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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山回路转不见君

    鲜血、人脸、战马、深渊。

    这是赵维青第一眼所见,也是最后一眼所及。

    之后眼前陷入黑暗,人生寂灭。

    再睁眼。

    溪流、泥泞、荫翳、锈石。

    正在眼前的纷乱遮蔽了一切的山中踟蹰,不知该去向何方。

    他被困在一座不知名的山中,周遭险峰矗立,暗谷幽深,天无明日,地无成径。

    山里刚刚下过了雨,坡面除却灰白和褐红的石头,就剩下裹含着大量水分的黄黑泥浆。

    勉强透过密匝匝的枝叶看过天空,雨虽然停住,依旧没有放晴,灰白色的天沉甸甸的,仿佛要压到心口。

    溪水中,和另一个陌生少年,彼此低头相视眼光会聚,仿佛穿越无数时空。

    突如其来的穿越,让赵维青失陷在崩溃和追悔的边缘许久。他实在是不能接受,本来生活完满的他,突然间莫名其妙地到来一个陌生的世界。

    直到一滴清水落在赵维青的额头,他才从茫然中回过神来,举目四望。

    天空阴沉惨淡,该是刚下过雨。泥土和石头湿漉漉的,苍翠的草叶上,沾着一粒一粒珍珠般的水滴。

    眼前本来是一幅令人着迷的雨后山景图。假使没有突出其来的穿越,便是一场跟山水妙境的邂逅。

    然后向后转头的瞬间,画面突然变得阴森诡异——不远处的野草和灌丛中,竟然半躺着一具尸体。

    那尸体半搭在一棵小树上,面孔惊怖狰狞,眼珠瞪得巨大突出,大张的嘴巴里满是血块,多半口黑黄相混的牙齿参差不齐。

    哪怕经历了四十年风雨的赵维青,猛地看到这具尸体,心里也禁不住阵阵发虚。这死状过于恐怖,尤其是这样阴冷凄凉的环境中,仿佛森罗鬼域。

    他不是没有见过亡人,但死相如此狰狞的,尚属首例。

    左右四顾,周围都是树林灌木和蒿草,一片死寂。

    如同迷失的世界。

    他撑着胆子慢慢靠过去,那死者大概四五十岁模样,肤色黝黑褶皱,发质枯败灰白,显然生活过得并不如意。

    身上的皂衫显得肥大,在腰间用带子扎紧,下身是一条土黄色的合裆紧腿裤。

    好像华夏古时的衣着,更像是普通农民的装束,不过这副装扮模样似曾相识,应当在哪里见过?

    念头一闪,脑海中顿时闪现出最初的那幅画面:

    战马向前腾飞,“他”滚落一方,有两人露惊恐地看着“他”,其中一个胸口处插了一把长枪,另一人则欲扭头逃奔。

    这好像并非赵维青所见,更像是一张定格在赵维青脑海记忆深处的画面——也许是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临终一瞥。

    记忆画面中的长枪,此刻牢牢地把死者钉死在地上。

    可以肯定的一点,杀掉死者的凶手就是他本人——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六七的少年。

