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杜鹃声里斜阳暮
那一刻，似乎老虎也很尴尬。
硕大的虎头反复晃了几次，似乎在赵维青和那人之间选择一番。它很少跟人类这种东西打交道，食谱当中暂时还没有这种长得跟猴子接近的家伙。
那斗笠吓傻了一般，站在原地动也不动，赵维青有心想过去站到一起，又怕激起老虎凶性，只好留在原地，眼睛却不断往旁边瞟着。
蓦然间，那头虎仰头向着山林“嗷呜”虎啸一声，居然慢慢地从草木中间退了回去。
山上草间晃动一阵，然后恢复了安静。
赵维青觉得这个世界有点莫名其妙，所有东西都显得那么怪诞，连老虎都跟他养过的猫一样，高冷但是无厘头。
扭头想和挑担的汉子招呼一声，却不知道宋人听不听得懂普通话。正琢磨着自己会的方言，斗笠汉子转头向这边看了一眼，眼光扫过赵维青身上装束，便立刻迈开步子继续向前。
在林间三晃五晃，瞬间就失去了踪影。
赵维青一时间有些气馁，站在原地很是茫然。
之前听过两个军官对话，说的其实也算不得客家话，不过是在后世语言中，最为接近而已。其中夹杂的口间很复杂，吴越、川蜀、晋地，甚至还有点粤语的味道。
这些方言当中，客家话他倒是会两首山歌，无非是模仿发音而已，真正客家人未必听得懂。
难不成要唱两句：
入山看见藤缠树，出山看见树缠藤，
藤生树死缠到死，树生藤死死也缠？
……
不禁想起了爱唱这首歌的妻子，她倒是会说部分客家话，可是此刻她在做什么？是在到处苦苦寻找他，还是守着军方或者警方找到的尸体，恸哭？
不敢想，不敢思。
藤生树死，树生藤死，他是那棵树，还是那条藤？
一时间情绪默然，浑浑噩噩地跟着那人消失的方向，走了下去。
等他清醒一些，天色已经愈发得暗了，眼前山林中已经是朦胧一片。
只是周遭的声音却嘈杂起来，有飞鸟振翅，猿猴啼叫，还有数不清的各种动物，在丛草间窸窸窣窣。
赵维青不得不用长枪当做探路的竿子，先在前面的草中戳戳点点，再迈退踏过去，一时间不知道惊出了多少虫豸蚁兽。
眼见天要黑下来，还需要找到一处草木稀少平坦的地方过夜。身上没有火种，只能尽量找有依靠的地方，避开山中猛兽。
前面有处山坳，背后有崖壁可以容人。
正要迈腿过去，心底里忽然又涌出遇虎时那阵惊悸感。
赵维青反应还算机敏，长枪一收，平端在手中。
侧面的林草中，不断现出人影来。
一个、二个……细数之下，居然有近二十人。
其中还有个身影看着眼熟，头戴斗笠，身穿蓑衣，却没有面向赵维青，而是背朝着赵维青，担在肩上的挑棒被他端在手里。
敢情是他跟在这人身后，一前一后，踩进人家隐身之地了。
围过来那些人样貌看不太清，也是皂衫赭裤，和那死者的打扮无二。手里拿的或刀或棍或矛，似乎有两人还拿着弓箭。
赵维青心里顿时一沉。他委实没有把握对付十几个手里有武器的匪人。手里的大刀长矛，不如腰上的短匕来得踏实。但匕首太短，委实没有长枪好用。
山民打扮的汉子此时瞧见赵维青在身后，斗笠往这边歪了歪，大声嚷了两句。但他口音更像是粤语，个别单字大概还能听清，连成句子却不知道何意。
见赵维青没反应，汉子迅速改了语言，用赵维青听得懂的话喊道：“若是方便，不妨将手中的枪借某一用。”
这次不但赵维青听清了，围拢来的那些人也懂，其中有人发了一声喊，顿时十几人便一齐拥了上来。那两个持弓的因为天黑视野受限，干脆把手里的弓背起来，持刀上前。
