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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解

    算起来,入行写作也有二十年了,完成二十年前种种构想的我终于如释重负地合上了方才完稿的第二部长篇作品,趴在书桌上,犹如抽空了力气一般,竭尽全力后有种要大病一场的预感。

    我应该是自豪的吧?毕竟我完成了人生最大的愿望,实现了自我价值、梦想和自由,做到了许多女性做不到的事,我应该高兴。

    但不知道为何,我却被无尽的迷茫、恐惧所淹没。

    以后的日子应该做什么呢?我的心中忽然空空如也,什么也抓不住。

    抬头环视这间住了二十年的小屋,一张硬板床、一个摆满书、一人高、臂展宽的木制书架、一张写字台,此外还有一个挂在窗台上的风铃、以及窗外边一棵早已枯死的树。

    虽然光线不错,但一到冬季就更加显得冷冷清清。因为写作环境需要,这里静的能听到屋外落叶坠地的声音,好像是一个人的海底。

    二十年来,我在这屋子里过着清淡的日子,为了完成梦想,从无周末地不停写作,和家人长期分别,跟丈夫离了婚也没有子女。当初来的时候,还考虑到自己不喜欢喧嚣的人情往来而故意逃避,现在感觉以往的种种感情都随着完成的作品被抽走了一般,我好像突然之间一无所有。

    很久没有过的空虚、寂寞,以及怀疑再次涌上了心头。

    摇晃沉闷的阳光中,我无意想起了过去,那时候我还在想写未写的边缘徘徊,做着梦想与现实之间的斗争。

    想到这里,我脑中忽然闪过一道身影,那时候,我似乎有一个知心朋友。

    她的名字我已无印象,但我永远记得她的眼睛,她是个护士,爱的文学家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和芥川龙之介,哲学家是上野千鹤子和汉娜阿伦特,偶像是罗兰夫人和贝多芬。

    和我如出一辙。

    她也想写作,可却被其母亲、家庭、工作、社会责任、人生准则,乃至自己的心理压力逼得喘不过气。

    后来,突然就失了联络,应该就在我搬过来住的那段时间吧,她一夜之间杳无音讯,从此我踏上了一个人的追梦之路,再也没有听到过她的声音。

    现在,我把一切都放下后,那些尘封的过去,又一度出现在我的眼前......

    那天,她又被她的母亲逼着去相亲,百般无奈之下她叫上了我。

    “大周末地让你移驾真是叨扰!待会请你吃一顿大餐!不过你得帮我参考参考出谋划策。”

    相亲地点奇怪地选择在了地铁,那昏暗的空间夹杂着香水、汗液、衣服等一些列味道,人们挤在门的附近,这里是罕见的能同时容下LV手提包和工地头盔的地方,而我们身处的走廊一块却鲜有人至,但我的情绪依旧被摇晃的地铁严重影响,本来我就不喜欢去人多的地方,而且这种相亲家事与我有什么关系?

    我多希望能一个人呆在家,谁也不理我,让我专注地读书!

    只是碍于两人关系,不得不跟着出来,我虽然笑着说了声“好的”,心中却郁闷无比。

    在那相亲对象来之前,我们又度过了几站争论的时间,话题无外乎关于“平庸之恶”和“女性主义”,而话题的起点,正是对比于那群不知为何只愿挤在门口,而不多走两步到宽松环境的人们,我们是该顺从地做社会动物,还是宁可被人群抛弃也不加入乌合之众的行列。之后则谈到了当下母亲为何一边追寻女性权利,却又把人生愿望寄托在女儿身上,逼着她们一边好好读书工作,一边矛盾地鞭策她们即时成家生子,完成人生任务。

