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所有人都知道网络环境不该影响到物质生活，想要从永无止境的瀑布流中逃脱出来。但仅靠自己是很难做到的，仅靠一个想法也还远远不够。龙灵一直都庆幸有这样一群同伴，他们在一起长大，经历一段时间的分别后又回到原点，给他带来一种身后充实着动力的感觉。
文芸提议尝试一项大家都没有接触过的运动，直到所有人都学会，滑冰从多项运动中获得了拔尖的关注度。
滑冰场内里只有少数零散的集合，更多的竟然是一个人前来滑冰的。滑冰场内温度低于室外，换上护具之后从中获得热量的慰藉也增强了安全感。但冰面呈现出无法依托的平滑，那双刀片为底的靴子，保持站立姿势本身就存在一发千钧的极端平衡之美，两者相加即是把一个完整呈现在面前的滑冰场上埋下了不平衡的暗雷。失去平衡导致的跌倒竟然呈现出一定规律，龙灵踩上冰面，缓缓松开扶手，心理对危险的直觉导致动作僵硬，仅用一只脚推动身体，重心沉在另一边，移动的瞬间，他想象自己的姿势，那应该就像是天平的支架被托盘和里面的重物顶了起来，但他没有立刻摔跤，还有时间给他产生自己已经掌握要领这样的错觉。每一次他都滑行不出三米，似乎经过三米，他就会失去平衡，这让他想起小时候，晕车带来的呕吐也是存在规律的，第一次往往有最长时间的间距，随后间隔时间逐渐缩短。这个过程中患者也会逐渐失去防御手段，沦为本能的傀儡，它一次一次打破患者心理防线的过程，但如果乘车时间足够长，并且截取出中间的时间段，就能得到一份几乎遵照时间规律的数据，大致是每五十分钟到六十分钟胃部痉挛就会导致一次呕吐。
滑冰的规律时间段来得很早，从前期就开始，并且也有一样的突然性感知，在呕吐的瞬间胃部不适是突然出现的，时间很短但能提供预警作用。滑冰的预警在人滑行最为平稳的瞬间，每一次都让人觉得快要掌握技巧了。
“这一块滑冰场表面看起来都是一样的，各个部分都很均匀，而且视野很好，所以问题不是出在滑雪场上。”华军树很喜欢做分析，他也没有运动天赋，所以想要用具体的数据找出滑冰的规律和技巧。
他正在把滑冰场分成大小相同的数十个区域，通过观察其他滑冰者获得数据，粗糙的数据就能帮助他判断，滑雪场中心区域跌倒的概率最低。他很快意识到这个规律来自于，初学者都尽量让自己在边缘滑行，中心区域多数具备基本平衡能力。
同是初学，差距其实也十分明显，芭蕾舞演员程立，就很快能够掌握平衡脱离护栏滑行了，她依据四面显示屏的指示调整姿势，不同方向的屏幕演示的内容是从低级到高级的演进，入口处上方的大屏幕中近几年冬奥会的精彩剪辑片段重复播放。
社会学出身的依言从中获得了启发，“滑冰场是一个无需人组织的社会实验场，只需要有这十几块屏幕提供的变量和长时间的观察就能总结出很多规律。你觉得那块屏幕上的内容为什么不放在正对入口的位置，而要放在入口上面。”
龙灵把身体重量沉在手上，用护栏分担脚部的压力。身体平衡给他腾出思考空间，“你是说如果顾客正面进门后就看到最高难度的动作，会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没错，我相信滑冰场的主要顾客其实是那些从来没有尝试过的，或者仅有少量接触的初学者，所以这里的显示屏播放内容应该也要按照是玩家注意的频次进行播放频次的适应。”