斗笠汉子手中长棍抡舞，砸开前面刺过来的一柄矛，脚步腾挪，又送出两棍，两个持刀的贼人打了回去。
赵维青这边情况却是不妙。
他一直都是近身搏击短打。刺刀倒是练得纯熟，只是手中长枪足有两米半，刺杀动作完全用不上。
年轻时也练过六合枪，可惜都是套路打法。
仗着枪长，奋力扫开两个打算持刀近身的家伙，那一瞬间，好像找到些熟悉感觉。此时容不得他多想，赶紧一个转身，把长枪当作标枪用，对着斗笠汉子便投了出去。
如同他记忆深处那幅画面。
长枪出手的瞬间，他突然醒悟过来，那汉子和他是一伙的。偏偏他回马枪的架势，根本就是直接冲着人家后心去的。
“我……小心。”赵维青吞了半截脏话，赶紧猛喝一声提醒，枪头已快扎到斗笠汉子后背。
近处的几个贼人一时也被搞得有些发蒙，和赵维青一起定在原地，直看着长枪就将斗笠汉子扎透。
赵维青的提醒终究还是起了作用，斗笠汉子先是歪头瞟了一眼，身体赶紧跟着往旁闪开。间不容发之际，长枪擦着他的身体飞了过去，去势甚急。
对面有个拿着长矛的贼人本来举矛直搠，冷不丁一支长枪从对面汉子的腋窝底下穿了过来。不等他弄清楚这飞枪从何处来，前胸就被直贯而入。
斗笠汉子的身体微微顿了一下，随即踏步上去，揪住枪尾收回长枪。吐气开声，连挑带打，把另两个持矛的贼人唬得直向后退。
赵维青也趁着贼人迷惑，赶紧从地上拔起了单刀，前跨一步，向着最近的贼人劈了出去。
对方好像还在想着赵维青扔出去的一枪，明显慢了半拍，等他意识到赵维青单刀砍下的时候，想拿长矛去挑，但刀刃已经临身，从他的肩部斜入，剁开锁骨，直接砍碎了心肺。
热烘烘的鲜血喷了赵维青一头一脸。
第一次真正出手杀人，只是一瞬之间，偏偏赵维青出奇地没有任何恐惧。
不知为何，那刹那间，他脑海中想到了却是自己的父母妻儿。对于他来说，突然成为永别的亲人，就如同是心口上的伤疤，一阵油然而生的戾气，让赵维青恨不得仰天大吼一声。
心中的怨气喷薄而发，冲着这些害他来到这个世界的贼人，一刀一刀地挥出去。
若不是他们追杀这少年，若不是这少年出现意外，他应该好好地待在自己的世界，又如何会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这里？
本是风华正茂，家中有贤妻爱女，父母身体康健，事业上也刚刚踏出关键性的一步，结果……就是另一个杀人的世界。
不但被他们害，还要被他们杀，这如何不让赵维青歇斯底里地愤怒。
他宛如战神附体，凭着手里一把单刀，不但挡住了几个贼人长兵短刃的劈刺，更连着斩掉了几个贼人的性命。
这头赵维青在发疯，那边的斗笠汉子却是枪术精奇，三五枪便搠倒一人，再两枪抽在一人头顶之上，抽得贼人头骨迸裂，当场死于非命。
不过半盏茶工夫，这十七八人，便被赵维青和汉子合力杀掉一半。其他贼人已经被杀得胆寒，呐喊一声，便四散逃开。
压力一轻，赵维青从刚才那亢奋中渐渐清醒过来。只看那些贼人逃入山林之中，借着天上无光，数息间就各自遁去不见。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全力上下酸软无力，只想一屁股坐在地上。只是到处是荆棘水露，只好双手把刀拄在草里，大口地猛烈喘息。
地上比之前场景更为恐怖和恶心，残肢断臂，肚破肠流，血腥和恶臭混杂着，几乎让赵维青呕吐出来。
原来杀人的感觉是这样？
赵维青在心里默默地想着，低头看看双手，出奇的手上竟然半滴血迹也无。
