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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节 借问行人归不归

    这次来的宋兵声势有点大。

    最初来的官兵不过五百余人。

    这批官兵并没有闯进村子,只是被村民打开了栅门迎进来,就在村口伐木燃起了十几堆巨大篝火。

    到天快亮的时候,村里村外、山前山后已经布满了人。

    数百骑军集在村口,更有数不清的步军,以及穿着杂乱的百姓散在附近。步军和骑兵各自列阵,铺满了村前的荒地。民夫们则挤在一起,密密麻麻地站上了四周坡地。

    这怎么数,也至少有大几千人吧。

    赵维青和李进都到了村口,这时有呼哨响起,两队步军向这边转过来,身前架起矛盾。跟着两队弩兵转身,弓箭虚搭指地。

    有几名军将向这边看过来,其中一人高声喊道:“诸人不得妄动。”

    赵维青和李进都老老实实地原地站下不动。

    那些弩兵手里端的是军中强弩。万一对面有个毛躁的,一声喝令放箭,赵维青和李进就当场就能变成两只红刺猬。

    不少村民也聚在村口,都站到树下墙后。

    村口的骑兵过来五骑。

    再过片刻,又有一匹黑棕马驮着一名着甲的官员过来。

    那人穿着同赵维青之前类似的皮甲,外罩文士袍。

    后面跟着骑棕马的将领,却是穿着半身铁甲。再后跟着十余骑,把两人周围护住。

    待接近赵维青到数十步,差不多能够看清赵维青的脸,那官员忽然从马背上几乎是翻滚下来,连着大跨步过来,到距离不过两三丈远,大声问道:“可是德芳殿下?”

    这么大的声势,确实是来寻他的。

    赵维青稍做沉默,伸手从腰上的鱼袋中,掏出那块腰牌,把篆字一面对着那名掌军的官员,放在右掌中举起。

    那人赶紧趋前几步,睁大眼睛辨认一番。只是距离稍远,看不太清字迹,又紧走到赵维青近前。

    看过牌子上的字后,赶紧抱拳合揖。

    “权知舒州军州事张浩,见过殿下。”

    官名冗长,口间稍重,差点没有听清。

    舒州,大概是舒城?

    权知军州事,就是一州的军政长官,此时相当于代理州刺史。

    作为曾经的机关能手,赵维青标图绘图都还说得过去,县以上行政区划完全分得清。只是地理名称多在变迁,舒州他知道,具体是舒城还是其他地域,一时还分不清。

    他只知道出山向南,是桐城县地界,属淮南路。

    眼前的知州压根不像个文人,肤色发黑,方脸重眉,手指骨节粗大,更像是个武夫。

    那名将领也急忙过来插手行礼。

    “升州西南路行营马军兼左厢战擢都监田钦祚拜见殿下。”

    这一长串名字,赵维青根本没听得清,不过“田钦祚”三字,却清晰地进入他耳中。

    在宋初众多历史留名的官员当中,这是个狠人,也是个小人。

    “见过张知州,田都监,劳烦知州和都监了。”

    赵维青回以揖礼。

    “殿下安然,官家和圣人心必大喜,下官立刻就护送殿下回京。”

    张浩面容严肃中,把袍袖一挥,这就要唤人过来安排。

    “知州稍慢。”赵维青赶紧伸手拦住。

    他这个半真不假的“赵德芳”,此时回到京城,在“父皇”赵匡胤面前,用不了三时两晌就要现了原形。

    就算不是假冒皇子,也要被定个言行谵妄的病症,从此深宫冷院的圈养起来。

    张浩有些不解地望着赵维青,田钦祚则眼神稍稍飘移。

    宫中的陛下此刻急得要疯了,几天前就下了明旨,一改之前的仁慈平和,严令淮南、荆南各州,务必要全力搜检,哪怕把大别山推平,也须找出皇幼子的下落来。

    至于找不到的后果,官家虽然没有说,但荆淮两路上下都瞧得出来,肯定是落不了好的。

    现在瞧着这位殿下,周身健全,神智分明,丝毫没有惹下大乱的觉悟。莫非是呆在这山村中悠闲自得,仍然不愿意回宫?

    这怎么能行?就算官家受得了,他们这大大小小的两路官吏们可禁受不住。

    “殿下……”

    “张知州,某是奉官家旨意,前往军中效力。虽然路途之上因为贼人袭扰,生出变故,但除非官家下诏责失期失职,需要进京问罪,才敢改道进京去见官家,否则某依然得遵旨南下。”

    赵维青说得义正辞严,张浩顿时有些刮目相看。

    往日传闻,皇幼子孝悌孱弱,素来被皇后护佑疼爱,官家也多有爱护。不过这样的性格却不适合继承皇位,容易被臣僚架持,被权臣把持朝政,所以官家心中多有忧虑。这次让皇子出京,也是想磨炼他一番。

    刚才还以为皇子殿下是贪于玩乐,不想回宫,原来是国事为重,哪怕受此惊吓挫折,也不改初衷,继续往军前履任。

    如今看来,殿下虽然言行温煦,但自有坚持,倒是不同于传闻。

    “是下官莽撞了。如此,下官便即刻修书急递宫中,先请官家和圣人放心。”

    官家说的是皇帝,圣人便是皇后。

    “如此有劳知州。”

    这位知州还是好忽悠,稍微编个理由,居然深信不疑。换成林仁肇那老狐狸——他回头看看默不作声的李进——精明睿智之人,立时就能起了疑心。

    “殿下可要也写封书信与官家及圣人?”

