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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沉

    一.

    八月的烈日从一个温柔的少女不知怎么的变成了容嬷嬷,不过还好,工人们不是紫薇。

    他们脱去上衣,露出那一身与健身爱好者截然不同的黝黑却不宽阔的腱子肉,如同一台台马力十足且热气奔腾的机器,不知疲倦地用那一双双粗糙、有力的手挥舞着滚烫的铁器,演奏出颇有节奏和热情的音律。

    如战场一般热火朝天的工地周围耸立着无数冰冷的高楼大厦,它们像是监视着整个苦境的巨人,面无表情地将这团热情的烈火围得密不透风,又宛如19世纪初资本主义工厂里一丝不苟的监工,手拿毫无人情味的长鞭只为了流水线上诞生出社会的进步。

    一阵热风不知从何而来,还送来了老秦刚收的徒弟小李的声音,“师傅,他们说可以下去了!”

    他手里的烟正巧快要见底,便最后用力扒了一口,成团的烟灰顿时如同蒲公英一样随风散开,飘向远处的天空,飘进那些高楼大厦的身影里。

    他叹了口长气,把烟扔到脚底碾了两下,起身的同时鼻尖上一抹剔透脱离原本的轨道,落向地面,却只让干渴无比的黄土大地湿润了不到半秒。

    老秦慢悠悠地晃进工地的最中心,他不时用左手上下扇动着那件已经洗得发白的蓝色汗衫,以此带来一些轻微的风,那皱巴巴的黑色裤腿上几片淤泥的痕迹已被晒干,变成最原始的块状泥沙,时不时被来回抖动的裤腿抖下三四点粉末,又回归脚下的土地。

    二.

    承包工程的大老板此刻罕见地出现在那泥泞的桩孔边缘,身旁几台钢铁巨兽搭拢着巨臂,工头们嘴里叼着烟,手里的冰啤酒驱散热气,他们一边打着嗝,一边对着那个已被灌满泥浆的桩孔指指点点。

    “老秦。”一个工头递了根烟过去。

    “谢谢,刚抽。”他接过香烟,夹在耳旁,摆手谢绝了对方的打火机。

    工头叹了口气,转过身看着桩孔,说:“66米,钻头估计被卡在下面的大石头缝里了......”他有些不敢回头看老秦。

    “66米!”小李叫了起来。

    他是一个高考失利的学生,一个多月前被老秦从湖中救起,在多重失措和现实的打击之下,索性跟着老秦学起了潜水。在他看来于其去三流大专混日子,还不如当一名工地水鬼,反正无论他做什么父母都已经看不起他。

    虽然水鬼的确又累又危险,但报酬和自由度很高。用他师傅老秦的话说,这个时代干什么不累?什么行业没有风险?电网工爬到高压电杆上就安全了?玩股票还会倾家荡产呢!想躺着舒舒服服过日子又想赚大钱,还不想看人脸色活得自由自在,那是在做梦。

    而工地水鬼正合他意,不用阿谀奉承,不用玩弄权谋,在这里力气和老实是有用的,汗水和金钱是对等的。虽然大老板有时也会拖工钱,可起码水鬼的工钱不敢拖太久。

    但66米,真的太深了。不要说还在两三米徘徊的他,就算是老秦那样从业9年的老水鬼,59米也已是他最危险、最难忘的一次作业。

    这不是普通潜水,泥浆中伸手不见五指,压力超出了好几倍,完全靠运气和技巧去摸索,一旦被铁丝钩住,基本就是鬼门关前走一遭的事了,更不用说还有塌方等有去无回的情况。

    “不是说只有50米吗?”小李叉腰质问,“虽然这钻头是100万不假,但总不能拿人命开玩笑啊!”

    看着那些个大爷一样的工头,漠视他人生命却还厚着脸皮好意思说出口的王八蛋,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师傅我们走,这活不干了。”

    老秦没有说话,他蹲在桩孔边缘,浑浊的泥浆倒映出他那沉默如夜的眸子。他已经30出头,体力不再像当年一样充沛,做这一行,或许更多的不是经验,而是身体素质,如果他下去了,这可能也将是他最后一次作业。

    “加钱,怎么样?”沉默许久的大老板开口了,他腋下夹着一个厚厚的黑色皮夹子,手中不停把玩着一串佛珠,那双油光发亮的皮鞋上也染上点点棕黄色泥浆,此刻他缓缓走到老秦身后,说:“3万?”