曾经猪羊也杀过，但人命消逝在赵维青手中，这还是第一次。低头望着双手，觉得整个人都染上了血气，脑袋更有些晕沉。
斗笠汉子从身侧慢慢过来，长枪提手竖提，要把枪身递在赵维青怀里。赵维青身上失了气力，没有去接长枪，喘着粗气扭头看他。
汉子的斗笠早就甩掉，此时距离近了，也能看得清脸。
这人年龄粗看不过三十来岁，脸膛虽然晒得黝黑，却不见明显皱纹。由鬃至颔下留着短须，长不盈寸，梳理得还算齐整，密而不杂。双眼大而不瞪，眼角微微上挑，眉毛重而不聚。
身高倒是和赵维青相差无几，只是要粗壮许多。
“在下李进，见过小郎君。”
汉子把长枪倚在枝干上，腾出手来向赵维青抱拳。
比起那宋军头目似乎粤地口音更重，不过应该还算作是中原官话——如果这就是官话的话。
“我…吾……”赵维青有些支吾半天，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
方才扔枪的时候，紧急之下似乎喊了句小心，现在想来，自口中说出去的，也不是原本惯用的普通话，和此时的官话口音倒是接近。
赵维青忽然想起来，记得中学时候学过，语言其实是第二条件反射。
现在的身体从小便习惯了官话的语言环境，在下意识的反应下，身体便会沿用过去的发音习惯。他能听得懂对方言语，多半也是这个原因。
这样说来，他的应当仍保持着发音的身体记忆。
李进无奈地看着赵维青口唇翕动，却半天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大约觉得赵维青说话有些障碍，又贴心地夸赞道：“小郎君该是将门出身，只击其短而不击其长，年少了得。”
他哪知道赵维青此时只盼着他多说几句，好跟着他学发音，就只夸了一句，又停下来看赵维青。
赵维青硬着头皮，尽量按他吐字音调，半闭着眼睛咬牙迸了两个字：“过奖。”
居然还像那么回事。
又听李进道：“方才小郎君将枪投来，那招式却是让李某眼熟，可是高家传下来的回马枪？”
若是他之前问这一句，赵维青根本不知道这高家是哪家，但现在脑子乱哄哄的，他话里一提到高家，倒是让赵维青立刻就反应过来。
整个大宋，枪术留名的，不过两家。
一家姓杨，却并不是杨家将中的杨令公，而是南宋女将杨妙真。
另一家姓高，也是大宋名将，常山人高怀德。
只论武艺，义社十兄弟，除了赵匡胤本人，其他九个都不是高怀德的对手。赵匡胤也尤为看重高怀德的本事，把自己妹妹嫁给了他，让高家成为赵氏皇族的姻亲。
如果赵维青真跟皇室有关，他估计要叫高怀德一声姑丈。
“我姓赵。”赵维青答非所问，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他发音不正，但看汉子表情，应该是听懂了的。跟着又勉强补了一句，“尚不精通而已。”
他说的是实话，自己确实姓赵。至于对方怎么想，他又管不到。
高怀德是赵氏姻亲，两家关系亲厚，“他”跟随着姑丈学高家枪法，自然理所应当。
李进虽是一副山民打扮，方才杀贼时却枪法精熟，真正是用枪高手，既然是叫破了赵维青的招数，必然是心中有了把握。也只能先这么搪塞过去。
李进没有继续再问，环顾四周，看赵维青气喘稍定，把枪靠到他身后，转身从地上捡起一把刀，道：“赵郎君且自歇息着，我去把这些尸体埋掉。”
赵维青这才跟着他目光四下转去，只见八九具血淋淋的尸体，在左近歪七扭八地或躺或挂，其中有一具头已经掉了一半，只剩些肉皮连着，耷拉在一旁。还有半边肚肠被豁开，各色脏器杂相流了一地，腥臭万分。