    “呃。手臂暂有不便,一时捉不得笔。”赵维青把臂上缠的布巾给他看,“此番是我缺了磨砺勘研,临阵慌惶,若是上书只敢请罪。只写张小笺与宫中就好。”

    那块布巾其实是临时缠上的。他说得大义凛然,实际却是现在连繁体字都怕认不全,这几日练字也只摹帖子,和原身赵德芳的字迹是否相符,还不得而知,唯恐字迹不符露了馅,预先找个借口而已。

    皇帝陛下弄出这么大阵仗,他不回只言片语,于情于理都不应当,壮着胆子蒙混就是。

    “殿下因何受伤?”

    张浩大惊,好不容易放松的神经,猛然又紧崩起来。

    田钦祚更是紧张,也围过来要察看。

    找到皇子殿下,就算不是大功,官家心底肯定也要记他一笔功劳。可殿下有了损伤,官家也同样要追究的。

    “无碍无碍,只是脱力之后骨筋扭伤,休养几天就好。”

    赵维青可舍不得给自己胳膊上来一剑。他这连续开硬弓,又和林逋大战一场,右臂确实酸痛不已。

    “殿下是和贼人相斗所伤?”

    张浩试探着问。眼前的皇子殿下只有十七岁,自幼长在深宫,连皇城都很少出。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够直接与人搏杀的。大概是被贼袭击之后,慌不择路,在山中躲避时不慎受伤。

    当然,为了殿下的面子,还是要把责任扯到贼人身上。

    “知州和监军到前,山匪已经攻了一阵,我和贼人搏杀,也杀掉数人。可惜武艺不精,多少有些力不从心。”

    多少有些装十三的味道。

    真实的意思就是,我现在能面对面一个打十个,最后只是脱力扭伤胳膊。

    他说得风轻云淡,却让张浩和田钦祚大惊失色。

    怪不得山口处立起了栅墙,地上还有不少血迹,原来此前山匪正在进攻这座山村。就山中这些乡野鄙民,如何能挡得住以杀掠为业的山匪。皇子能独身杀多人,这实在是难以让人相像。

    幸亏他们见到那个山民之后,得知村中来了一个酷似皇子的年轻人,当机立断率兵急进。因为山路难行,田钦祚先带了一营步军,由山民带着抄小路攀山前来。这样一来,正好堵住山匪后路,田钦祚不知道山匪数量,才下令点了双火把迷惑贼人,最后击溃山匪。

    如果当时他们稍有懈怠,这座村子恐怕就被山匪们夷灭,而皇子殿下也必遭不幸。

    两人对视一眼,心底都大呼侥幸。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早一刻是救皇子有功,晚一刻就是贻误不前害死皇子,不死也是免官发配。

    俱是一身冷汗。

    不过眼前文弱书生模样的皇子殿下,居然能阵斩数人,这简直是不可思议。有心觉得他谎报,拿别人的功劳据有己有,可看他周围,分明都是普通村民。除了他身边两个汉子看着冷静彪悍,其他人面对官军都瑟缩不已,无论如何都不像是能奋勇起来杀贼的悍勇之士。

    “田都监何以到此?”

    对田钦祚,赵维青记得清楚,伐蜀攻唐,正是他得势前最重要的两次出征。此刻他身为监军,应该在江陵前线替朝廷看着曹彬才对。

    田钦祚个子中等,脸庞尖削,双眼狭长,面相带着狠戾。他在赵维青面前还是很恭谨,立刻答道:“下官正在庐州整军,殿下在寿州遇贼袭,下官离得近,是以官家下旨,让田某领庐州军马前来清剿匪乱。”

    说话间,村前已经让人搭起了临时帐篷,张浩赶紧让贴身亲兵烧水沏茶,请赵维青先在账中休息一阵,也彼此理一下前后因果。

    去年,朝廷再攻南唐,以曹彬为主帅,亲自掌管中路军,吴越王率东路军,潘美率水师,共同向金陵展开攻势。为牵制唐国湖口水军,命黄州刺史王明为池、岳州战棹都部署,屯军于湖口南北,舒州、池州之间,钳制南唐水军。

    本来派赵德芳往西线,也是赵匡胤一时兴起,想让皇子们经历一番战事。西线相对安全,王明为人谨慎,不虞有生死安危。于是任赵德芳为池州团练使,在一营禁军护送下,沿大别山东麓南下,预备由舒州转道池州。

