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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下)

    三年的时间,弹指一挥间。诗画学会了老人的百家武学和兵法韬略,姝月学会了诗画的八大菜系以及外科医术。两个年轻人举案齐眉,共同成长,感情日浓,却又发乎情,止乎礼。一切都在往美好的方向发展,那么不出意外的话,意外要来了。

    诗画一大清早走出木屋,看见老人独自站在湖边,他走过去关切的问道:“爷爷,您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诗画,我一会儿要教你一套剑法,你一定要用心学,熟记于心。”老人看着湖面,沉声道。

    显然,老人一下子变得这么严肃,让诗画意识到,一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爷爷,我会好好学的,不过您怎么了,没什么事吧。”

    老人指着插在地上的两把剑说:“这两把剑,一把是我当年的佩剑,名曰惊天,取自石破天惊、惊天动地之意。后来因为杀孽太重,在逃亡的时候,我重铸了它,改名君子,并将其中一面剑锋铸钝,目的是为了以后,遇见不该杀之人时,可以留对方一条性命。另一把剑,原本是我当年要送给我孙子的礼物。同样是我亲手所铸,用的与君子剑一样是都玄铁,无坚不摧,我取名天义,意为天道公义。从今天起,这两把剑你就带在身上吧,就当做是我们姝月的嫁妆了,你可要好好待她。”

    诗画预感到问题的严重性,慌张的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了爷爷,您的身体明明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说这些。”

    老人没有理会诗画的问题,继续说道:“一会儿学完剑法,下午你就和姝月两个人拜天地吧。然后趁着天黑之前,赶紧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诗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刚刚听到的一切,“下午就拜天地,然后离开这里,可这里不是出不去吗?”

    老人又指向不远处的瀑布,说:“瀑布后面有一处极狭窄的洞穴,勉强可以爬行,一直通到半山腰某个隐秘的地方。当初爷爷没告诉你,确实是有私心,谁让你酿的酒,那么好喝呀,哈哈。其实这里是我当年跟随师傅学武的地方,你们走后,记得把那处洞穴封死。”

    诗画瞪大了双眼,看着密不透风的瀑布,支支吾吾的说:“我怎么可能会怪您呢,爷爷。”虽然看过西游记,知道水帘洞也是在花果山的瀑布后面,可谁能想到这个瀑布后面也有个山洞啊。

    老人笑着看向诗画,说:“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了,今夜就会有人来要爷爷的命。苟活了十三年,我也终于可以下去,见我的家人和朋友了。过去我是放心不下姝月,现在有了你,爷爷相信,你一定可以保护好她的。”

    “什么?是李天麟吗?爷爷有我在,没有人可以伤害您和姝月。”诗画下意识的纂紧拳头。

    老人深感欣慰的说:“傻孩子,你的心意爷爷明白,可是我原来就说过,靠我们两个人的力量,是不足以改变什么的。”

    诗画一计不成又生一计,“那既然知道他们晚上会来,咱们现在赶紧跑吧,肯定还来得及的。”

    “连这样的地方,他都可以找到,那我们还能跑去哪里呢?”老人明显没有为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感到担忧,反而是放心不下眼前和木屋里面的这两个孩子。

    “可是您是怎么知道,李天麟他今晚会来的?”诗画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道。明明他整日和老人在一起,未见老人离开过,也未见有人来过,甚至连一只可能报信的鸽子都没有,那老人又是如何精准的知道这一切的。

    “这个事情等你以后见到一个人,自然会知晓,但是他也可能永远都不会见你。反正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诗画显然被老人玄而又玄的话,搞得晕头转向,不过他并没有去追问那个他是谁,此刻他只想快点带老人和姝月离开,“反正无论您说什么,我也不可能丢下您不管的,姝月也不会同意的。”

    老人双手按在诗画的肩膀上说:“你是个聪明孩子,应该明白,仅仅我们两个人,完全有机会杀出重围,然后浪迹天涯,隐匿于江湖之中。可姝月呢,她要怎么办?我们两个人,怎么在千军万马之中保护姝月?我们打不过可以跑,但是如果带着姝月,我们要怎么跑?唯有我死,姝月才可以活,我若苟且偷生,姝月一定会死在我前面的,我是用我一命去护姝月一命。”

