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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糟糕的一天

    又到了去华立医院“报到”的日子。周恒觉得自己就像个正处于假释期的犯人,不仅要定时回到医院接受医院的检查,平时——除了工作——平时出行,去哪儿,结伴或是独行——都要一一给王一其交代清楚,特别是郑家宇那个案子以后,王一其对周恒的看管愈加严厉。即使周恒说了是去和里子见面,他都要亲自将周恒送到里子面前后,才肯离开。

    不仅仅是周恒,周恒的那些人格也开始不满王一其了,除了白西安。

    “他是为了我们大家好。”周恒打开衣柜,往里面摸了很久,都没摸出一件衣服。白西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周恒顿时一阵烦躁,但他习惯了压抑这种“不好的情绪”,只能将嘴唇绷成一条笔直的线,瞪大了眼睛依然在黑暗的衣柜里摸索。

    入秋了,周恒的情绪又开始起伏了。他或许是厌倦了一年四季的长袖衣裤,以前即使在房间里也是用长长的衣袖遮盖住手臂上的伤痕的他,现在将长袖衣裤都脱下,全身上下只留下一件无袖的背心,和一条短裤衩。遍布手臂的褐红色、已经结疤的伤痕就这么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微风吹过,他的毛孔稍稍被吹得张开。他不由得抖了一下,打了个寒颤。

    门外传来敲门声,接着是王一其的询问:“恒恒,行了吗?”

    今天是入院复诊的日子——王一其要求跟他一起去。

    周恒起初没有答应,门外也再无动静,仿佛刚才王一其的声音是周恒的错觉。过了一会儿,周恒才冲着门口喊:“很快就行了。”

    话音没落多久,门外就响起了渐渐走远的、拖鞋敲击地面的脚步声。

    周恒叹了口气,视线回到自己的双手。他终于摸出了一套衣服——一套长袖的白衬衫,和一条黑色的长裤。

    ******

    刚入秋的天气,班子茜就在工作服里加了一件高领,手边是瓶口正散发着热气的保温瓶。不知是不是周恒的错觉,他忽然觉得,今天见到的班子茜的妆容,比以前他见到的都要浓。

    就连说话的时候,班子茜的声音里都透着不轻易被察觉的疲累和紧张——周恒自从有了移情这个能力,他的感受力增强了很多很多,总能轻易感受到身边人的情绪和态度。一开始,他觉得这个转变很好,因为他从来都不善言辞,再加上从出生到现在为止的人生,他的生活从来就没给过他“好脸色”,正常的社交和人际对他来说很遥远,更何况他还在精神医院里呆了好一段时间。在那段时间里,他接触到的,除了医生、护士、清洁阿姨叔叔、食堂的大叔大婶,就是那群乍看之下和他差不多、但只要细心观察,才发现各有各症状的精神病人们。

    他自然无从锻炼他的人际交往能力。但周恒一旦出了医院,走上社会,他首要面临的,就是社会交往——和王一其一家的交往,和豹猫小组组员们的交往,和楼下小卖部老板、餐厅服务员等的交往——如果没有这忽如其来的“强感受力”,他也不知道会说错多少话,做错多少事。

    但是,这种“强感受力”又几乎要把他压垮了——他发现,顺着身旁的人的情绪和感受,就意味着要牺牲自己。其中最明显的,就是这个“移情”能力——每次移情后,他都像没了大半条命一样——周恒从来没有主动站在那些凶手们和受害者们的位置上,他是被那些能量强行拽了进去,他被逼着去和那些凶手们和受害者们存留在现场的、带着愤怒、焦虑、绝望和悲伤等情绪的能量共情。

    而此刻,他再一次感受到了班子茜隐藏在她那副美丽又淡定外表下的极度焦虑和紧张的情绪。他不知道班子茜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和一直没有露面的班江有关系?

    “你对那些凶手们和受害者们产生了移情?”班子茜的话将周恒的思绪拉回了现实。周恒看向班子茜的眼睛,点点头。

    班子茜笑了,笑容绽放在她那张化着精致妆容的脸上,很美,但周恒不自觉地往椅子后背靠了靠。

    “移情这个现象,一般出现在来访者和咨询师之间。”班子茜若有所思地说道,“比如说,你和我之间,当我们之间的谈话和交流到达一个深度,你就会对我产生移情的现象。”

    她看了一眼周恒,又笑了:“可是,你从来没有对我发生过移情,对吗?”