    谁料想,赵德芳竟然在宋国国境内出了事。

    和赵德芳同行的,还有持着两书一符的三司副使韦康。另有两营厢军自南阳会合,督运部分钱饷南下。

    林仁肇麾下山匪半路截夺,错把赵德芳当成韦康,把他赶进大别山。另一边的韦康趁机逃走,一口气就跑回了东京汴梁,跟宫中的官家报信。

    赵匡胤得了韦康的报告,直接在殿中摔了砚台,立刻下令,将护送赵德芳的禁军指挥、押粮的宫苑使和厢军步军指挥,全部军前斩首,霍山知县下狱,寿州刺史、通判皆免官,连带着王明都受了处罚。

    旨意到前,禁军指挥顾自谦便已自尽,只斩了宫苑使和步军指挥。

    宫中还严令与大别山相邻的荆淮两路各州府,大举清剿大别山中匪乱,凡从贼者,不教而诛。

    赵匡胤是动了真怒,除了田钦祚的率的两千禁军,寿州、舒州、光州、蕲州、黄州等大别山周围各州,均派大军和众多民壮进山。

    粗略一算,千里大别山,有六州大军,少说也有三万人。

    而正面攻打江南的曹彬,加上统领水军的潘美,总共也不过七万人。

    这段时间,附近各州府官员,尤其是知掌军事的,个个叫苦不迭,只能红着眼睛勒令部署不断向山中进军。短短十日不到,盘踞山中数十年的各路匪盗,全数灰飞烟灭。

    各州官员轮番大搜检,到了此刻都是提心吊胆,深恐最后找到皇次子一具尸体,或者干脆连尸体都找不着,还不知道暴怒起来的大宋开国皇帝,会让多少人一起倒霉。

    毕竟他的嫡子已经夭折两个,赵德芳还未成婚,如果也此时身故,他的嫡子就仅剩次子赵德昭一人。

    皇子回归,需要尽快报送朝廷。张浩叫人准备了笔墨和牓子,张知州提笔舒腕,刷刷点点,不用盏茶工夫,用楷字写好了两页纸。

    一页作书启,云:臣张浩言,遇皇子德芳殿下于山野,天唯念之,不胜大幸。殿下恪信,恩不敢辞,责不敢献,实恒德诚品,孝悌永慕。无跃。

    另一页是小简,用常文注明时间、地点及过程,以及说明赵维青仍将往池州任职,自请失期之罪。

    按照张浩和田钦祚的意见,应该立刻就率军护送皇子回京。但赵维青说什么也不肯。

    自家事自家知。他根本不敢直接回京对面对赵匡胤,就托辞朝廷职责尚在,不敢徇情,执意仍然要往池州军前。

    双方意见相左,张浩和田钦祚不敢逼迫,只好把此事写进小简当中,送交赵官家定夺。

    牓子的墨迹微干,便盖了私印卷好,用纸筒装纳,封上蜡印。

    田钦祚也在自己大帐里写好了给朝廷的回奏,同样蜡印。

    只有赵维青这里比较麻烦。

    他对古文有所爱好,却没有用文言写作的功底,眼巴巴地转头瞅李进。

    李进不明所以,过来询问,就被赵维青抓了编词。借口好找,他不熟悉军事,又关乎到林仁肇等人,把差事推给李进自然心安理得。

    李进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到,一位皇子竟然连文章都不能写,尽心尽力地琢磨了一套词,力求言简意赅,由他口述,赵维青以中楷抄写。

    中间有几个字体繁琐他不知道如何下笔的字,就借口手里使不出力气,不能细细勾勒,由李进代笔写出来。

    为了应付便宜父亲赵匡胤,行文当中只称臣,不称子,表达了一下不负圣恩的决心,就算蒙混了过去。

    其他笔墨,则把林仁肇之事写明,先自请不经圣裁独自放走林仁肇的“逆”罪,又表达妥善宽大安置唐国老卒的请求。

    因为私印不在身边,便只署了名,一并交给张浩封蜡,由两个快骑背在身上送走。

    接着张浩又写了几封简信,分送给周边各州。

    决定了出山,李进也把自己的事务做了安排。家中那些物什毛皮,一股脑送了村里的老弱积贫,只把那张虎皮、两张硬弓留下。他家中积蓄不多,索性送给乡人,身上一文不取。

    送出钱财时,李进笑对赵维青道:“李某在这村中也算有薄产,如今皆送了人,往后还要殿下多恩赏。”

    赵维青把身上仅有的那条马袋打开给他瞧,却是连肉脯都被吃完,只剩了两块环饼在里头,故意埋怨他:“早知道如此,还不如先周济了我。”

    说着,与李进一同大笑。

    林仁肇那里,让贾二去把这里的情形告知,让他们自己做个定夺。

    赵维青有心让他们祖孙团聚一段时间,自己先随军出山,但李进和林仁肇都不同意。林仁肇不愿意李进就此蹉跎,李进则担心赵维青往军前有险,最后还是决定两人一起出山。

    所有的事情安排妥当,已经到了巳时左右。

    张浩和田钦祚都是有决断的人,立刻要先送皇子出山。大军先驻进桐城,再在原地等候官家旨意下达。

    诸事安顿完毕,众人上马,正要提马向前,忽然有人喊了一声:“李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