    “可您这样做,让姝月知道了,她的后半生会永远活在负罪当中的,这会让她生不如死的。”诗画的双眼,不听使唤的往外流淌着滚烫的液体。

    老人的目光中,满含乞求的看着诗画说:“好孩子,别让她知道,随便撒个什么慌,哪怕骗她一辈子都可以。反正你要照顾好她,你娶了她,她就是你的妻子,你有这个责任让她幸福。”

    “爷爷,我求求您了,我们一起逃吧,我们换个地方,再藏十年,如果还被发现那就再换。”

    “孩子,你这个时候怎么变得这么糊涂呀,”老人拔起地上的君子剑,剑锋抵住自己的脖子,“你总不想,我以死来逼你们离开吧。”

    诗画赶忙伸手阻拦,“不要啊爷爷,你先把剑放下。”

    “孩子你不清楚李天麟的恐怖,可我清楚,他是我一手锻造出的恶魔。正是因为我了解他,我才知道今夜唯有我死,才能换你俩活命。”老人用另一只手拔起天义剑,“这剑招你一定要记住,这是我专门用来对付李天麟所创造的剑招。”

    “看好。”说罢,老人双手合用,两把宝剑在半空中翩翩起舞,好似敦煌飞天手中的袖带,飘逸灵动。其实剑招并不复杂,只是招招式式,都透露出一种大巧不工的玄妙。

    不多时,老人已经展示完剑招,“怎么样,记住多少?”

    “都记住了!”诗画信心满满的说。

    老人将两把宝剑递给诗画说:“你来一遍让我看看。”

    诗画一边重复着刚才的剑招,一边暗暗惊奇,“这剑招里面,有很多我那个世界剑法的影子,爷爷他是怎么创造出,这样的剑法来的。算了,现在不是深究剑招的时候了。”

    “孩子,该下决断了,你是男人,优柔寡断只会害了你最在意的人。”老人走上前,目光炯炯有神的说。

    诗画从来都不是一个当断不断的人,只是与老人相处的这三年,他早已把老人,当成是自己的亲人一般,如今却要他舍弃亲人的性命去逃命,这叫他如何使得。可是他知道,老人说的一点都没错,就算逃,天涯海角,哪里逃得掉呢!连如此隐蔽的地方都可以探寻的到,李天麟此时一定是手眼通天。而且,自己终有一天是要离开的,就算他还会再回来,那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又有谁可以来保护姝月和老人呢?此刻,确实如同老人说的那样,唯有他的死,才可以解开这死局,才可以让姝月以后,再无性命之忧。

    诗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爷爷,我此生一定会护好姝月,让她幸福,您放心吧。爷爷,谢谢您,救我性命,如此大恩,来世再报。爷爷,谢谢您,传道受业解惑之恩,您教我的,以后我一定会传承下去的。爷爷,谢谢您待我如己出,以后清明寒食还有您的生辰祭日,我和姝月一定给您满酒。爷爷,谢谢您……”

    “我这三年过得很开心,没想到最后的日子里,竟然能喝到这么好喝的酒,吃到这么好吃的美食。最重要的是,我终于教出了一个好徒弟,真正的好徒弟,爷爷很满足。”

    “爷爷,对不起。”诗画此时早已泣不成声,他恨自己的无能和弱小,恨自己明明来自一个科技那么发达的平行空间,此刻却什么都做不了,连自己的家人都无法保护,反过来还要老人用自己的生命来护住他和姝月。

    老人此时也已是泪流满面,“孩子,你不用自责,更没什么好伤心的。这一天对于爷爷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我这一生坏事做尽,杀戮太重,可偏偏我却活到了现在,这简直就是一种讽刺啊。现在我也终于可以完全释然了,你应该替爷爷感到高兴才对啊。”