    周恒摇头。

    “现在只能这么理解了——”班子茜收起了笑容,表情立刻变得严肃,“——你被‘毁灭’了很多次,可你现在无疑是‘重生’了,对于生死的感受,你比任何人都要深刻和强烈,所以当你处在那个特定的能量场——也就是凶杀案现场时,你感受到了凶手们和受害者们留下来的情绪。这就是你为什么忽然能发生移情的原因。”

    周恒点点头,没说什么。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个解释看起来无懈可击,似乎也是这么一回事,但这对他的现状没有任何帮助——移情要发生的时候还会发生,他控制不了,这也不是他能做得了主的。

    “你对这个能力有什么想法?”班子茜一眼就看出了周恒的心思,她非常敏锐,但她不会让周恒感到不适,周恒之前还挺喜欢和班子茜聊天的,但是今天,或许是感受到了班子茜身上那种紧张的情绪,周恒的话不由得比平时少了。

    但他还是如实回答了:“没什么想法……它也不能根据我的想法而消失。”

    “你讨厌这个能力?”

    “不算讨厌。”周恒回答,“毕竟有它在,对我们破案也有一定的帮助。”

    “但你不喜欢。”

    周恒抿了下嘴:“算不上喜欢。说实话,要不是王叔叔忽然将我拽进豹猫小组,让我和他们一起去查案,或许我能喜欢上这个能力。”

    班子茜听到周恒提起王一其后,眼神暗了一下。周恒发现了。

    但紧接着,她没再顺着周恒的话说下去,而是另外开了一个话题,开始询问周恒近期的睡眠和那些人格的情况。周恒向班子茜隐瞒了他接连几周都失眠的状况,却老实交代了他的那些老实的、没有他的命令就不会乱来——但偶尔还是会失控的人格们。

    两人又聊了一个小时,最后,班子茜将周恒送出了办公室。一直在办公室外等候的王一其迎了上来。

    班子茜对王一其说了一下周恒的情况和注意事项后,又跟周恒约了下一次回来复诊的时间,双方就互相告别了。王一其和周恒一起走出了医院门口,周恒回头往班子茜办公室所在的那栋楼看了一眼,看到班子茜的房门紧紧闭着,班子茜本人已经不见了。

    这一次,班子茜没有目送周恒离开。

    周恒回过头,跟在一言不发的王一其身后,也同样沉默不语地步向停车场。班子茜那一反常态的态度终于影响到了他,他心里开始涌上了隐隐约约的恐慌。

    ******

    王一其开车的车速很快,从夏京市回到旁可市,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回到家楼下,周恒拉开车门下了车,正想和王一其一起上楼时,王一其忽然接了个电话。他接完电话后,拍了拍周恒,让周恒自行上楼。等到周恒消失在了楼梯口,他才转身回到车上,开车离开了。

    周恒又出现在楼梯口,他没有上去,他现在也不想上去——今天卢晓晓和王天天都在,他此刻却只想一个人呆着。

    他双手插着裤兜,慢慢踱出了小区。现在已经入夜,即使是初秋的天气,却仍然是寒深雾重。周恒的那些人格们开始吱吱喳喳说话了,你一言我一语的,围绕着今天见到的班子茜展开了讨论。

    看来,他们所想的,和周恒本人想的并无太大差别。他们同样对今天反常的班子茜产生了疑问,就连一向不懂事的小志和小结巴,都觉察出来了。

    “但我觉得你们想太多了。”艺术家正在角落捣鼓他的那些画作,他已经在周恒的脑里完成了大量的、杨灵评价为“不知所云”的画画作品,但艺术家并没有在意杨灵的评价。事实上,他不在乎任何人的评价。艺术家听着大家的讨论,忍不住也参与了进来:“你们也不能因为她没有目送周恒离开,就说班医生厌倦了周恒这个病人吧?”