    话题一如既往地很难有答案,因为我们总是朝着不同方向论述,就好像两条人生轨迹,不能求同存异,总是各执其词。

    我明白她的无奈和顾虑,但我绝不苟同。

    是那个地中海男人的到来阻止了我们两个继续争论。

    他带着副黑框眼镜,挺着大肚腩,那件笔挺的西装都不能遮挡其包容万象的肚量,顺带着把腰间一串奔驰钥匙露出了点欲拒还迎的风情。

    我识相地赶紧让座,留下一脸幽怨的朋友。

    这个男人是个生意人,有着其特殊的豪迈口气与自信,开门见山地介绍了自己的雄厚资本。当然,他的情报工作做的也相当到位,不知消息从何而来,反正是身份信息,职业性格,爱好特长一一像做报表似的打了份表格,当然里面还包含了很多普世认知观念中不利于她的负面信息,比如与时代相驳的沉默寡言胜于积极表达,爱蒙头做实事大于社交娱乐、以及特立独行异于常人等等。

    我看见朋友的脸上有些不太高兴,但很快压了下去。

    “你的许多缺点我可以包容,毕竟作为男人不应小肚鸡肠。彩礼、房子、车子那些都不是问题。但是嘛......听说你在医院当护士,也不上不下,你结婚以后还是放下自己的事业,我不差钱,你带好孩子就行。毕竟家庭为重,女性在这些方面牺牲点也是应该的,这都是基本道理,你应该懂事。至于看书写作嘛,也太没前途了,我的女人不允许做这种被人看不起的工作,让人听着以为是自闭症,最好你去学个MBA,还能跟那些贵妇认识,多去拓宽自己的人脉和眼界,这才是一个聪明女人该做的事,对了还有相亲地点选在地铁这种地方,特立独行的确是代表你与众不同,但你要学会顺从社会啊,跟别人格格不入是会落伍的,难道你不需要朋友?”

    “我就是她朋友,您有什么指教吗?这位来自上层社会,眼界高远心胸宽阔的大总裁。”朋友没说什么,或许是相亲次数太多已经失望,但有些话我必须帮她说:“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何必强求世人都喝出一种味?我相信您既然是做大事的人,定是宰相肚里能撑船,能容下更多的不同之人,而不会以您的高见来以点盖全,强求别人只喝您那一味茶,对吧?”

    男人笑着看了我一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有接话,但我看见他的眉头微皱了一下。

    他见朋友不说话,随即话锋一转,露出其商人谈判的话术来,“我的意思当然不是说你目光短浅和行为怪异,只是以我长期的社会经验跟你分享,这都是当下发展的必然,可不是死读书能知道的。你出来社会时间短,许多事情看不明白,我以后会慢慢教你。”

    接着两人如同例行公事一样,朋友不动声色的问了些他的兴趣爱好,不过我看得出来,这又是她那凡事都要大权在握的母亲介绍的,而以她的性格,也定是顾及母亲的心理和面子,与为人子女应理解父母的自我要求,所以习惯性地给对方面子,不至于难以收场罢了。

    我与她最大的不同便在此,她总是为了不得罪人而不敢标新立异,惯于委屈求全来求得和谐,这也太卑微。

    我不明白,不断在自我矛盾中压抑自己的真实欲望,难道不会有爆发的一天?

    但话题还是在高潮忽起后戛然而止了。

    男人有着貌似餐饮暴发户常见的急躁性格,耐心耗尽后开始切入正题。

    “你对婚前同居有什么观点?就我看来,这对进一步互相了解很重要,也能促进婚姻的和谐发展,我是想说,有原则的开放性政策,顺应时代潮流。”

    听到这话,我再也憋不住直言的冲动,讽刺道:“拐弯抹角,想吃肉还顾及面子,你应该直接说,我觉得你很美,能跟我睡一觉吗?真是够了,就不能有点新意?这么快原形毕露,作为资本家,你的耐心也太差,我认为八百包夜更适合你!”

    所有人都扭头看着我们,刚才那句话是我替朋友说的,见到男人被拆穿后气急败坏的样子,我心中暗暗得意,可谁知朋友也羞于面对大众,起身下了车。

    我没做错什么吧?既然不可能跟这样虚伪做作的人一起过日子,那还需要给什么面子?

