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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话 孤独

    江门大宅深处,是江南鹤的卧房。

    秦狼侍立在门外,似一尊威武的雕塑,冷眼竟觉着房外的动静。

    昏暗的房间里,门窗紧闭。江南虎卷起江南鹤的衣袖,手臂上猩红的伤口让他眉间一紧。

    “大哥今日这事,做得太荒唐了。”他一边为江南鹤上药包扎,一边低声道,“江门刺客,不可在外露相,这么大的规矩大哥竟忘了吗?对着一个素未谋面的外人,不做警觉,更不做闪避,若对方的剑刃上淬了毒,大哥这条性命怕就要这么丢了。”

    江南虎自然不知道,那剑客的剑非比寻常,偷袭时听不到一丝风响,自然无从躲避。

    江南鹤微闭着眼,面色平静从容,手臂上的痛感没能在他脸上留下一丝痕迹。

    “大哥……”江南虎涂过了药,取来纱布按压在伤口上时,忽然放轻了嗓子缓缓道,“那千总府不是江门的地界,今后别再往那里跑了,好么?”

    江南虎这言语中,没有了他一贯的强硬和威严,却难得地带着一丝柔和。

    江南鹤哑然笑了笑,道:“我只是去走走看看,过去也未曾遇上什么险事。大不了,下次再遇到有人闯进去,我不搭话便是了。”

    “那地方已经空了,又没人搬进去,只剩些杂草枯树,大哥去那里是要寻什么?”

    这问话,却让江南鹤的脸上掠过一阵茫然。

    “我也不知。”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这一声长叹,却似乎把年华都叹作了一腔浊气随风逝去,江南鹤的面容仿佛苍老了几岁。

    “我只是没想到,原来赵贞元也是会死的。”他喃喃道。

    在江南鹤的记忆中,千总府还是二十多年前的模样,赵贞元也是当年武昌码头边的那个翩翩少年。二十多年了,江南鹤与赵贞元,就是武昌城里彼此唯一的对手劲敌。每当赵贞元做出一件大事,江南鹤便定要犯下一桩大案;每次江南鹤完成一番壮举,赵贞元就传出一阵作为。二人就这样你追我赶,谁也不肯落在对方身后,不知何时起竟成了武昌城江湖上并立的两大豪杰。

    二十多年弹指一挥间,忽然有一天,赵贞元死了。

    赵贞元死讯传来的那天,江南鹤突然觉得,自己老了。

    这武昌城的江湖顶峰上,从此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江南鹤低首叹息道。

    有一天,江南鹤忽然想到——这二十多年来,赵贞元是如何过来的?

    这个念头,渐渐缠绕在了他的心里,有时让他神游天外,有时让他夜不能寐。终有一夜,他独自离开了江门旧宅,潜入了千总府。

    枯枝落叶,满目狼藉。

    他点燃一盏油灯,在千总府里一间房一间房的走进去,走了一夜,走遍了千总府的每一个角落。他看到,浮华落尽,散作红尘。

    那天清晨时,他回到江门,却看到了早已等在门外的江南虎。

    从那天起,他夜不能寐时,便会趁夜闯到千总府去。有时在千总府中四处闲逛,有时寻一个僻静厢房睡下,有一次他竟寻到了兵器架上的一双铁拐,拂去了这兵器上的灰尘,在千总府里挥舞了整整一夜。

    可惜,赵贞元,二十年后我没能跟你再打上一场。

    武昌城里,再没有人能让我使出平生所学,痛痛快快地杀上一天一夜了。

    这一天,江南鹤在千总府中走了许久,见天色渐明,便熄灭了油灯,放回了厢房,准备回江门去。在他出厢房的时候,千总府的院落里,传出了人声。

    江南鹤微微心惊,施展脚下纯熟的轻功,几步落到大堂墙边,没发出半点声响。

    他看到,院落里有一个剑客,对着这片空无一人的大院舞起了兵刃。他的一双长剑,光似龙腾,影如凤舞,身形翻转犹灵猴挂臂,步法进退像猛兽扑食。一番绝技落定,竟让江南鹤也忍不住在心中暗暗赞叹了一声“好”。

    “大哥,那剑客来路不明,你也不警觉,便现身了?”江南虎为江南鹤包扎好了伤口,低声责问道。

    江南鹤却苦笑了一声道:“我与他搭话,起初只是想知道,他为什么要去那空无一人的千总府里练剑。”

    “那为何要把真姓名告诉他?”江南虎又问道,“你们素未谋面,随口编造一个名姓,他也无处可查,有什么不妥么?”

    “偏那时候,我不想骗他。”江南鹤轻轻叹了一声,道:“他让我想起了我自己。”

    江南虎一愣,浑然不解:“大哥如今是武昌城第一高手,那剑客才几年道行,怎么比得?”

    “他在那千总府里做的,是我这二十多年来想做却没敢做的事情。”江南鹤缓缓道。

    江南虎沉默了。

    兄弟二人在这昏暗的房间里,静了许久,只感受着年华在黯淡的光影间缓缓流逝。

    “伤口已包扎好了。”江南虎缓缓收拾了身前的药物和纱布,轻声道,“这些日子,大哥不要用这手臂发力,弟子们便不会知道你受了伤。”

    “江门事宜,就暂托你了。”江南鹤笑道。

    “这是我分内之事。”江南虎说着,正要起身离去,忽然眉眼一沉,轻声问道,“大哥,你早上遇到的那个剑客,本领果真好么?”

    江南鹤皱了皱眉,抚着臂膀上的伤处,点了点头道:“剑法非比寻常,功夫也深,又有宝剑助力,是个高手。”

    江南鹤寻思了片刻,轻声道:“若大哥真的看中了这个剑客,我们也不必追究他今日之事,不如劝他加入江门如何?”

    “加入江门?”江南鹤一脸迷茫。

    “等曾侍郎为江门表来朝廷军费,江门子弟这些人要做一支军队是远远不够的。何况这些日子的厮杀,弟子们也有不少折损,用人也有捉襟见肘之感。那剑客能伤到大哥,足见是个可造之才。若能劝他加入江门,助力大哥,不也是一桩好事么?”

    江南鹤沉吟了许久,却忽然摇了摇头。

    “这个人,不能留在江门。”

    “为何?”

    “他的剑……”江南鹤紧锁着眉头,低声道,“不是正道,是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