    “可她今天的态度确实很敷衍。”顾尧飞趴在一张不知道什么出现的、看起来很柔软的床褥上,懒洋洋说道,“而且似乎恨不得快点结束和周恒的谈话。”

    “人家班医生也不欠我们什么。”杨灵说,“玻璃心收一收,做个成年人吧。我们难道一辈子都要在别人的照顾下生活吗?周恒,你愿意吗?”

    “单是一个王一其就够受了。”诸拢也搭腔道。他平时很少发言,但他从来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表达对王一其不满的机会。

    周恒没有回答杨灵的那个问题,他近乎麻木地听着脑里的那些纷纷扬扬的争吵,放空了眼神走在小区外的大街上。这条大街人流量不少,再加上现在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路边的大排档和小吃店也都陆陆续续坐满了前来吃晚饭或者吃夜宵的人们。吆喝声、食材下油锅的滋滋声、放在地上的火炉发出的轰轰声……这些声音交织成一片,再加上此刻脑里越来越激烈的争吵声,周恒不自觉地捂住了脑袋,低着头走过那一片热闹,转身闪入了一条稍微安静一点的街道。

    这是一条专门卖衣服和小饰品的商业街。所有档口都像一朵盛开完全的花,内部不仅撑满了色彩缤纷的衣服和饰物,每家都各有一个板子,板子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衣服或首饰——这些板子就像是这些摊子的触角,心安理得地往外伸去,侵掠了原本供行人行走的空间。

    得亏周恒身形瘦长,才能在不碰到这些板子的情况下,轻松走在商业街的中间。

    那些人格似乎吵累了,此刻都渐渐住了口。周恒的脑子慢慢安静下来,头也渐渐不痛了。他松了一口气,抬起低垂的头,目光随意地往街道前方望去。前方还是一样的景象,挤满了行人道的小摊,各色各样的服饰,来往逛街的中学生……还有一个蓬头垢面、全身乌黑的流浪汉。

    对于这个流浪汉,周恒起初是不在意的,他甚至都把视线移开,放在了左手边那个造型别致的小泥塑上。但是诸拢却忽然说了今晚的第二句话——

    “那个人,去追他。”

    周恒放下手里的小泥塑,皱着眉再次看向街道前方。这一次,他和那个流浪汉的视线对上了。

    那边的灯光很充足,几乎都要把街道尽头照成了白昼。那个流浪汉像是刚从泥潭中滚出来,全身都是污黑的泥和土。可他身上的衣服没有破烂的地方,上身的衣服和下身的裤子甚至是成套的。他的头发很短,板寸头,一张脸上同样沾上了污黑的泥和土,根本看不清长相。

    可周恒在看清楚了这个流浪汉的同时,也僵硬在了原地。他的头顶仿佛被一道雷从上劈下来,他的耳边都是轰轰的雷声。他全身的血液骤然往胸腔中的那颗心脏回缩,以至于此时此刻,他的四肢都冰冷得像一块铁。

    ——流浪汉的左半边脸上,是一道长长的、醒目的、即使是泥土也无法遮盖的疤痕。而流浪汉身上的衣服,不仅周恒很熟悉,相信周围的群众们也都很熟悉——他身上穿的,是蓝白细条纹的病号服。

    这个流浪汉,就是被王一其和班子茜都断言已经死了的肖如意。

    那个因为要救他,被打昏迷,后来成为一个植物人的肖如意。

    那个在他的残暴世界里,出现过,又消失了的肖如意。

    他不知道现在站在那边的肖如意,会不会又是他的幻觉。所以他决定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回去。他要回到王一其的家里,回到自己的房里,关上门,衣服也不脱,就爬上床。盖上厚厚的被子,再次尝试入睡。

    诸拢却又说出了今晚的第三和第四句话。周恒开始对诸拢的声音感到厌烦,他低着头,在商业街的路上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他猛地刹住了脚步,回过身的时候,他脸上那副忽然换上的凶神恶煞表情,着实把一旁的老板娘吓了一跳。

    诸拢迈开脚步开始往街道尽头冲去,肖如意已经消失了。当诸拢终于到了刚才肖如意站立的地方,周围除了用奇怪目光打量自己的路人,哪还有肖如意的身影。

    诸拢喘着粗气,不知所措地在原地转了好几圈,不时躲避着路人,最后还是杨灵出现,换下了他。

    杨灵理了理身上的衣服,佯装气定神闲地往王一其家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