    后来她又相亲了好几次,不是人模人样的公务员就是事业有成的白领高管,但我知道,没有一个能合她心意,甚至三观都完全不同。

    几次以后,我没了耐心,根本不知道为什么她明明不喜欢却还要去顺从,我们大吵一架,几乎决裂,而她的说辞每次都是母亲、社会、道德、责任、人生规划,以及她的无奈和她应该怎么做,我不知道她把这些厌恶的拿出来做什么,但我渐渐觉得她在一次次斗争的让步中失去了自我。

    直到那天,她结婚了,对象是那个地中海男人,看着她那交代任务似的面无表情的妆容,我问她,“你快乐吗?你真的喜欢他吗?你知不知道你到底要什么?你就不在乎自己?”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喜笑颜开的母亲在那里拉着趾高气昂的女婿和亲戚吹牛,说:“这真的重要吗?我知道有什么用?”

    我仔仔细细地看着她那微皱眉头却好像整张脸都拧巴到一起的面孔,一股压抑从心底升起,我为她憋屈的大吼:“重要啊!你一直都很重要,你怎么就把自己看的不重要呢?”

    她不说话。

    “你为什么就要把那些东西看得这么重要呢?你明明知道这些对女人的观点和要求只不过是千百年来的刻板印象,没有意中人,一个人你也能骄傲开心,何必委屈自己顺从别人?就算你顺从了又怎么样?以后呢?还有千千万万次,你都顺从是吗?你看看你自己。你读的书,罗兰夫人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就告诉了你这些?”

    她听着听着哭了起来,“我有的选吗?我能选吗?如果可以我想选啊!可所有人都在逼我,我早就已经死了!快乐的永远不是我,不是我!”

    她拉着我到没人的地方,哽咽地站在风中,四下一片沉寂,空旷的天边无云也无晴,像是虚无的世界尽头。据说生命的诞生来自恒星的照耀,但眼下昏暗的光却预言了明日的惨淡,无法隔绝的阵阵欢声笑语随风而来。

    “我再怎么想也喝不出你那一味茶,不顾一切追随自己,多么遥不可及的梦,你以为我不曾期待?”朋友看着凋零的树叶,习惯似的叹了几口气,冷静过后就连眼泪都已被她咽在肚中,想吐也吐不出。

    “可是我的人生毕竟投胎在这种地方,小时候妈总说,我是她唯一的希望,我活着就是为了读书考好大学完成梦想,可她又用上吊逼着我放弃文学转读医护,我多想离家出走一走了之?甚至那天,我选地铁相亲的原因就是想最后挣扎一次然后选择自己的人生站点。可我想起她满脸皱纹,整天挂心我而劳苦,我就能不负责任自己逍遥?我毕竟没有父亲,没有父亲啊!我走了谁管妈?她养我这么大,只是跟我一样被世情所控制得身不由己,我怎么能不体谅她?我也以为她就此满意,毕竟我成了她口中骄傲的谈资,可谁知道那些学习很差的表哥表妹很快结婚生子,亲戚整日对她说三道四,我的优秀忽然成了拖累,每天只有我妈的冷嘲热讽,给我灌输女人应该提早结婚生子,完成家庭任务的理念。你说!我怎么办?有人管我快不快乐,有人管我想要什么?”

    “你可以辩解、理论,为自己争取,只要你不放弃,没人能逼你。”

    “力争道理有用的话也不至于这样,我已经累了,稍作辩解立刻对我全盘否认,再说下去就成了吵架,她会敲桌砸碗暴跳如雷,全无冷静理性和互相理解,我还要听她的情感宣泄和哭诉,到最后反而是我讲道理成了不对。说来说去就是怪我不听从她的安排,但我他妈的怎么就成了个没人要的异类啊!你说,我读了那么多的书懂了多少道理,可别人不认,又与谁去说?我明明什么都知道,可我就是什么也做不到!”