他方才只看见两三具尸体，便有些支撑不住，现在视线所及之处，残肢断体抛了一地，其中那几具最不能睹视的，都是他拿刀力劈所致，这让他更有些难以忍受。
还好现在天已经暗下来多半，血色难以分辨，更远些的残尸已经看不清。饶是如此，赵维青也觉得胃里一阵翻滚，好歹用力忍住，没有当场吐出来。
愣愣地在原地站了不知多久，眼前忽然火光一闪，定睛看时，不知李进从哪里寻来了干柴，竟然生了一堆篝火。
火苗先是微弱，然后缓缓地燃烧起来，渐渐升起了熊熊火焰，连着几根新投入去带湿气的粗枝，不久也被熏烤得通红。
李进没有再管火堆，仍旧用单刀在松软但泥泞的土地上挖掘。刀身上沾着大量泥浆，需要李进不时去擦抹。
赵维青这才回了魂，赶忙也拎起刀过去，跟着他一起挖土。
李进停下了看赵维青一眼，也没有出声阻止，继续埋头向下挖着。
“李兄，是山中猎户？”
边挖着坑，边练练语言，也正好打听些有用的消息。
猎户当然不可能有这么娴熟的杀人技巧，但李进的穿着，又和电视剧中的乡下汉子差不多，不像是军头或者传说中的武林豪客。
他自己还一身武官打扮呢，但谁知道他才刚刚开始学说话哩。
“是。家离此地二十多里山路，今天却是回去得晚了。”
“李兄怎么会认得高家枪法？”不过几句话，口舌越发地顺溜，问话的字数也多了不多。
赵维青这一问，李进便把手里的活停下，从身边捡起根稍干的树枝，远远地投掷到火燃着的火堆旁。
他投掷时，手腕先扬后压，虽然不见转身，却明显借了扭腰的气力。这跟赵维青之前掷枪时的动作，相差仿佛。
“赵郎君用的是高家枪法，难道却看不出来，李某用的也是高家枪法？”
硕大的虎头反复晃了几次，似乎在赵维青和那人之间选择一番。它很少跟人类这种东西打交道，食谱当中暂时还没有这种长得跟猴子接近的家伙。
那斗笠吓傻了一般，站在原地动也不动，赵维青有心想过去站到一起，又怕激起老虎凶性，只好留在原地，眼睛却不断往旁边瞟着。
蓦然间，那头虎仰头向着山林“嗷呜”虎啸一声，居然慢慢地从草木中间退了回去。
山上草间晃动一阵，然后恢复了安静。
赵维青觉得这个世界有点莫名其妙，所有东西都显得那么怪诞，连老虎都跟他养过的猫一样，高冷但是无厘头。
扭头想和挑担的汉子招呼一声，却不知道宋人听不听得懂普通话。正琢磨着自己会的方言，斗笠汉子转头向这边看了一眼，眼光扫过赵维青身上装束，便立刻迈开步子继续向前。
在林间三晃五晃，瞬间就失去了踪影。
赵维青一时间有些气馁，站在原地很是茫然。
之前听过两个军官对话，说的其实也算不得客家话，不过是在后世语言中，最为接近而已。其中夹杂的口间很复杂，吴越、川蜀、晋地，甚至还有点粤语的味道。
这些方言当中，客家话他倒是会两首山歌，无非是模仿发音而已，真正客家人未必听得懂。
难不成要唱两句：
入山看见藤缠树，出山看见树缠藤，
藤生树死缠到死，树生藤死死也缠？
……
不禁想起了爱唱这首歌的妻子，她倒是会说部分客家话，可是此刻她在做什么？是在到处苦苦寻找他，还是守着军方或者警方找到的尸体，恸哭？
不敢想，不敢思。
藤生树死，树生藤死，他是那棵树，还是那条藤？
一时间情绪默然，浑浑噩噩地跟着那人消失的方向，走了下去。
等他清醒一些，天色已经愈发得暗了，眼前山林中已经是朦胧一片。
只是周遭的声音却嘈杂起来，有飞鸟振翅，猿猴啼叫，还有数不清的各种动物，在丛草间窸窸窣窣。