    诗画知道,看到自己和姝月成婚,就是老人现在唯一的心愿。纵使自己再怎么心不甘情不愿,这个时候,他也要尽力去完成老人最后的心愿。而且,他也不是全然对姝月没有男女之情,只是他知道,自己终究是要离开的,他害怕以后,自己会辜负了这段感情,“爷爷,我现在就去找姝月,我们下午就拜堂,您要做我们两个人的见证人和长辈。”

    老人笑中带泪,嘴角不自觉的上扬,“好,好,好,能看到你俩完婚,我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诗画用力擦去脸上止不住的泪水,可他发现这根本就是徒劳,泪水像决堤的江水,仿佛永远都不会流干。他走到河边,弯下身子,一头扎进水中,左右来回地摇摆。他想快点平复自己的心情,他知道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他必须尽快把老人的心愿完成,然后配合老人做好善后工作。虽然老人没说,但是既然要让对方杀一个人,就可以安心,那么势必要抹除,这里曾经三个人生活过的痕迹。这时,他终于明白了老人为什么只做一张床,也明白了为什么每一把椅子都不一样。过去,所有那些没有问出口的困惑,此刻好像都得到了解答。

    诗画单膝,跪在姝月的床前,静静地等她醒来。他努力平复,自己惊涛骇浪一般的心情,在脑海中不断的组织着一会儿要说的话。

    姝月缓缓睁开眼睛,一眼便看到了床边的诗画,有些受惊的问道:“公子?你在这里做什么?是不是我起的有些晚了。”说完,她便坐起身。

    诗画还是单膝跪着,一动不动,他长吸一口气,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说道:“姝月,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你,所以如果你愿意,我们结婚吧。”

    “结婚?”姝月很显然没有明白这个词的意思。

    “哦,就是成亲的意思,在我们那里叫结婚。姝月,我们成亲吧。”

    姝月瞪大了那双,原本就很大的眼睛,然后偷偷地用力,咬了下自己的嘴唇,在确定自己没有做梦后,她说道:“你是认真的吗公子?”

    “我是认真的!姝月只要你愿意嫁给我,我就娶你。”

    “要先问过爷爷的意见。”姝月面红耳赤,心跳加速,完全不敢直视诗画的眼睛。

    “爷爷已经答应了,现在就看你是否愿意,但你不用勉强,如果你不想嫁给我,直接告诉我就行,我绝对不会让你为难的。”

    看诗画好像误会了自己的心意,姝月赶忙说道:“我愿意。”

    诗画强压住自己内心的伤悲,今天老人的每一句话,不断的回荡在他的耳边。他的眼眶又忍不住有泪水在打转,好像时刻都在准备着决堤,他赶紧站起身向外面跑去,出门之前留下一句,“我去告诉爷爷,咱们下午就完婚。”

    “下午?”姝月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扰的心慌意乱又心潮澎湃。她是愿意的,她真的很喜欢,这个突然从天而降的男人,甚至是爱的深沉,只是她不知该怎么去表达,更羞于启齿去表达。此刻,这个自己深爱的男人,来向她许下婚约,她自是欢喜的不得了。只是没有想到这份喜悦,兑现得如此之快,快到下午,自己就要嫁给他为妻了。

    诗画望着厨房那个忙碌的身影,他这才发现,老人真的已经年岁很大了,银白色的头发,散乱无序的披在肩头,蹒跚的身影,却有一个异常挺拔的脊背。诗画良久没有说话,只是痴痴地看着老人,他多想此时,时间能够暂停,停留在这最好的美好之间。

    “自此你来之后,我就再也没有下过厨,今天给你俩做顿饭吃,以后也没这机会了,你可别嫌爷爷做的不好吃啊。”虽然老人没有回头,但是,他感受到了来自诗画关切炙热的目光,和那份无需言语就流露出来的爱。

    听到老人的声音,刚刚止住的泪水,再次涌了出来,瞬间就模糊了诗画的双眼,“爷爷,姝月她答应嫁给我了。”

