以逸待劳的强大敌人的嘴边,他们的命运只有覆亡!”

    “而且,这还不是灾难的全部,仅仅是灾难的开始。”

    “假如河南战区无端损失了这部分援兵的兵力,必然造成整个战区兵力配置漏洞,狡猾凶恶的敌人一定不会放过这种趁虚而入的大好机会,到时战线崩溃、战区沦陷,甚至动摇整个国家。”

    “虽然我不想被朝廷责难,但我更不愿意成为国家的罪人。”

    “所以,不是我不肯去救睢阳,而是形势逼迫我们不能去救。”

    贺兰飞快地瞄了一眼南霁云木然的脸,暴脾气没发作,真好。

    “我一直很欣赏南将军。将军被困睢阳城时,我每日忧心如焚;当得知将军平安地从睢阳包围中突围而出,真的欣喜若狂。这是老天对将军的眷顾,也是老天对我的眷顾。”

    “我真心实意地希望将军加入临淮,我们共同报效国家,打击叛军,为睢阳军民报仇雪恨。”

    贺兰的目光殷殷透着热切。

    李先生也适时地插话进来,他说:

    “其实将军本来就是我们临淮的人,睢阳张巡张大人是河南节度副使,是我们大人的副手。将军在张大人账下听命,是根正苗红的河南节度府人。”

    “所以,无论将军是在睢阳分部上班,还是回临淮总部工作,都还是在同一个单位里。不会有跳槽换老板之类影响清誉的困惑,更不存在新单位新工作的种种不适应。”

    “而且,相较于分部的局限性,在总部会有更多地发展机遇,也会有更广阔的前途。”

    接着,他似有心似无意地小声嘟囔:

    “现在一些单位的二把手三把手拉山头结帮派的,真不知所谓!这不是内耗吗?!”

    南霁云木然地盯着贺兰,半响,才轻轻问道:

    “临淮肯定不会派兵救援睢阳么?”

    贺兰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是肯定了。

    南霁云把目光从贺兰身上移开,声音仍然那么轻柔,似自言自语地说:

    “知道了。”

    他慢慢地把目光移向每个人,端详场上每个人;看完人后,又慢慢地端详桌上每道菜;最后,他慢慢地抬头、仰起,看向屋顶,仿佛目光能跨越时空,看到睢阳。

    长长地深吸了一口气,他抬起自己的左手,挑起小指头,动作仍然缓慢而轻柔。他端详了小指头片刻,放到嘴边,吻了一下,轻轻地又重复了一句:

    “我知道了。”

    语气里多了一丝果决。

    他张开嘴,温柔地将小指头塞进嘴里,轻轻地合上嘴。几乎是错觉,他的脸色有一丝痛苦与狰狞飞快地闪现,瞬闪瞬逝。嘴角有猩红溢出。

    他平静地收回左手,有条不紊地伸出右手手掌接住从嘴里吐出的一截东西,走到桌前,轻轻地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那,赫然是一节小手指头!

    南霁云左手还在滴着血,神色却古澜不惊,声音平淡得透着寒气:

    “南八冲出睢阳时原本没打算活着。后来侥幸冲破了包围圈,便以为是老天给睢阳留了一线生机。”

    “南八现在知道错了!睢阳得自己给自己挣命,老天留没留生机有什么关系呢?”

    “南八出睢阳是为了求死,不能让人误会是到临淮逃生。”

    “所以,我留下我的指头证明我来过、求过、挣过。”

    “就这样罢。”

    转身,缓慢而坚定地走出去,留下贺兰一屋子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