    反复做了几次心理建设,赵维青强迫自己硬着头皮上前,在尸体身上摸索了一番。他迫切需要从死者那里,找到一些能够让他了解这个世界的信息和线索。

    然而结果让他大失所望。

    死者生活过得不太如意,只在腰间勒了一条布带,浑身上下连储物的口袋都没有一条。对赵维青最有用的,竟然是那条仍然扎在胸口的长枪。

    长枪扎透胸背,形成开放性的前后贯穿伤,枪头从死者背后钻出一截,深深地扎到下方的土地里。死者身下的泥土有大片血块凝结,全身血液已经快淌干了。

    咬牙踏住那尸体,赵维青右手攥着枪身猛地一拽,枪头毫无阻碍地被抽了出来。

    除去枪身上沾染的血渍,枪头上依旧光洁锃亮,通体银光。

    他单手不自觉地舞了个枪花,又双手合握做了几个拦、拿动作,居然如身使臂,得心应手。

    再往外走两步,又从草中捡出一把长刀出来。

    这刀和过去看到的鬼头刀相差仿佛,但是打造得非常粗劣,刀柄上缠了几层麻条,握上去十分硌手。

    记忆画面中马匹曾经腾在半空中,似乎是一处高坡或才悬崖,应该也在附近才对。

    赵维青往四面打量一番,向着死者倒下的反方向走了二三十步,果然看到了一处山崖。

    其实是块足有六七米高的巨大岩石。巨石头部向外探出去,下方有处倾斜角度极大的陡坡,使得石顶和坡底之间,形成十几米高的落差。

    一匹栗红马倒卧在下面的灌木高草中,一动不动,估计已经毙命。

    他现在顾不得思忖其他,小心地绕下山崖,走到那匹死马身前。

    地上草丛和灌木枝叶上淌满血色,聚着许多蚊蝇在周遭乱舞。还有两只不像是老鸹和鹫鹰的野鸟也周围徘徊。可惜死去的马眼闭合,马皮还没有变软,没有找到下喙的地方。

    马的两只前蹄尽断,头部向一侧曲折变形,死相也是凄惨。

    不过马身上背着鞍鞯很是惹眼。木座前桥鞍头雕花刻蓳,其余用细皮革包裹,饰以山形鸟纹图样,鞍翅以金银錾勒,鞍面绒绣合弇。

    赵维青见过许多精工细做的鞍鞯,镀金饰玉的也不是没有,但从来不曾见过这般奢华而且精致的。

    马鞍一侧挂着一只水囊和一条皮质口袋。摘下马袋翻了翻,其中装了几块烧饼和肉脯,以及一枚金属质地的牌子。

    那枚牌子大约是银质,白亮而有润色。牌上铸着虎面凤翅,四周镌卷头回云纹,两面都錾金写了字。

    竟然都是汉文。

    汉衣、汉文——赵维青的心思立刻安定不少。

    这才仔细去看牌上的文字。

    银牌上的字,一面是“特赐开宝八年伍月敕制”的楷字;一面用篆体刻了六字,他只能勉强认出其中有“州”“印”两个字。

    开宝八年?

    虽然赵维青对明以前的年号印象不深,但有几位君主的年号还是能记得住的。

    比如汉武帝的“建元”、“元狩”,光武帝的“建武”,唐太宗的“贞观”,唐玄宗的“开元”,宋太祖的“建隆”、“开宝”,宋太宗的“太平兴国”、“雍熙”。

    牌上的“开宝八年”,难道是宋太祖赵匡胤的年号?

    上下扯动身上的衣衫,这是白色丝绸质地的窄袖袍,但只有左边的袖子,右边露着皮甲。袖口襟边绣着描边紫云纹,领旁缀着紫金色花样纹案。

    方才在池水中,还看到头上扎着髻,围着紫红抹额。用手摸了摸,头发应该是真的,比他妻子扎的丸子髻还要紧密重大,展开来肯定要及腰部。此时也用丝布包着,晃动间有些许不适。

