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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剧

    白露,七月二十,天气转凉,忌出行,忌开张。

    “我只给你们一分钟,不把钱交出来,死。”蒙面男人高举着手枪,乌黑色的金属在本就不怎么亮堂的灯光下散发着刀锋般的寒气。

    老黑窝在角落里,他的手死死地捏住口袋里那张日历,三十秒前他还正与银行业务员争论把钱取出来而不是做理财的问题,三十秒后他的烟已经燃到了尽头,烟灰散落一地,他却还不知道。

    可今天是儿子生日,算了算日子再过两天他就要去上中学。虽然离异五年他未曾断过给儿子的弥补,可作为父亲,他总觉得自己做的还不够。

    如果今天钱被抢走,给儿子的学费和生活费怎么办?如果不交钱,死了怎么办?

    这个问题在某些人眼中或许看起来很好解决,可对他来说做一个二选一的抉择,太难,太复杂。

    复杂到那名抢劫犯对着天花板开了一枪他才醒来。

    然而众目睽睽之下,第一个跑出去的却是一位略胖的马大嫂,她的围兜还系着,一对蝴蝶结在空中飘舞,她那油腻的手中拎着几份早餐,但她就这样倒下了,枪声一响青烟飘散,这具被久困于柴米油盐之间的身体上多了个血洞。

    马大嫂还在挣扎着往外爬,鲜血淌了一地,她其实不笨,甚至很聪明,只是刚才第一声枪响过后,她突然想起家里煤气还燃着,8岁的大娃正等着吃完早饭去上学,小娃则坐在摇椅中嗷嗷待哺。她只是刚好路过这间新开的银行,取点钱以作家用,担心之下以至于忘了身处何等险地。

    老黑的脑子此时麻木了,他实在未曾见过杀戮,那无辜的双腿一个劲地颤抖,就像上足了发条的机器。

    慌乱和尖叫顿时充斥了整个大厅,本来就不怎么大的银行看着却像是个菜市场中的屠宰口,以至于他都忘了如何思考,耳畔一阵盲音。

    劫匪眉头几乎皱成一团,他本以为事情会发展的顺利些,却想不到惊慌失措的普通人不是常年混迹于江湖的他,面对这种场面谁都会像受惊的兔子。

    可其实如果生活有所选择,他也不会把自己半条命随意送进鬼门关。家里母亲重病,父亲常年赌博输光家产后欠下一屁股债居然就这样自杀了,留下一个妹妹还要上学,偏生这个时候儿子得了癌症,大量的资金负担何止像座五指山?他不是孙猴子,也没有通天本领,更不能逃避。

    能怎么办?不偷不抢难道去求佛?索性干他娘的一票,反正生死有命,这该死的一生都早已注定,抢完银行立刻把钱都给家人,让这一切问题得以解决,然后来他个毁尸灭迹把自己世间的所有都归还予尘土,也免于警察发现蛛丝马迹找上门。

    但劫匪最没想到,又或许真的是老天不公,他抢的这家银行也是个半吊子,这一家人本来好好开着饭店,谁知道春节期间疫情爆发,不仅半年空开着人毛不见一个,最近就连食材都被工商管理所给查了几道,说是来源有问题就没收了,还顺带罚了几万块,这让本就因为房租和各项成本已然亏空的一家人差点揭不开锅。

    无奈之下总得活命,灵机一动想起银行总没人来查吧?而且最近半年都不见警察查户,于是便花了最后的几千块钱装修作假,打算骗个把月卷了钱就跑,谁没想到,这刚开业第三天,瘟神就上门索命了。

    躲在柜台后的老李一家怕啊,还好女儿今天上学不在,母亲又外出买菜,整间银行就剩下老李和他的妻子还有他的妹妹。

    看着那黑洞洞的枪口,似乎有一丝寒气自红莲地狱透出,穿过他的脚底,直升他的天灵盖。门口的鲜血已经充分证明了那把枪的真实性,可他眼前的玻璃不是真正银行里的防弹玻璃,老李深知结局会如何。

    但关键在于,他憋屈啊!

    交了钱,肯定有人报警,但是报了警,他这查不起的银行瞬间就会露出马脚,一家子都会被抓走,结局一样惨淡收场。但是不报警吧,那些人又会怀疑。

    他更舍不得让这一场精心准备的骗局如泡沫般碎裂。说白了,还是钱和命的问题。

    时间推移之下,劫匪已然失去了耐心,甚至有群众骂骂咧咧地诅咒着银行拖泥带水不把老百姓的命当回事。

    老黑离柜台最近,他抱着头蹲在椅子后面,对着里面的人轻声怒骂:“你们倒是快把钱给劫匪啊!反正也是分行,责任又不在你们身上。”

    依他看来,银行钱这么多,被抢走个百八十万的有什么大不了的?出了事还有警察,不如赶紧让着劫匪拿了钱走人,他也好继续把钱取出来给儿子送去,而不是在这跟吊命鬼似的不上不下。

    老李此时抱着头弯腰站了起来,他对着劫匪说:“不是不给,而是没有啊!今早......总行的押钞车刚来,取走了大部分资金,您看这......”他说着,从柜台里取出五万,这是今早的成果。