赵维青不得不用长枪当做探路的竿子，先在前面的草中戳戳点点，再迈退踏过去，一时间不知道惊出了多少虫豸蚁兽。
眼见天要黑下来，还需要找到一处草木稀少平坦的地方过夜。身上没有火种，只能尽量找有依靠的地方，避开山中猛兽。
前面有处山坳，背后有崖壁可以容人。
正要迈腿过去，心底里忽然又涌出遇虎时那阵惊悸感。
赵维青反应还算机敏，长枪一收，平端在手中。
侧面的林草中，不断现出人影来。
一个、二个……细数之下，居然有近二十人。
其中还有个身影看着眼熟，头戴斗笠，身穿蓑衣，却没有面向赵维青，而是背朝着赵维青，担在肩上的挑棒被他端在手里。
敢情是他跟在这人身后，一前一后，踩进人家隐身之地了。
围过来那些人样貌看不太清，也是皂衫赭裤，和那死者的打扮无二。手里拿的或刀或棍或矛，似乎有两人还拿着弓箭。
赵维青心里顿时一沉。他委实没有把握对付十几个手里有武器的匪人。手里的大刀长矛，不如腰上的短匕来得踏实。但匕首太短，委实没有长枪好用。
山民打扮的汉子此时瞧见赵维青在身后，斗笠往这边歪了歪，大声嚷了两句。但他口音更像是粤语，个别单字大概还能听清，连成句子却不知道何意。
见赵维青没反应，汉子迅速改了语言，用赵维青听得懂的话喊道：“若是方便，不妨将手中的枪借某一用。”
这次不但赵维青听清了，围拢来的那些人也懂，其中有人发了一声喊，顿时十几人便一齐拥了上来。那两个持弓的因为天黑视野受限，干脆把手里的弓背起来，持刀上前。
斗笠汉子手中长棍抡舞，砸开前面刺过来的一柄矛，脚步腾挪，又送出两棍，两个持刀的贼人打了回去。
赵维青这边情况却是不妙。
他一直都是近身搏击短打。刺刀倒是练得纯熟，只是手中长枪足有两米半，刺杀动作完全用不上。
年轻时也练过六合枪，可惜都是套路打法。
仗着枪长，奋力扫开两个打算持刀近身的家伙，那一瞬间，好像找到些熟悉感觉。此时容不得他多想，赶紧一个转身，把长枪当作标枪用，对着斗笠汉子便投了出去。
如同他记忆深处那幅画面。
长枪出手的瞬间，他突然醒悟过来，那汉子和他是一伙的。偏偏他回马枪的架势，根本就是直接冲着人家后心去的。
“我……小心。”赵维青吞了半截脏话，赶紧猛喝一声提醒，枪头已快扎到斗笠汉子后背。
近处的几个贼人一时也被搞得有些发蒙，和赵维青一起定在原地，直看着长枪就将斗笠汉子扎透。
赵维青的提醒终究还是起了作用，斗笠汉子先是歪头瞟了一眼，身体赶紧跟着往旁闪开。间不容发之际，长枪擦着他的身体飞了过去，去势甚急。
对面有个拿着长矛的贼人本来举矛直搠，冷不丁一支长枪从对面汉子的腋窝底下穿了过来。不等他弄清楚这飞枪从何处来，前胸就被直贯而入。
斗笠汉子的身体微微顿了一下，随即踏步上去，揪住枪尾收回长枪。吐气开声，连挑带打，把另两个持矛的贼人唬得直向后退。
赵维青也趁着贼人迷惑，赶紧从地上拔起了单刀，前跨一步，向着最近的贼人劈了出去。
对方好像还在想着赵维青扔出去的一枪，明显慢了半拍，等他意识到赵维青单刀砍下的时候，想拿长矛去挑，但刀刃已经临身，从他的肩部斜入，剁开锁骨，直接砍碎了心肺。
热烘烘的鲜血喷了赵维青一头一脸。
第一次真正出手杀人，只是一瞬之间，偏偏赵维青出奇地没有任何恐惧。
不知为何，那刹那间，他脑海中想到了却是自己的父母妻儿。对于他来说，突然成为永别的亲人，就如同是心口上的伤疤，一阵油然而生的戾气，让赵维青恨不得仰天大吼一声。
心中的怨气喷薄而发，冲着这些害他来到这个世界的贼人，一刀一刀地挥出去。