    看着她,我沉默了,除了祝她幸福又能说什么?但我知道她永远不会,因为很早以前她就死了,她并非没有自我,只是她没有空间安放自我,她读的书和她的善良让她太过于体谅别人,于是在一次次选择中总是被道德伦理和社会要求束缚。

    我又记起那个常谈的话题,这个问题现在放到了她的身上,她以后会不会再去给她的女儿灌输人生经验?这样一代代追求女性权力,却不停把希望寄托到下一代,再逼着她们重蹈覆辙,我不知道。

    后来那段时间,我们断了联系,我也放下写作,整日浑浑噩噩,好像每天生活在没有希望的昏暗中,随着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洪水中漂流。

    直到席卷全球的细菌感染过后,我才再次见到她,但她已无法和印象中重合,虽说胖了两圈,却给我一股奇怪的感觉。

    那天晚上,她时隔许久再次找上我,说是一定要我听听她的倾诉,我坐在她的身旁,电恰好断了,我们点起蜡烛,黑暗中我看见她那陌生的面孔在摇曳的火光中显得阴晴不定,没有喜悦,没有悲伤,却也不是面无表情,就好像是一片虚空,透露出她那能被风穿透的连凋零的树叶都不如的生命重量。

    但那燃烧着火焰的双眼里又跳动着希望的光芒,似乎有一种难以言述的生命欲望与矛盾在其中亟待喷涌而出,我不寒而栗,好像一阵阴风拂过后背。

    接下来是她所说的内容大概:

    结婚以后,我没有如人所愿很快怀孕,就算丈夫跟牲口似的日夜频繁操劳,但却改变不了其生理缺陷的事实。在外人看来,这是令人羡慕的安稳日子,丈夫有钱,母亲和婆婆比狱警还关心人。

    但我觉得自己跟宠物似的,过着牲口不如的日子,书也被替换成了怀孕圣经、御夫妙诀、厨艺十八法之类的书籍。

    一年后我好不容易怀了孕,却很快流产。之后的日子,婆婆的眼神让我有种自己从美玉变成街边烂菜叶的感觉,母亲则天天灌我喝大补汤,丈夫开始夜不归宿,但每晚酒醉到家第一件事就是爬到我身上蠕动。

    我本来虽然绝望,却庆幸自己这辈子没有孩子说不定是件好事,这样她也不用跟我一样受苦。

    可天意不随人愿,我又怀孕了,那段时间,四月春风忽然随之而至,他们态度大变,高兴得恨不得每天二十四小时守在我身边,这样的日子直到我年底早产。

    那一年,众所周知的全球性灾难开始肆虐,死了很多人,每个医院都急缺护士。我本来刚早产不久,理应在家好好休养,但看见女儿稚嫩可爱的脸,我好像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失败的一生,心中的空虚与厌恶实在难以面对,家人的欢笑声就像一把把刀刺在我胸口。

    憋了半个月,我听闻病情的情况紧急,而小区里还在四处闹着为了大家安全不让医生护士回家的事情。

    这时,忽然不知哪来的勇气涌来,我做出了一生中最坚定、神圣、骄傲的决定。

    响应号召,赶赴前线,牺牲小我,成就大我。

    这次任谁都没法阻止。

    到了医院,我不顾身体虚弱,主动要求为病人服务,每天超过十二小时不休息,甚至多次询问有没有疫苗的人体实验需要志愿者,在这种不要命的情形下,我没多久就升职加薪,眼看着要成为护士长。

    虽然很累很危险,但我看着自己逐渐消瘦的身体,却从未这样爽快过,甚至心底有点难以形容的期待。

    我如此一天天惩罚并安慰自己,不停加油打气,自由从所未有地距我如此之近。

    说到这里,朋友用不哭不笑的表情看着我,“读好学校、找好工作、嫁对的人,生完孩子......女人的一生就是这样吗?肯定不是!这都是刻板印象,所以......”她忽然神情骤变,变得让我难以理解,“所以我要毁了你们的梦想!既然你们只会逼我,既然你们都要逼我变成你们心中的完美女人,那我就偏不让你们得逞!”