    “我是看着她长大的,她的心思我比谁都清楚。她很喜欢你,只是女孩子家家的,不好意思说出来罢了。你也是个好孩子,把她交到你手里,我放心。”老人还在手忙脚乱的忙碌着,三年没有下过厨的他,明显已经没有了,往日做饭时的熟练,可他还是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给这两个孩子,做一顿好吃的丰盛的饭菜,因为他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机会了。

    诗画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他不敢想象,姝月知道这一切之后会怎么样。

    没有凤冠霞帔,没有八抬大轿,没有满座宾朋,没有婚礼该有的一切。只有一个老人坐在椅子上,两个年轻人穿着朴素简单的常服,他们没有拜天地,只是对着老人磕了三个头。诗画说,老人救过他的命,就是他的天,自己从小无父无母,老人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那就是他的家人,所以他只拜老人,只给老人磕头。姝月说她从今往后,都听诗画的,他拜谁,她便跟着他拜谁。

    老人看着面前的两个孩子,内心说不出的欢喜与不舍,他多想看到两个人,能有属于自己的孩子,可现在这个愿望,却已经是一种奢望了,“姝月,以后你就是诗画的妻子了,从小到大,你都是极好的,很懂事,很孝顺,很聪慧,以后你要听诗画的话,两个人要互相扶持,包容,理解。”

    姝月娇羞地点点头说:“我会听公子的话,也会照顾好公子的,我一定会努力做一个好妻子。”

    “诗画,姝月从小就很懂事,可是有时,她太懂事了,以至于就算受了委屈,也不会表露出来。我知道两个人在一起,难免会有磕磕碰碰,可你毕竟是个男人,以后就算是看在爷爷的面子上,哪怕姝月做错了事,你也让着她点儿,行吗?”老人说着说着,眼泪不自觉的落了下来。

    “爷爷,我一定会让着她的,无论她做了什么错事,我都会原谅她的。从今天起,不管是我自己,还是其他任何一个人,我都不会让他们伤害到姝月的。”诗画看着老人,心仿佛在滴血一般,这种即将要阴阳相隔的分离,让诗画的内心苦不堪言。

    “姝月从小就沉默少言,可是自此你来了之后,我能感受到,她从心底里,开心了很多,话也多了。所以把她嫁给你,我相信对她来说,一定是一件不错的安排。至于你诗画,你对她的情意,爷爷也看在眼里。你是我极其欣赏的人,我这辈子,看错过一个人,但是我相信我这一次,不会在看错了。诗画,孩子,从今天起,我就把姝月托付给你了,爷爷以后到了下面,也会保佑着你们的。”老人越说越不舍,越说越动情。

    诗画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此刻他多想大醉一场,“爷爷,我发誓,此生一定爱她,护她,至死不渝。”

    姝月听着老人,犹如生离死别的话,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随即,她就打消了那些不好的念头。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能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呢?再说有爷爷和公子在,她什么都不怕!

    老人给诗画的空杯子里沾满酒,“过去都是你给爷爷倒酒,今天爷爷也给你倒一次,来,咱们三个人一起喝一杯,祝你们小两口,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三个人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诗画抬起手,从姝月的身后不动声色,悄悄劈下。姝月还没来得及反应,手中的酒杯便掉在了地上。此时,诗画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的落下。

    老人放下酒杯,赞许的点点头,“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内心就不要再迷茫了,任何的侥幸心理,都会让姝月,陷入无尽的危险之中。”

    诗画将昏迷的姝月放在狭窄潮湿的山洞中后,返回山谷,与老人一起抹去三人的痕迹。老人知道李天麟的可怕,所以,他根本不会抱有任何的侥幸心理。多余的椅子和一切能够流露出,这里曾经住过其他人的线索,都被他堆到了山洞里,等着诗画离开时一起带走。诗画原本打算烧掉,可无法立刻散尽的烟味,以及处理不干净的残渣,反而会弄巧成拙。忙碌到晚霞已经渐渐淡去,老人打开一个锁住的破木匣子,从里面拿出一块长长的木牌。显然这个木板,历经岁月变迁,已经变了颜色,上面的字,却好像是前不久才写下的痕迹,吾之爱尉迟淑。这便是上面仅有的六个字了。