若不是他们追杀这少年，若不是这少年出现意外，他应该好好地待在自己的世界，又如何会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这里？
本是风华正茂，家中有贤妻爱女，父母身体康健，事业上也刚刚踏出关键性的一步，结果……就是另一个杀人的世界。
不但被他们害，还要被他们杀，这如何不让赵维青歇斯底里地愤怒。
他宛如战神附体，凭着手里一把单刀，不但挡住了几个贼人长兵短刃的劈刺，更连着斩掉了几个贼人的性命。
这头赵维青在发疯，那边的斗笠汉子却是枪术精奇，三五枪便搠倒一人，再两枪抽在一人头顶之上，抽得贼人头骨迸裂，当场死于非命。
不过半盏茶工夫，这十七八人，便被赵维青和汉子合力杀掉一半。其他贼人已经被杀得胆寒，呐喊一声，便四散逃开。
压力一轻，赵维青从刚才那亢奋中渐渐清醒过来。只看那些贼人逃入山林之中，借着天上无光，数息间就各自遁去不见。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全力上下酸软无力，只想一屁股坐在地上。只是到处是荆棘水露，只好双手把刀拄在草里，大口地猛烈喘息。
地上比之前场景更为恐怖和恶心，残肢断臂，肚破肠流，血腥和恶臭混杂着，几乎让赵维青呕吐出来。
原来杀人的感觉是这样？
赵维青在心里默默地想着，低头看看双手，出奇的手上竟然半滴血迹也无。
曾经猪羊也杀过，但人命消逝在赵维青手中，这还是第一次。低头望着双手，觉得整个人都染上了血气，脑袋更有些晕沉。
斗笠汉子从身侧慢慢过来，长枪提手竖提，要把枪身递在赵维青怀里。赵维青身上失了气力，没有去接长枪，喘着粗气扭头看他。
汉子的斗笠早就甩掉，此时距离近了，也能看得清脸。
这人年龄粗看不过三十来岁，脸膛虽然晒得黝黑，却不见明显皱纹。由鬃至颔下留着短须，长不盈寸，梳理得还算齐整，密而不杂。双眼大而不瞪，眼角微微上挑，眉毛重而不聚。
身高倒是和赵维青相差无几，只是要粗壮许多。
“在下李进，见过小郎君。”
汉子把长枪倚在枝干上，腾出手来向赵维青抱拳。
比起那宋军头目似乎粤地口音更重，不过应该还算作是中原官话——如果这就是官话的话。
“我…吾……”赵维青有些支吾半天，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
方才扔枪的时候，紧急之下似乎喊了句小心，现在想来，自口中说出去的，也不是原本惯用的普通话，和此时的官话口音倒是接近。
赵维青忽然想起来，记得中学时候学过，语言其实是第二条件反射。
现在的身体从小便习惯了官话的语言环境，在下意识的反应下，身体便会沿用过去的发音习惯。他能听得懂对方言语，多半也是这个原因。
这样说来，他的应当仍保持着发音的身体记忆。
李进无奈地看着赵维青口唇翕动，却半天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大约觉得赵维青说话有些障碍，又贴心地夸赞道：“小郎君该是将门出身，只击其短而不击其长，年少了得。”
他哪知道赵维青此时只盼着他多说几句，好跟着他学发音，就只夸了一句，又停下来看赵维青。
赵维青硬着头皮，尽量按他吐字音调，半闭着眼睛咬牙迸了两个字：“过奖。”
居然还像那么回事。
又听李进道：“方才小郎君将枪投来，那招式却是让李某眼熟，可是高家传下来的回马枪？”