    见老秦不开口,他又说:“我知道你有后顾之忧,你家里的老母亲等着你去赡养,你还有妻子和一个快要上小学的儿子,如果你出来了,这钱可是大有用处啊。”

    “别信他的话师傅,就是因为太危险,所以去不得!”小李大吼。

    “这样,你出不来,我亏一次,再赔给你家人50万怎么样?这样你总没有后顾之忧了吧!”

    “干了吧老秦,就当最后一次,3万啊!”其他工头纷纷劝道。

    老秦以旧没有起身,但他原本平静如湖面的的眼波已经被搅动,泥浆里倒映出来的不再是他自己,而是他那年迈的老母亲,他那温柔的妻子与可爱又懂事的儿子。

    他们都在家里等着他,他们需要他。

    “三万五......最多三万六,不能再多了。”大老板不耐烦地晃了晃头,100万的钻头对他而言还是很心痛的,不过老秦要是真出不来,他依旧也要肉痛一番。但就算是这样,他还是思考着,到底有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方法,能既保住这100万,又不存在任何风险。

    “我去。”不知何时,老秦已经把烟点燃。他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着远处的天空。太阳下,他的侧脸半阴半晴。

    再过一个月,他那七岁的儿子就要开始上小学,作为父亲他深知自己身上的责任,要想让下一代过的更好走得更远,上一代的人就必须付出一定的代价。他的母亲也已六十出头,作为儿子,他深知母亲年轻时的幸苦劳累,他要让母亲安享晚年就必须趁着现在。同样,对于那个跟着他一起吃了好些年苦却始终无怨无悔的妻子,他又何尝不是心有愧疚?

    所以对于生活而言,其实这点风险也算不了什么。

    “给我十分钟时间回来签合同。”老秦把烟灭了,转身离开。

    “师傅!”小李跟了上去。

    老秦走到一个空旷又安静的地方,掏出手机,屏幕上那张洋溢着欢乐的全家福宛如是昨日刚照的。他的手指在通话键上徘徊了几秒,随即按了下去。

    电话接通,“嘟,嘟,嘟......”他似乎在害怕些什么,蹙紧了眉头犹豫了几秒,又赶忙将电话挂断。

    热风不断交错而过,他身上的汗衫湿了又干,干了再湿。工地外时不时传来一两声汽车鸣笛声,就这样他沉默了许久,最后打开了录音键。

    “我......”他刚想开口却又忘了要说什么,小李一身不吭地站在他的身后,眼眶微微有些酸涩。

    “我没得事......如果有啥子意外的话,你把娃儿带好......那些钱该用就用,千万别亏待了自己和娃儿。帮我跟妈说一声,我......”老秦说到这里喉咙口突然有些哽咽,便再也说不下去,索性中断了录音。

    小李再也拦不住眼中崩腾的热泪,在他眼里,老秦突然变高了,肩膀突然更宽阔了,眼角的皱纹也更多了,他的样子实在比电视剧的那些英雄帅了太多。

    “矫情!”老秦不知何时走到他跟前,他把手机塞进小李的手中,说:“等我上来还给我。”

    “啊?好!”他重重地点头。

    ......

    三.

    当40来斤的装备套上潜水服,老秦站在太阳下,身上的汗霎那间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四处奔走,从他皮肤下每个角落密密麻麻逃命似的冲出来。

    他带上面罩,小李亲自为他系好安全绳,调试氧气管与对讲机。所有装备准备齐全,一个工头走了过来,他手中拿着小臂长短的红色雷管,递了过去,“万一没办法,你就把炸药插在石缝间。”

    老秦做了一个明白的手势,最后不忘问一句:“安全绳和氧气管都检查过了吧?”

    “没事没事!你放心下去吧!”工头说。

    小李将安全绳拽在手中,防滑手套里,他的手指死死地扣在一起,不敢有丝毫松懈,“师傅,注意安全!一定要出来啊!”