    老人将手中长长的木牌,递给诗画说:“把它插在你常去的那个小山坡上。”

    “那个坡下面有人?”诗画呆愣在原地,怎么也想象不到,自己常常在深夜,对酒当歌的地方,竟然埋着一具尸骨。

    “一个六岁的小女孩,我当年逃亡路上,特意去了一趟乱葬岗,找了一个与姝月,身高体态完全相同的小女孩。不过姝月并不知道这事,你也别告诉她。”老人轻蔑一笑,好像是在笑自己的先见之明,又好像是在嘲笑自己终究逃不过,曾经爱徒的勾魂索命,“当年我是两个人逃出来的,李天麟自然知晓,我带走了我的孙女。所以等他来了,如果只是看到我一个人,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我现在就去,爷爷。”

    待诗画插好回来后,老人已经在不停地喝着,诗画酿的酒了,“以后喝不到了,还真是有些舍不得这个酒。”

    虽然诗画极力的克制,可眼泪还是丝毫不听使唤的流了下来。从小到大,他从来没哭过,而今天仿佛把过去二十多年没流的眼泪,一次性都补上了,“爷爷,我……”

    “傻孩子,这又不是你的错,不要责怪自己。这是爷爷犯下的孽债,自然要受到该受的惩罚。苟活了那么多年,已经是赚到了,哈哈。孩子,以后你要走的路还很长,希望你能永远坚持本心,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活出精彩的人生。记住,你不需要对得起任何人,你只要对得起自己就够了,你不需要为任何人而活,你就为你自己而活就行。先爱己,再爱人,一个人如果连自己都不珍惜,怎么可能更好的去爱别人呢,你说是不是。哎呀,你看看我,今天这是怎么了,平时也不唠叨啊,怎么一下子就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了,哈哈。”老人装作很轻松的样子说。

    诗画用力的摇着头,“不唠叨,不唠叨,爷爷,我想听你说的话。”

    老人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挥挥手说:“不说了,走吧,去找姝月去吧。剩下的事,就交给我自己去面对吧。”

    诗画又扑通一声,重重的跪在地上,随后又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最终他什么也没说,起身离去,没再回头。

    男人的分别,有时就是默不作声,千言万语都在那一跪中传递。

    老人望着诗画渐渐远去的背影,“好孩子,谢谢你!”

    夜幕渐渐降临,老人坐在湖边,悠闲的钓着鱼,慢慢等待着,自己最终的宿命。

    十几个慌乱的脚步声渐渐临近,他们借助绳索的延伸,顺着石壁从天而降。

    “师傅,没想到您老人家,躲到这么一个隐蔽的地方,徒弟可是找了您十几年啊?”天麟从黑暗处慢慢走出,看着眼前这个两鬓斑白的老人。曾经,老人是他的憧憬,是他的向往,可突然有一天,一切都变了,这个教自己心狠手辣的人,竟然开始满嘴仁义道德了。这些他都可以忍,但他不能容忍的是,老人的背叛,因为老人答应过他,要看着自己统一三国,成为像赵渠梁那样的千古一帝。但是,老人选择了他的哥哥,那个他从来没有瞧得上的人。他怎么都不会想到,这个他最崇拜最信任的人,背叛了自己。所以,他怎么可以忍?他要杀了他!哪怕,他只是现在眼前这个老到半截身子埋在土里,对自己没有任何威胁的人。

    “我倒是很好奇,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按理说,应该不会有人知道这个地方才对。”老人根本没有回头,去看这个已经十三年没见的徒弟,他只是自顾自的问出心中的疑惑。

    “原本,确实是找不到,只是有一天,我身边一个小孩,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实话,我也是来碰碰运气,没想到你还真的在。看来老天都被我锲而不舍,要杀你的心情感动了。”

    老人隐约预感到了什么,但他还是努力的稳住了心神。此刻任何情绪的波动,都可能被天麟看出什么蛛丝马迹,他现在首先要做的,是隐藏起自己的情感,什么都不表露,然后坦然赴死。