    “我承认,的确是找到了个适当理由报复,毁了自己的过程让我体会快感,我本想就这样下去,可是,可是......”她捂着脸痛哭,“我又觉得这是错的,我怎么能这么自私!女儿是无辜的!你说!我该怎么做?我是不是错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趁着烛火未灭,就问:“后来呢?”

    谁知道,接下来的事情让我冷汗直爬脖颈。

    那种情况持续了三四个月,病情也稳定下来,我正乐此不疲地沉浸在没有周末的日子,直到有一天,我收到支援重灾区的消息,上司询问是否愿意去远方的前线为更多人奉献自我。

    我本犹豫未决,但这个时候,我忽然得知自己的小区因为外来人口窜入,短时间内病情蔓延,大部分人都中了招,他们就住在这一带的医院。

    而据我打听,丈夫、母亲、婆婆,和刚出世的女儿的确躺在我这家医院的走廊中!

    想到女儿受苦的无辜小脸,我顿时感到自己丝毫未尽母亲的责任,于是一心想弥补她,而在这家医院奋斗了那么久,通过关系争取几个床位是肯定可以的,他们的病情也能优先于别人治好。

    可是,内心立刻有一个声音大吼:然后呢?怎么办?而且这是一个护士应该做的吗?你的职业道德呢?对,职业道德,别的家人的生命就不是生命了吗?你以前看的书,懂得道理都去哪了?

    此时我被数不尽的高尚理念和职业道德所淹没,我觉得身为一个为人民服务的护士不能知法犯法自私自利,夺走别人的生存机会,而且就算是让家人住进来,他们可能也只是徒增痛苦的时间罢了,我应该把自己献给更多的人,牺牲小家成就大家,这才是一个社会工作者应尽的责任和担当,这才是社会对一个护士的职业要求!

    那一刻我的心在疯狂地告诉自己:“是的是的!我不能自私,我应该去救更多的人。”与此同时女儿柔弱的小脸离我越来越远,我似乎放开了她的手,狠狠地说:“为了大义,妈妈只能对不起你,你就死吧,死吧,死吧,千不该万不该,你运气不好投胎到我身上,反正以后命运难以做主活着也是痛苦,你就死吧,妈妈之后就会来陪你。”

    ......

    事情到这里本该结束了,我计划的很好,这次去重灾区,便牺牲在了那里吧,反正我这样的人早就应该死了,从家乡传来的消息也的的确确告诉我丈夫女儿他们的离去的消息,活下来的只有母亲。

    我不知为何泪流满面之时松了口气。

    可,我没死,虽然也被感染,但经过医院的治疗,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我的求生欲强烈得超乎想象,我感到迷惑且痛苦。

    而痛苦的来源,是一个久远声音的再现:他们都离你而去了,这样谁还能阻止你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呢?以前失去的,现在你可以一一找回,为什么要死?

    另一个声音却又嘲讽道:别用你那可怜的正义掩饰欲望了,明明是利用病情作借口逃避,甚至借机杀死那些阻碍你自由的家人,偏偏还要找高尚的理由,真是虚伪。你能将这件事公诸于世让人判决吗?你能问心无愧地说你不厌恶自己的母亲、丈夫和女儿?你能正大光明地说出之前多次吃避孕药的事情吗?你又为什么要吃?

    是啊!我不寒而栗,如被深渊凝视,在被那声音诱惑的时候,我怎么会感觉激动呢?为什么我要做这些事情?为什么我又对整件事讳莫如深,竭力逃避呢?

    可心底又有声音辩解:不是!我怎么可能是这样的人?我的确是想逃避家人的管控没错,但我并不想借机杀死他们来让自己自由,我只是遵守职业道德,舍小家为大家,而且我确确实实救了那么多的人,拯救了那么多家庭,这分明是无私奉献,怎么能扭曲这个事实呢?