    老秦没有回头,只是挥了挥手。

    噗通一声,泥浆溅开,这座由生活的无奈和快速发展的社会共同堆砌起来的桩孔像是一张深渊巨口将他吞噬,巨口通往何处无人知晓。烈阳照射在浑浊的泥浆表面,试图穿透这层黑暗,为这前行者点亮一寸光明。可惜,阴暗之中伸手不见五指。光明,需要前行者自己去寻找。

    风拂而过,几只苍蝇不知怎么地停留在已经平和下来的泥浆表面,安逸地享受着它喜爱的芬芳。

    在这个很难理解太阳的地方,四壁峭立,大地最原始的气息透过面罩从四面八方铺面而来,老秦不知道自己去的是地狱还是天堂?他的对面只有黑暗与烂泥,周围实在太过安静,他清晰的感受到自己的心跳,慢慢扒开阻挡在眼前的泥浆,如同孤身一人沉入海底。

    五米......十米......二十米......

    黑色的潜水衣在泥浆之中紧紧地贴住老秦的前胸后背,他缓了一口气,按以往的经验,他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40米以下的区域,再往下,每过一米都是步步惊心。

    四肢慢慢开始酸胀,强压如同要将他裹成一个粽子。但是真正的战争还未打响,他控制心态,继续向下。

    ......四十五米......五十米......

    周围突然变窄,头罩上的玻璃乍然作响!几块峭壁上尖锐的石头擦过,发出一阵酸涩的声音,老秦心头猛地一颤,9年的经验告诉他不能有任何慌乱,但心跳却无法抑制,仿佛要跳出胸膛似的,在这寒冷刺骨的泥潭中,冷汗瞬间侵袭了他的后背。

    泥浆中水流也随之乱了阵脚,他的四肢一阵摆动,许久之后才稳住身形。

    感受到安全绳传来一阵异动,小李来不及擦去额角的汗水,赶忙将绳子攥得更紧了些,他不敢让老秦分心,只好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师傅?”

    “没事。”对讲机那头传来老秦硬朗的声音,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玻璃应该是被刮出了裂缝,老秦虽然看不见,却能感受到面罩之中多了几丝潮湿。他心神一紧,手里动作加快了几分。

    随着压强越来越大,直到他感觉自己前胸几乎快要贴到后背之时,脚下忽然传来实质的触感。

    他知道66米,终于到了。

    他的眼前出现几许光点,但那不是什么光明,而是压力太强,血液系统与呼吸系统出现的问题,又或许他已经氮氧中毒。

    不过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眼前的迷乱也顿时变成三万六千元的钞票和家人幸福的笑容。他不敢休息一秒,双手开始在黑暗的空间中摸索。

    沼泽似的泥浆混合着碎石与沙子,他的双手攀上粗糙的石壁,探索了一圈之后稍微向上攀爬。

    这不仅是一项体力活,还是一项考究运气与经验的体力活,就像在漆黑如墨的夜里找寻一个不知方位的山洞,只能靠着肢体一步步摸索,时不时地还要避开脚下的荆棘,等真正找到了那个山洞的位置,说不定洞口还有一块硕大的石头阻拦,只留下一条手指可进的缝,必须要依靠自身的力量与毅力与之作斗争,才能得偿所愿。

    老秦此时面对的就是这个问题,冲击钻头不知被卡在哪一块石头下方,石头又不知被哪团淤泥包裹在里面。时间在他的指缝间肆无忌惮地流逝,他的体力也如同开了闸的堤坝一般倾泻着,身上的汗水更是早已被泥浆所代替,砂石悄悄地溜到潜水服内,不停地折磨着他的肉体与神经。

    就在这时,一股坚硬且冰凉的触感忽然传来,和那些粗糙的感觉不同,经验老道的他一下自就清醒了过来。

    那是冲击钻头表面的金属!

    老秦心中喜极,他找了个能挂勾的地方,将钩子挂上钻头,随后轻轻将雷管塞了进一个稍远的石缝中,转身朝上游动,过了这黑暗的60米走廊,就又是燥热的人间!他的目光仿佛已经穿透了一望无际的浑浊,与头顶那外界的阳光对视。

    “我完成了,钩子已经挂上钻头,只要把那个大石块炸开就可以了。”老秦边往上游边说,但就这一句,突然泥浆顺着玻璃缝冲了进他的嘴鼻!天昏地暗之中,他顿时感觉碎石与细沙要强行塞满他的身体!

    不知情况的众人喜出望外,小李大喊:“师傅快!快出来!”

    然而所有人都未曾发现,那些先前停留在泥浆表面的苍蝇,不知何时竟顺着风飞进了老秦那根留在外界的氧气管之中!顺道进去的,还有被风一起带进去的沙尘!