    “今天不光是我想来杀你,还有一个人也想来,他可是做梦都想要你的命啊,不过你应该都认不出他来了吧。”天麟饶有兴致的说着。这时一个满身黑衣的人,从一群杀手中缓缓走出,来到天麟的身边。

    老人还是没有回头,“我这一生,做了那么多错事,有几个想杀我的人,不稀奇。”

    “那倒也是,不愧是我师傅,哈哈。”天麟轻蔑一笑,显然为即将到来的好戏,充满了期待,“这个小伙子,一直在我身边做杀手。我特意把你当年教我的那些武功,都教给了他,也算是你半个衣钵传人,李靖,来给你的半个师傅磕个头吧。”

    黑衣人毫无迟疑,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响头,鲜血登时从他的额头渗出。

    “天麟,我可以死!只是希望我死之后,你可以真正的放下。过去是我错了,我已经没有机会,去纠正那些我所犯下的过错,但是你还有机会,千万不要一错再错,让自己后悔。”老人的情绪没有丝毫的波澜,他知道自己这些话,根本毫无用处,可是总要说些什么吧。

    天麟忍不住笑出声,“我记得你过去也不唠叨啊,怎么?太久没人和你说话,寂寞了?我是可以放下,只不过你要是不死,估计这个小伙子很难放下。哦对了,放了跟你说,你看看我这记性,这么重要的事,现在才想起来。李靖是我给他起的名字,他说什么也不想再姓他原本的姓氏了,毕竟他是被抛弃的那个嘛。来,告诉我师傅,你原来姓什么?”

    黑衣人站起身,冷冷的吐出两个字,“尉迟!”

    老人惊骇的站起,全身止不住的颤抖,他的瞳孔迅速放大。他想回头看看这个姓尉迟的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双脚像不听使唤一样,完全迈不开步子,钉在了原地。

    “师傅,您这是怎么了?难道自己的亲孙子,都不认识了吗?是不是以为我把他给杀了?我原本是这么打算的,可是您知道吗?他跪在我面前,祈求我饶他一命,您知道我最恨贪生怕死,苟且偷生的人了,所以我怎么可能饶过他呢?对不对?”天麟充满嘲讽的说着,“不过他告诉我,他并不是怕死,只是他想杀个人,给全家报仇。杀完之后,他可以随时自我了断。我一听就好奇了,他这是要杀谁报仇啊?明明就是我灭的你们家满门,明明我就站在他的面前,他还要杀谁?结果你猜他要杀谁?”

    老人终于克制住,自己身体的颤抖,转过身,看向天麟和他身旁的黑衣人。那双饱经沧桑,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已是泪眼婆娑。

    天麟抬手指着老人说:“他要杀的不是我,是你,是你害得他全家灭门。又是你,把他留下,带走了你的孙女。他过去有多么崇拜你,现在就有多么恨你,就像我一样。是不是怎么都无法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死在自己孙子手里。你刚才不是好奇,我为什么可以找到这里吗?就是你孙子他突然想起来,你曾经和他说过的这个地方,当时你不是还答应他,要带他来这里的吗?”

    老人想上前去解释,可一别十三年,眼前的少年,他早就认不出半分,当年幼时的模样。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或许什么都不说,才是最好的吧。既然如此恨自己,那能死在自己孙子的手里,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这样,他可以好好的活下去。虽然他这一生,注定要落入恶的深渊,背负数不清的血债。但这,也是因为自己的罪孽,所以他又有什么权利,去责怪或者管束这个十三年未见的孙子呢?而且就算重新再来一次,他还是会选择带姝月离开,眼前的他还活着,就是最好的证明。因为如果留下的是姝月,那此刻,她早已在九泉之下等自己了。

    见老人始终没有说话,天麟拔出自己的剑,递到李靖的手中,“这是我师傅他老人家,曾经送给我的剑,我很喜欢!今天,你就用它杀了我师傅,也就是你爷爷吧。这样,也算老人死在咱们俩的手里,咱们俩,也都算大仇得报了是不是?”