    大概也是心理作用。刚才没注意到的时候,他并没有感觉出不妥出来。

    这身打扮,肯定是清朝以前的装束,但不会早于宋初。

    另一面的“州”、“印”二字,加上“敕制”,多半是枚印牌。这样的印牌带在他身上,算是随身携带的证明,那八成可能是千年前的华夏,宋皇朝初始。

    所谓印牌,也作牌印,古代正印官员都有大印,但由专门的人员管理,需要用印的时候,官员本人拿牌取印,用印完毕后以印换牌。

    前身虽然年少,却是个实打实的正印官员,并且用的是银牌。如果是汉晋时期,还可能是年少有为,但在宋朝,只能证明他出身豪贵之家。

    他终究是个中年人的头脑,惶惑惊讶之余,头脑里闪过无数念头。不过只是他独自猜想,想确实时间和身份,还须离开这片人迹皆无的山林,找到人居的地方。

    压着纷乱的思绪,赵维青把牌子和干粮收起。

    再翻检一通,又从马鞍下抽出一把尺余长的匕首短剑,外鞘装饰得十分华丽,镶满了金银珠玉。刃口钢质锋薄而坚韧,肯定是柄宝刃。

    抽出剑身,通体银光耀采,剑刃锋芒毕露,稍稍触接就有切肤之感。

    确实是把宝剑。

    这就更让赵维青确信,“他”是大族出来的亲支嫡脉。

    手中的长枪和短剑,都是上佳的钢料,虽然不如后世的精钢,相差也不远。

    可宋初时宋国疆域不过中原,并没有优质钢铁打造这样的利器。寻常旁支庶族,不会这样耗费材料和气力,给他这样的宝器。

    可惜从始至终,未能找到能够确定身份的明证。

    于是赵维青决定暂时离开这个地方。他既不想和死者呆在一起,也不想被人发现他和凶案有关。

    要是强盗贼寇拦路抢劫被他斩杀还好说,万一是仇杀,或者是他一个汉人军官摸到其他疆域刺探,被人抓住就不是妙事了。

    爬回石崖上,找准一个方向前行,路上断断续续能看到野草被踩倒一些,甚至还有几条白绸挂在树藤上。他身上的战袍撕破几处,大概就是被这些藤条挂住扯掉的。

    他把这些丝条都摘下来,一缕一缕的收好。

    刚刚来到此地,他做事需要谨慎细致,万不能一个不小心,害得自己万劫不复。

    小心翼翼地摸出七八里路,已经绕到另一座山头背后,忽然就听到了有马嘶人沸的动静。

    赵维青也不敢贸然出头,小心翼翼地攀到上面的密林,偷偷摸摸地从灌木草丛中拨开缝隙,往前面是一处谷地平滩。

    三四十骑罩着蓝罩衫的士兵,各自执着枪矛长刀,前头几人兜着缰绳,胯下的马匹一边侧转着身体不住踏步,一边喷着响鼻。

    “这大别山方圆千里,白黑就是一天,山路能走出几十里,这如何能寻到?”

    其中一人声音洪亮,不住地望着四周的山峰,声音当中掩饰不住的焦躁。

    口音像是部分客家话带着地方方言。

    原本赵维青并不懂客家话,此时不知为何,却能够听得清楚。

    “还能不找吗?顾指挥……自尽,待旨意……刘指挥……难得保命。你我虽不必就死,但倘若……怕也要落个流徙发配。”

    接话的另一人声音稍小,口音更重,又有其他声音嘈杂,只听了个大概。

    “自尽也是他该着。一营禁军、两营厢兵,被乱贼偷袭溃散不说,居然连人也护不住。官家仁慈,没有尽戮其家就是天恩浩荡了。”

    前一人仍然愤愤然,又举起鞭子和身后的军士骂了几句,那些骑兵便五五一组的纵马跑开,这两人也一左一右各带队散去。

    赵维青蹲在草窠里愣了半晌,咀嚼着这两人话中的意思。

    听他们对话,大概是丢了一个极端重要的人物。最直接的责任人自杀或面临被杀,而他们这些间接责任人,也即将遭遇流放的命运。

    官家,说的是当今皇帝。只有宋时才这么称呼皇帝,该是宋代无疑了。

    皇帝亲自下旨找人,可见的是个极重要的,不是重臣,便是皇室中的人物。

    下意识摸了摸穿在身上的衷甲,难不成,他们要找到的就是自己?

    这个想法冒出来,让赵维青越想越有这样的可能。莫非自己这前身还是个皇子不成——赵匡胤的儿子,还是赵光义的儿子?

    年不到及冠,身上带着正印牌子,在宋朝时也只能皇家子弟有此待遇了。宰相家子弟,一来只能恩荫八九品,二来不会来军中任武职。豪贵家子弟倒是可能做武职,但穿不起这身战袍。

    赵维青习惯性地摩挲了半天下巴,最后发现自己现在只是个少年,根本摸不到胡茬,悻悻然地捡起扔在地上的刀枪,转身往回便走。

    无论他们要找的那人是不是他,赵维青暂时都不能出去。

    稍有熟悉的人就会了解他前身的言行习性。而他脑海中根本没有前身任何记忆,最后那幅画面。大概是“他”临终记忆,至今仍然无比完整清晰。

    真的寻到他,赵维青不知道除了装疯卖傻,他还能做些什么。他连宋朝的语言都不会,就算他刚才确实听得懂,但还是不会发音。

    天色开始慢慢变暗,看样子离着黄昏不远。

    高处的气温低了不少,水汽蒸腾到半山,被冷风相激,渐渐升起了薄薄的雾气。

    赵维青一脚深一脚浅地随着谷地穿行在山中,灌木和荆蔓不断地缠绕羁绊,把罩在皮甲外的战袍扯出更多的口子。浓重的水汽沾染上来,身上衣裳湿漉成片。

    荆棘遍地,加上视线越来越暗,昏蒙之间不知道会藏了多少毒虫小兽。这里是大别山,已经算是中原南部地区,毒物比较常见。夜间在野山之间行进风险太大,说不得要找一处安全处停下来过夜休整。