    泥浆下的老秦对此毫不知情,他一口吐掉口中异物,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管往上游!

    我一定要活着!一定要活着回去!

    ......五十米......四十五米......四十二米......

    都说走过一遍的路再走一次肯定会简单许多,可这条定律对于老秦来说完全不适用,向上游所需要的力量,实在是往下潜时的好几倍,身上那件40来斤重的潜水衣此时成了真正的包袱。

    就在这时,他的脸突然猛然一僵,黑暗中他的眼里血丝倒流。此刻的感觉,就像是一个冲刺完1000米的人突然被人用湿毛巾将口鼻死死捂住,无法喘息,脸色很快就要发紫!

    氧气管居然被堵住了!!

    “咳咳!”老秦剧烈的咳嗽声顿时惊醒了岸上的小李,他这才想起师傅的安全绳还在自己的手中,师傅的命攥在他的掌心!

    他猛地发力,要帮助老秦逃离那该死的泥浆,周围的工头一看,也纷纷赶来帮忙拉扯。

    “坚持住师傅!”小李拼命对着对讲机大喊。

    老秦最后吐出一口水,面罩之中已被泥浆所充斥,外加氧气管被堵住,他的眼睛死死地闭上,稍微一动便有砂石趁机溜进去,他不敢开口,缺氧之下,四肢早已没有余力再次挥动。

    他的意识仿佛要先走一步离他而去。眼皮子底下不再是漆黑一片,而是如同浩瀚的宇宙一般,四处塞满了令人眼花缭乱的星辰。他的胸口宛如有一把生锈的锯齿刀,正在一刀一刀,不紧不慢地割开他的皮肤,穿透他的血肉,剔开他的骨头,让那些泥浆顺着伤口将他整个人填满。

    他的灵魂慢慢地降至冰点,仿佛变成了薄薄的雾气升向空中。耳边突然从盲音状态进入了绝对安静的环境。

    四周没有任何车水马龙的咆哮,也没有人们的责怪与嘲讽,就像小时候一个人躲进泥坑里打滚,是那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无论臭或者不臭,脏或者不脏,在他看来都远远胜过一切喧嚣的都市。

    围墙太高,里面太冷,全是痛苦与怨气,一天又一天,神经拉紧了又绷断,绷断了再拉紧,眼前不是日夜更迭,而是终日飞来飞去的金钱与权力。

    好不容易又找回了这喝醉一般的感觉,老秦好想就这样睡上一觉。

    这一刻,温暖的阳光,安静的世界,轻柔的风如同母亲的手拂过他的脸庞,舒适的感觉让他以为自己身处于海岸沙滩之上,身旁妻子眼波如水,正柔情的注视着他,而他的手掌下,是儿子那圆滚滚,充满弹性的小屁股。

    就这样,老秦紧紧蹙起的眉头忽然得以舒展,本来痛苦的嘴角居然挂上一抹月牙般的笑意。

    “师傅!”就在他以为自己就要这样永远陷入安详的沉睡中时,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将他从梦中拉了回来,宛如一只大手猛地在他背后推了一把,将他从海底推回海面。紧接着,是一阵冰寒刺骨的疼痛。

    他缓缓睁开眼睛,太阳似乎正对着他微笑,用它那温柔又不刺眼的光明替他扫开黑暗冰冷的积雪。

    没有所谓的出淤泥而不染,水泵中怒吼的清流替他冲走满身的淤泥与脏迹,他真切地感受到生命存在的实质形态,那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光明,那是最后一刻母亲的双手,妻子的目光与儿子的可爱的小屁股。

    老秦从小李手中接过手机,屏幕上的全家福在阳光下散发出直透心底的温暖气息,为他驱散走一切负面的情绪,微风中他笑着将那段录音删除。

    真感谢,自己又一次坚强地活了下来,没有尴尬地停留在中间,变成真正的水鬼。这场属于生活的战争,终究是他获得了最后的胜利。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家中,将他胜利的果实与他的家人分享,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再次看到母亲那粗糙却温柔的掌心,妻子柔和如水的眼波,再去拍拍那弹性十足的儿子的小屁股。这是他的一切,是他战火纷飞中前进的理由,更是他跪着也要走到最后的支柱。

    或许,生活本就是一场浮沉,不是闭上双眼舒适地一头栽进静谧昏暗的海底,就是痛苦地挣扎,直到浮出那被阳光铺满的喧嚣的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