    李靖握着剑,心无旁骛的走向老人,一步,两步,三步……两个人的距离渐渐缩短。终于,他们面对面的站着,良久无言。老人满脸是泪,无语哽咽,李靖面无表情,麻木不仁。他抬起剑,对着老人的身体,缓缓地刺了进去。老人没有躲避,没有喊疼,更没有想要反抗,他只是默默地流着泪,注视着十三年未见的孙子。那个他曾经视若珍宝,每天都要搂在怀里的孙子。李靖拔出剑,鲜血自剑尖不断滴落,老人的衣服瞬间被染红。李靖没有迟疑,又刺出第二剑,第三剑,一剑又一剑,直到老人终于因为失血过多,只撑不住,倒在地上。老人还是留着泪,看着李靖,一言不发,此刻他心里的痛,一定比身上的痛,痛上千倍万倍。

    李靖挥剑,想要斩下老人的头颅,可天麟一个诡异的身法,迅速向前,拦住即将挥下的剑,“你玩够了,那现在该我了。”

    李靖什么也没说,把剑递还给天麟,向后退了半步。

    天麟砍下老人的两条手臂和两条大腿,他还是觉得不够解气,又在老人的身上一通乱刺,“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啊!”仿佛是在发泄着,一直压抑在胸中的不解和怨气。

    老人趁着自己还有生机,用尽仅存的气力闭上了眼睛。他并不是为了死得瞑目,此刻他的债还完了,他安然闭上眼睛,只是想在死前,再回忆一下诗画和姝月的样子,那两个他最牵挂和放心不下的人。老人始终没有和自己的孙子说一句话,因为从他舍弃他的那一刻起,他便没有了资格。而且他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只是他希望自己的感觉是错的,因为这种感觉会害了眼前这个人。至于天麟,该说的,好像早就已经说过了吧。

    “怎么这就死了,真是不解气。”天麟长舒一口气,把剑随手丢在一边,李靖赶忙识趣的捡起。

    李靖抬起剑准备自刎。

    “行了,仇你也报了,这条命就别死了。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安心的给我杀人便是。”天麟随口说道。

    “是!”从进入山谷,这是他说的第二句话,而两句话加在一起,也不过三个字。

    一个黑衣人从黑暗中走出,双手举着一块木牌,单膝跪在地上说:“主人,没有其他人的痕迹。旁边有处坟墓,挖了,是个小女孩的骸骨,差不多死了有十多年的样子。这木牌的时间也差不多,只是上面的字,是最近才描上去的。小人斗胆刮掉了一点,发现覆盖了不知道多少层。”

    天麟接过那块腐朽的木牌说:“本来以为,你今天可以过两次杀人的瘾,不过没想到你这个妹妹,也太命薄了。你说,刚才你爷爷始终不说话,是不是在愧疚,在悔恨,后悔当初带走的不是你,而是一个终究要死的人啊。”

    李靖还是一言不发,甚至没有去看那块木牌,曾经她是他最想保护和疼爱的人,可如今,十三年的分别却是阴阳相隔,除了漠然,再无其他。

    “走了,没意思,还想着师傅临死之前,能拿他的孙女,好好折磨他一下。算了,都烧了吧”天麟就像是了却了一桩多年的心事,“等等,就这样吧,让他就这样曝尸荒野,或许也不错,回。”

    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山谷又恢复了平静,除了那无法散去的血腥味。

    诗画看着眼前惨烈的场景,说不出的锥心之痛,宛如刀割,“爷爷,我和姝月不能就这样离开,她会责怪我一辈子的。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给你们俩,一个好好道别的机会。”他按住胸口的量子璇夻器,三年的时间,早就让里面充斥着大量的太阳能。虽然他没有办法,让老人起死回生,但是短暂的回光返照,还是能够做到的。可这也意味着,诗画之前三年的等待,全都白费了,他又要在这里重新待上五年,等待着量子璇夻器储蓄满能量。