    他很快就意识到,在山中漫无目的地乱走下去,必然会更加危险。现在先要找到有人迹的地方,而这个地方还要偏僻一些,不至于让他立刻就被发现。

    他需要时间和线索,来分析他所遭遇的一切。

    正当赵维青陷入胡思乱想当中,忽然心头一悸,心脏猛烈而急促地跳动起来。

    这是预知到危险的信号,这样的敏锐感觉,既熟悉又陌生。鼻腔中隐隐嗅到一阵腥臊气味,似乎是随着山风飘荡过来。

    赵维青心里立刻知道不妙。

    经验告诉他,山林腥臊味越重,便越是凶猛的野兽。长期食肉嗜血,使得这样的凶兽往往带着很浓重的味道。

    很多食草动物对这种气味尤为敏感,它们灵敏的嗅觉不单单只能寻找水源和草木,也能闻到悄悄靠近的猛兽。

    而现在他便是一只食草者,不远处掩藏着即将扑击而来的凶兽。

    比如,虎或者豹。

    赵维青向四外环顾一遭,跟着风向,把目光定在右边十几米外坡地上。

    那里草叶随风轻轻晃动,但安静得连虫鸣声都没有。

    赵维青目力好,隐隐在草丛间露出些杂色斑驳,有一只大猫,静静地蹲伏在那里。只等着赵维青转身逃窜时,便从赵维青背后发起攻击。

    猫科动物有统一的猎食习性,先是接近,然后突然扑出威慑猎物,在猎物转身遁逃的时候,一举从背后发起攻击。

    它们很少第一时间正面和猎物争斗,除非实在饿急了眼,或者纯粹吃饱了以后想逗弄一下活物。

    赵维青极力将心思镇定下来,一手将单刀插在地上,双手平端着长枪转向坡地。

    未几,一头斑斓大虎竟然缓缓地从草丛中起身,压着脚步向前靠近了两步,似在威慑,似在犹豫。

    赵维青不知道眼前这家伙属于没饭吃的还是吃太多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站在原地不动,尽量在这个大家伙扑过来的时候躲掉它的爪子。

    不出什么原因,赵维青的头脑此时特别镇定清晰,他甚至有心情研究一下这头老虎的品种。体型中等,应该属于华南虎,比东北虎要小几圈。

    大概缘于今天胆子被那死者撑大一圈,现在面对着华南虎,心里竟然没有没有太多畏惧只是实在没有信心能够防住这头猛虎。

    如果今天能赢了这头大猫,是不是能媲美武松。以后史书说不定能记一笔,便叫赵氏打虎?他想。

    长枪能够给赵维青增添的信心很微弱,对于赵维青这样不通枪术的人来说,未必有插在地上的刀好使。

    可是,它比刀长。

    估计这头老虎也很少遇到原地和它对峙的猎物。中原地区的山林中,还没有什么动物能和它力敌,除去发疯的野猪。

    老虎也默默地站在坡上,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赵维青,宛如一尊石像。

    时间就在一人一虎相对的静态画面中,一点一点地耗走。

    熬了接近二十分钟,赵维青甚至想出声跟老虎协商一下,要么你退走,要么你扑过来。这脉脉的对视,实在是种煎熬。

    对面老虎突然微微晃了一下,赵维青紧张得以为它要扑过来,急忙双膝半屈,双手持枪握紧。结果那虎头却只是晃了晃,耳朵向一侧转了小半个方向,似乎是倾听。

    赵维青也跟着静下来听,良久之后,才隐隐听到了断续到几不可闻的歌声。

    应当是山歌。

    大概是因为山谷遮掩和树林吸收,静谧的山林中,也只能听到十分低微的声音。但毫无疑问,确实是有人在唱山歌,不晓得是否动听,但经过空谷回响,倒是有些悠扬。

    之前乍听是女声,现在才听出来,分明是男声在拉长音高调,有些广西民歌的味道,又像是晋北陕北民歌的腔调和嗓音。

    歌声越来越近,不过几分钟时间,赵维青甚至听到了唱歌人刮动树叶的声音。

    他很想出声把人喊住,但语言不通,又怕吵怒了眼前这头虎,只好盼着那人不要走到这里来。

    不等赵维青犹豫,近处灌木便倏然分开,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人担着挑子走出来,便望见了赵维青和坡上的老虎。

    山歌声戛然而止,只剩下六只眼睛彼此打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