    “你糊弄鬼呢!盯了你们两天才动的手,拿来的押钞车?”说着他那冰冷的洞口居然再次喷出火花。

    子弹刹那间就穿透玻璃,在老李的额头上绽放出艳红的花朵。

    “额......”他的眼神瞬间就灰暗了下来,噗通一声,尸体仿佛木杆子一般轰然倒地。

    这一次,尖叫声中迷茫的却是那名劫匪,他哪想到银行的防弹玻璃会如此脆弱?只不过想吓吓对方,结果被惊到的却是他自己。

    此刻,屋前屋后皆被鲜血所覆盖,街道上的人也早已如林中受惊的鸟儿一般四散而开。门口突然爆发出一声惊天哭丧,“我的儿啊!你个天杀的杂种!老太婆也不想活啦!”说着她竟把手中的塑料袋朝着劫匪一脸砸了过去。

    一时间,鱼的鲜血,鸡的鲜血洒满大理石地砖,腥红的气息把整间大厅淹没,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

    事情会走到这一步过于出乎意料,劫匪的双目爬满了血丝,他的腮帮子死死咬紧,一块咬肌突出而狰狞,那紧紧握住枪的手不断颤抖着,食指在扳机之间犹豫徘徊。

    如果再不走,警察来了就是想走都走不成,可冒如此大险却只有这么点收获,他实在不甘心。

    那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似乎并不愿意就此放过劫匪,她手里没有武器,就施展最大的法宝,冲上去想用指甲抓,用牙齿咬,恨不得硬生生把他给咬死。

    这种最关键的时候,最不靠谱也最按耐不住的却是群众,没有臆想之中的侠义之士站起来和老太太一起齐心协力放倒劫匪,反而有两条身影趁着他被人牵制,有人能挡子弹便立刻当机立断从角落里窜了出去,像是一条狂奔的丧家之犬,头也不回地逃出生天。

    毕竟在他们看来,所谓冲上去的英雄就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逼得劫匪大开杀戒破罐子破摔的凶手,更是最愚蠢的傻逼。于是大厅里彻底乱成了一锅粥,呐喊,尖叫,撕扯,鲜血,黑暗如同倒灌的江流,眨眼间就把沉闷的空间冲碎,如同那面碎裂的玻璃一般透露着恶魔肆意的狂笑。

    一声枪响过后,劫匪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开了枪,往什么地方开了枪,然而场上并没有任何人倒下,也不知是谁中了枪,可当他回过头,原本放在柜台上的那五万块居然不翼而飞,也不知是被那个不要命的滚刀肉抢走。

    总之大厅之上没留下几个人,这场不成熟的作案要了太多的人命,流了太多的鲜血,也终将导致太多的不定性因素发生,可失败是明摆着的,他毫无所得,远处已经传来警车的鸣笛声,他嘲讽似的一笑,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阳光透过云彩铺盖地面,好像在努力地掩盖这一地的红与黑,风席卷而过吹走几片落叶却吹不走这场无理的闹剧。

    老黑不停地躲闪着街上的人群与车辆,他一直跑,拼命地跑,只记得自己在那个老太冲向劫匪的一瞬间就做了决定,可在他起身的那一刻,柜台上的红纸钞却如同深渊中诱惑人的恶魔,唱诵着魔咒吸引他回头。

    反正这会儿乱成这样,没人在意吧?反正钱被劫匪抢走也是抢走,不如他拿走还能给儿子多买点东西,反正有人替自己抗罪也不用怕什么。

    他怀里揣着几沓钞票,不知不觉间居然逆向而行,呼哧呼哧的风连带着喘息在耳边咆哮,他忘了自己在哪里,忘了自己要去哪里,只是一个劲地跑。

    迎面而来的车辆拼了命地打着喇叭,时不时冲出几句怒吼,远光灯不停地闪进他的眼眶,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方向感也越来越差,脚下像是被套了锁链一样沉重。

    一阵急刹车过后,彭的一声,司机实在来不及转向,老黑一头撞了上去,在他被撞飞出去的那一刹那,艳红色铺满了整个世界。

    鲜血,钞票如同凋谢的花朵散落一地,混杂在一起,风也吹不走。路,立刻围堵了起来。司机们一个个下车观望着这一幕,像是看演员落幕的观众。

    老黑躺在地上,意识彻底消失之前看到了自己胸口的那个不知何时烙印上去的血洞,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他的双手沾满了鲜血,不知道是逃走的时候门口的还是自己的。

    不过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知道他的一生就要这样潦草收场了,并没有劫后余生大难不死的后福,他缓缓闭上双眼,就像晒久了太阳而疲惫的蚌壳,可他的嘴角却还保留着方才的微笑。

    或许,他早就死了吧,早在多年以前,早在踏上社会的那一刻,又或者他从未真正活过。只是他唯独还担心着儿子,不想让他成为第二个自己,过这悲剧无聊的一生,更不想让儿子继续作为他妻子实现自己年轻时候未实现的美好理想而活着的机器。

    最后一刻,那张早上刚撕下的日历从他渐渐松开的手掌心落入了血泊,上面写着:白露,七月二十,天气转凉,忌出行,忌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