    巨大的光芒,照亮了整个夜空,仿佛一道惊雷,从天而降,老人的身体在慢慢地修复,原本苍白的脸也开始红润。量子璇夻器原本的作用,就是将人体原子化,所以某种意义上,它是可以做到修复人体的作用,只是当下老人受的伤实在太重,所以……他找来一套全新的衣服,给老人换上,并且清理好所有的血污,等一切准备就绪后,他从山洞里面,把还在昏迷的姝月背了出来,老人此时也渐渐睁开了双眼。

    “爷爷,你醒了?”诗画关切的问道。

    老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以为自己到了阴曹地府,黄泉路上。可是为什么,诗画和姝月会在这里?难道他们还是被天麟给发现了?“都怪爷爷不好,终究是没能救下你们。”

    诗画一下子就听出了老人的意思,赶忙说道:“爷爷,您还没死,我和姝月也没事。准确的说,是您已经死了,不过我又把您给救活了。”

    “救活了?”老人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他赶忙查看自己的伤势,结果发现,自己竟然全身毫发无损,“这怎么可能?”

    “爷爷,我没时间和您解释了。反正我既然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那自然有我的办法,可是我只能把你救活一盏茶的功夫,对不起,您受的伤始终太重了。我想让您和姝月见上一面,我不想让姝月这一生都活在悲痛当中。她是极聪明的人,谎言是骗不了她的,所以我想让你们好好道个别。”

    老人一瞬间便领会了诗画的用意,“我明白了孩子,真的谢谢你。好了,抓紧时间,把姝月叫醒吧。”

    诗画拔出插在姝月脖子后面的针,不多时,姝月便醒了过来,可显然长久的昏迷,让她无法一下子彻底清醒。

    “姝月,姝月,你能听清爷爷说话吗?”

    姝月努力的深呼吸,想尽快使自己清醒过来,“爷爷,我们怎么在这儿啊?”

    “姝月,爷爷要走了!”

    “走,走去哪里啊爷爷?”姝月不解的问道。

    老人指指群星闪耀的夜空,去天上找你奶奶和你的爸爸妈妈。

    姝月瞬间清醒过来,带着哭腔问道:“你怎么了爷爷,你是生病了吗?你哪里不舒服啊?你别吓唬姝月!”

    老人抚摸着姝月的头说:“傻孩子,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态,人老了自然是会有要死得那一天的。”

    姝月拉住诗画的胳膊,焦急的说:“公子,爷爷他病了,你快救救他啊,求求你了公子。”

    诗画什么也没有说,低下头一言不发,就好像是在用无声的沉默来告诉姝月,早就无力回天了。

    姝月抱住老人,忍不住大声地哭泣,“我不要你离开我爷爷,我不要你死。”

    “爷爷不会离开你的,爷爷会一直在天上,保护着你的。”

    诗画在心中默念着时间,他知道,没办法再等下去了。

    诗画的神态变化,老人尽收眼底,他知道自己最后的时间,所剩无几了,“姝月,我已经把离开这里的方式,告诉给诗画了。让他带你离开这里吧,外面的世界那么大,你们一起去看看,好不好?”

    “我不要,我哪里都不去,我就要陪着你爷爷,我就要和你在一起。”姝月的情绪几近崩溃。

    “傻瓜,我怎么可能陪你一辈子啊,”老人的眼中也满是不舍,“我就快要死了,可爷爷最后的心愿,是不想你看到爷爷死去。姝月,你从小就听话,最后再听爷爷一次话,好不好,让爷爷可以安心的离开好不好?”

    诗画上前拉起姝月,“我们走吧,让爷爷最后可以安心的离世。”

    “我不要,我不要听话,爷爷。”姝月玩命地拉住老人的衣袖,迟迟不肯放手。

    诗画再次将那根针,插入姝月脖子后面,“对不起,姝月。”

    “孩子,谢谢你!记住,不要让我入土,原本你看到我时什么样,就让我还是什么样,前面的那些努力,不能功亏一篑。”说完,老人心满意足的闭上了眼睛。

    一团光芒亮起,老人又恢复成了刚才惨烈的模样,诗画把那件千疮百孔的衣服,重新给老人穿上,然后还原了刚才的一切,他对着老人的遗体又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抱起姝月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