    这些声音在我脑海中成了无时无刻的闹钟,不断在崩溃的边界折磨着自己,一边重复着职业道德和社会责任的正义,一边又在家庭伦理和个人邪念中被口水淹没,时不时还会传来女儿可怜的哭泣。

    “妈妈,你为什么要杀我?我是你的女儿啊!我就这样被你抛弃了,我恨你,你说自己什么都做不到,可你看看自己,你什么都做得出来!妈妈,你为什么还不死,不是说好的要来陪我吗?好冷好痛苦,妈妈你快来陪我吧!死吧死吧死吧......”她这样重复着挥之不去的声音。

    这些难以启齿的情感当然还是不为人知,不久以后,踊跃在前线的我被提升到了护士主任的位置,对于建立功劳的英雄话题,我妈比我还要上心,几次三番打电话过来,要求我应抓住时机趁热打铁推销自己,找个更好的女婿给她,才对得起自己的付出。

    这无疑加重了我的病情,痛苦之下只能换了电话。

    可谁知她处心积虑弄来院长热线,多次推销我的英勇行为,院长在盛情难却之下当然也关心我所付出的牺牲,几个干部都热情地为我张罗新的婚事,推荐各式各样的人才,就连文学作家都有,可这却成了我今后的噩梦。

    我受之有愧罪孽深重,感觉脸颊在发热,时刻有人在耳边低喃我的罪行,我多想鼓起勇气揭发自己,这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这一切都不是我该得的,为什么要给我!为什么!

    我如此浑浑噩噩地在矛盾中度日,只想忘了此事,逃避进一个空无一物的环境,但不知为何,婚礼如期举行,对象是一个同样热爱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成功主编,比我大了两岁,无论是长相还是身高、亦或是财富,皆是我以前梦中才有的对象。

    可我忽然忘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写了些什么,婚礼之上,我的脑海中只有混乱,我明明想要单身,为何又对这人满意,明明曾经如此反抗,眼下却又顺着人情答应了,是我变了吗?还是我的欲望不满足于前夫的短小短暂和长相身材?我的梦想怎么办?我是不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

    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我等她说完许久才好像从梦中醒来似的吓了一跳,这时我的背后已一片阴冷。

    烛火消灭前,我看见了朋友最后的样子,土黄色的脸上两道阴森的黑眼圈,眼中不知是火的狂热还是水的冷静,但总之不是活人拥有的样子。

    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其中一句来自罗兰夫人:“我为什么做这些事情,连我自己也不得而知,究竟是我心中住着魔鬼?还是我处于道德和无奈才这么做?现在谁又能评价这是正义还是邪恶,谁又能拯救我这孤独无奈,被定义安排的一生呢?对了,你完成你的梦想没有?你的心中有没有什么声音在对你说话?你又有不为人知的罪吗?哎,自由,多少罪名借汝以行......”

    我忽然间从多年的浑浑噩噩之中乍然清醒,但面对着她,我唯余沉默。

    之后,朋友与我之间彻底断了联系,我也再没听过她的消息,但我想,她应该放下了一切,去完成未完成的自己了吧!

    不过这究竟是不是逃避,我也不能分辨了。

    此刻,太阳忽然阴沉了下来,宛如多年前朋友最绝望的那一天,我从回忆中回到现实,忽然想起了自己,我是朋友失踪后才决定踏上写作梦想的路程来到这里的,但她失踪了多久?真的是二十年吗,我好像忘记了。

    合上作品的我,站起身,再次看向这个房间时,觉得更加空旷压抑,很多年前跟那个颇有文采的主编离婚,现在却又忽然感到空虚寂寞了。

    我的心似乎缺了一块,急需填补,但却怎么也填补不满,好像有一种来源于最深处的声音在催促着我去追寻新的旅程。

    我看向我的骄傲,那本写了很久的小说,想起自己从无周末地去完成它的艰辛过程,忽然感觉它在我心中已失去了分量,那喜悦也变得淡不如水。但随即我又看到了压在书桌脚下的一张陈旧报纸,上面写着一个女人发疯后胡言乱语地说杀了自己亲人的事情,而标题后面却是谜案和失踪四字。

    我抬起头,对上不刺眼的阳光,忽然心脏停止跳动,冷汗再度袭来。

    那不知来源于何时何地的声音,又开始说话了。

    你已经不受摆布,接下来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