若是他之前问这一句，赵维青根本不知道这高家是哪家，但现在脑子乱哄哄的，他话里一提到高家，倒是让赵维青立刻就反应过来。
整个大宋，枪术留名的，不过两家。
一家姓杨，却并不是杨家将中的杨令公，而是南宋女将杨妙真。
另一家姓高，也是大宋名将，常山人高怀德。
只论武艺，义社十兄弟，除了赵匡胤本人，其他九个都不是高怀德的对手。赵匡胤也尤为看重高怀德的本事，把自己妹妹嫁给了他，让高家成为赵氏皇族的姻亲。
如果赵维青真跟皇室有关，他估计要叫高怀德一声姑丈。
“我姓赵。”赵维青答非所问，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他发音不正，但看汉子表情，应该是听懂了的。跟着又勉强补了一句，“尚不精通而已。”
他说的是实话，自己确实姓赵。至于对方怎么想，他又管不到。
高怀德是赵氏姻亲，两家关系亲厚，“他”跟随着姑丈学高家枪法，自然理所应当。
李进虽是一副山民打扮，方才杀贼时却枪法精熟，真正是用枪高手，既然是叫破了赵维青的招数，必然是心中有了把握。也只能先这么搪塞过去。
李进没有继续再问，环顾四周，看赵维青气喘稍定，把枪靠到他身后，转身从地上捡起一把刀，道：“赵郎君且自歇息着，我去把这些尸体埋掉。”
赵维青这才跟着他目光四下转去，只见八九具血淋淋的尸体，在左近歪七扭八地或躺或挂，其中有一具头已经掉了一半，只剩些肉皮连着，耷拉在一旁。还有半边肚肠被豁开，各色脏器杂相流了一地，腥臭万分。
他方才只看见两三具尸体，便有些支撑不住，现在视线所及之处，残肢断体抛了一地，其中那几具最不能睹视的，都是他拿刀力劈所致，这让他更有些难以忍受。
还好现在天已经暗下来多半，血色难以分辨，更远些的残尸已经看不清。饶是如此，赵维青也觉得胃里一阵翻滚，好歹用力忍住，没有当场吐出来。
愣愣地在原地站了不知多久，眼前忽然火光一闪，定睛看时，不知李进从哪里寻来了干柴，竟然生了一堆篝火。
火苗先是微弱，然后缓缓地燃烧起来，渐渐升起了熊熊火焰，连着几根新投入去带湿气的粗枝，不久也被熏烤得通红。
李进没有再管火堆，仍旧用单刀在松软但泥泞的土地上挖掘。刀身上沾着大量泥浆，需要李进不时去擦抹。
赵维青这才回了魂，赶忙也拎起刀过去，跟着他一起挖土。
李进停下了看赵维青一眼，也没有出声阻止，继续埋头向下挖着。
“李兄，是山中猎户？”
边挖着坑，边练练语言，也正好打听些有用的消息。
猎户当然不可能有这么娴熟的杀人技巧，但李进的穿着，又和电视剧中的乡下汉子差不多，不像是军头或者传说中的武林豪客。
他自己还一身武官打扮呢，但谁知道他才刚刚开始学说话哩。
“是。家离此地二十多里山路，今天却是回去得晚了。”
“李兄怎么会认得高家枪法？”不过几句话，口舌越发地顺溜，问话的字数也多了不多。
赵维青这一问，李进便把手里的活停下，从身边捡起根稍干的树枝，远远地投掷到火燃着的火堆旁。
他投掷时，手腕先扬后压，虽然不见转身，却明显借了扭腰的气力。这跟赵维青之前掷枪时的动作，相差仿佛。
“赵郎君用的是高家枪法，难道却看不出来，李某用的也是高家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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