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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具

    暮落时分,雷云寺门下,穷酸书生正在躲雨。

    空旷破旧的古刹前毫无生气,别说和尚,就连往日伏在红漆门上的蟋蟀都被人吃得干干净净。

    他一屁股倒在门槛上,原本那门柱下的一窝蚂蚁居然也不见了,不知是嫌这里穷破还是已落为别人口粮。

    他身下这寸土地曾被万人膜拜,只因两国交战,民不聊生,别说信仰,能活下来都是万幸。和尚们抱着我佛慈悲的念想,将佛像上的那层金箔刮下卖掉,祭祀用具被当成了铁器,凡是能拆下的木头都被拿去当柴卖了。

    书生百无聊赖地看着雨丝,半空中那几只乌鸦早已被他数了十来次,它们当然是来啄食尸体的。战后的雷云寺曾被无数人光顾,先是强盗小偷,再是落魄灾民,到最后肯留在这儿的就只剩几具尸体。

    而现在乌鸦也不愿多做停留,昔日漫天黑羽如同播撒芝麻般的热闹依旧历历在目,如今书生一双手就能数的过来。

    他打了个喷嚏,紧紧地抱住自己,那件已经发白的青布褂是他最后的尊严。

    暮色逐渐压低,翘起的屋檐也似乎支撑不起那片乌云。

    原本温如少女的风也饿成了一个尖酸刻薄的催命老太,不停地啃食着书生。他艰难地站起身,手中拿着一个面具,在屋檐下来回踱步。

    面具得自一个饿死少女,白色的面具上黑色与红色的符咒交错,形成一副鬼的面孔,据少女生前所说,那是强盗的意思。

    面具国赢得了战争,他们这一国的人就必须带上面具国下发的面具,变成面具上的人。

    除了下等贱民以外,每人都有面具,面具上是国王给他们的“新身份”,带上面具后,他们就再也回不到过去,原本的七情六欲不能沾染半点,一旦动了脱下面具的念头,面具就会越收越紧,直至七窍流血!

    不仅人如此,动物亦然。猫带上了狗的面具就不能再作猫叫,狗带上了猫的面具却要去捉老鼠!

    既然为了生存,就无暇选择手段。若有选择,书生当然想成为书生,就算死,也满腹经纶而死。但若无选择,满腹经纶也比不上生死二字。书生的思路兜了几圈后又回到了起点。

    他固然对不择手段这一点予以否定,但若要走出死局,随之而来的就必然是戴上面具。问题是他又没有勇气予以积极的认可。

    他缩紧脖子,高高耸起双肩,打量着寺内,要找一能遮风挡雨之处以便过夜。

    很快他找到了,只因那锈迹斑驳的佛像背后居然隐隐射出火光。

    此时此刻此地竟有人生火,那定然不是等闲之辈。

    书生像猫一样弓身屏息,蹑手蹑脚地靠近了佛像身旁。尽可能地伸长脖子,使劲又小心地窥伺着佛像背后。

    这一看便吓得忘了呼吸,全身寒毛竖起,一股洪流般的腐臭将他淹没。

    那佛像背后被开了个一人大小的洞,一团巴掌大的火苗忽明忽暗躺在角落里,边上随意地摆着几具尸体,那些尸体有的赤裸有的着衣,肩膀,胸部,脸颊全都深深地塌陷下去,很难看清他们曾是活人。

    尸体中间蹲着个白衣老尼,她的头顶居然长着几缕白发。老尼将那最后一具尸体的衣物脱下,并从边上拿起竹编箩筐,她盯着箩筐却像是在看着一筐稀世珍宝。

    半分恐惧半分好奇之下,书生居然忘了遮掩鼻口,心中慢慢升起一阵憎恶。

    老尼突然笑出了声,她轻轻喊了声“宝贝”后,将一筐黑乎乎的东西倒了出来。

    那是老鼠。

    老鼠一见死人肉,就像快饿死的苍蝇嗅到了臭鸡蛋,直接将尸体淹没。那老尼笑得更疯,火苗映在她眼中竟如一片炙热火海。

    到这时,书生才瞧见老尼竟带着面具,虽不知道那符文为何意,也不懂为何老尼如此行径,但他心中的厌恶已如这火苗一般燃烧了起来。

    在他看来,老尼在神圣的寺庙中如此勾当本就是件罪不可恕之事。当然刚才还在寺庙门口深思熟虑是否要成为强盗的念头早已被他抛到脑后。

    他腿上聚力,从暗处跳出,对方就如惊恐的兔子,猛地窜了起来。

    “恶贼!哪里跑!”书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扯住老尼的手腕,对方却轻飘飘得如同一片枯叶,轻而易举就被他摔倒在地。

    他吃惊地看着比鸡爪子还瘦的皮包骨,老尼却哭出了声“我只是个养鼠人!”她跪倒在地,双肩就如筛糠一样抖动,不住地求饶。

    “说!你做这事有何目的!”书生忽觉自己就像昔日朝堂上的大人,威武正义不可侵犯,对此他有些满足和愉悦,神色也缓和了些。

    老尼细细注视着书生,目光就如屋外乌鸦一般透露着血红,她尖锐的喉结上下蠕动,吐出了几个字:“养鼠吃尸,食鼠为生。”

    书生对老尼的回答感到震惊,于此同时一个念头涌上心头。老尼面具上的身份是养鼠人,她养鼠为食,那强盗养何为食?

    老尼见书生并非衙役,也安了心,道:“我是养鼠人,养鼠为食天经地义,并不犯法,也不糟糕。”

    言下之意书生听了出来,死人当然是不会介意自己缺斤少两的。但他很不舒服,老尼平淡无奇的话在他心中似是一根刺,他没有面具,就是下等贱民,连自己的生死都管不了,凭什么管中等人的闲事?

    于此同时他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勇气,那是之前纠结是否带上面具而缺失的勇气!

    他已不再为书生和强盗之间的选择而茫然,勇气就如枯原上的野火,越烧越旺,终于点亮了他的眼睛。

    “你说得对!”再抬起头的时候,他脸上已多了一副面具,那是恶鬼、强盗的面孔。

    老尼惊得像是一支脱弦之箭,猛地朝后退去,但她跑不了,书生已不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而是力大无穷的强盗,是高人一等的中等人!

    “我是强盗。所以我把你衣服抢光,把你老鼠抢走,也是天经地义。”他终于走出了死局,且心安理得,只因面具在他脸上。

    佛像下的洞口中换了一人,火苗依旧在燃烧,老鼠依旧在啃。

    屋外,唯有黑洞洞的风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