“你们看，我分析了数百个视频，发现最常见的摔跤方式是后仰摔倒，但这种方式会造成一个严重的后果，那就是本能地将双手置于身后撑地，这会伤害没有防护而且脆弱的手腕。我研究得出了一种最合适的摔跤方式，侧身到，这没有什么技术含量，主要动作就是用手臂弯曲摆在一侧，再将失去的重心偏移像做好防护的一侧。同时在这个过程中尽可能蹲下。我可以给你们掩饰一遍。”华军树把平面的空气投影收拾好，松开护栏，酝酿倒下，犹豫了片刻还是没开始。
“我发现这对颈部可能造成意外的伤害，并且没有想象的那么容易。”在闹钟模拟几次后他得出这样的结论。
“不过你的方向没错，先考虑好要怎么应对摔跤说不定反而更重要。”依言说着就自己尝试了几下。
龙灵大概掌握了保持平衡的方式，他于是马上面对一个选择，继续保持走一步划一下的动作，或者提速，很显然提速摔跤的概率就会大大增加，更加显然的事，快一些之后还有快一些，之后还有灵巧一些，精致一些，职业运动员与他这个年纪才开始接触滑冰的人之间有明显的差距。几乎是不可能弥补的。他忍不住去看大屏幕中的美丽女选手做出高难度动作，这些姿态富有美感，纤细的冰刀在冰面上带动丛林精灵般的女孩滑行，旋转时冰刀与冰面的接触只剩下一点，一个点撑起了全身的质量，维持高速规律地转动，对于人这样一个质量分布不均匀且算力有限的物体来说，只能由无限的重复和生花妙笔组成。如果重复是确定的，从重复中萃取出进化却没有一个规则，物理的世界中，有多少人一个不确定的事物炼成高概率的，这之中或许还有什么重要因素。
“在想什么？”文芸已经能正常滑行，她很轻易绕到龙灵身前，他抬头便遇上对方明亮的眼睛，意图躲闪的目光带动了身体，在支点寥寥的冰面上，这让他失去平衡。他惊叫后侧倒在冰面上，就如华军树分析的那样，脖子扭动的声音在耳朵里面发出警告。
“没事吧。我吓到你了？”
龙灵的目光首先在她的小腿上停留，在贴身的棉裤下它让他感到坚韧和柔软。
“没事”，文芸伸手拉他，他伸到一半的手又缩回来，“你就不怕你也摔了？”
“好像确实有很大可能。不过那样的话，也是个乐子呀。”
冰场上的暗雷一一揭开，这些是明晃晃的冰场上每一个动作落实的主要阻碍，把整张地图都摔过一遍，时间就以该有的充实经过了，虽然不知道自己学到了什么东西，但确实能有话可说。身体疲惫地在冰面上滑行，文芸轻快滑动接近他，灯光不知道有没有变得明亮，他希望此时昏暗一些，给他一种结束时该有的懈怠。
“滑冰很费力吗？”
“可能只是我不熟练技巧，理论上来说，它应该比正常走路轻松。”
“嗯，可是为什么只有滑冰，为什么冰是滑的，这个你知道吗？”她后提起一条腿，头朝后看注视冰刀，却保持好平衡。
龙灵顺嘴说道：“因为冰的表面很光滑。”
“玻璃的表面更加光滑。可把手放在冰面上和玻璃上的差距只要想象就不证自明。”
龙灵低头，冰面下是淡色的颜色鲜艳的图案，它们把圆形的冰场划分成了不同区段。并且标注了高速区、低速区，初学者感觉不到，那些熟练的玩家也是绕整场绕圈，看来是不动的，但它们可能是存在的。“会不会是因为有水呢？”
“结论是对的哦，不过为什么会有水？”
“因为热量？不对，至少摸上去没有明显的湿润，而且形态转化是需要热量损耗的，冰面也不会维持到接近零度，一定是更低温，所以应该与热量无关。这就是冰的特别性质？”
“晚上好好想想，明天我带你揭晓答案。”
龙灵带着问题回家，他总结了解决问题的方法就像是从记忆中搜刮出不同形状的俄罗斯方块，然后把它们逐层叠高，这个过程需要尽可能均匀又不会让方块完整地铺满一层以至于消去。
主动的在大脑中翻找，找到的方块多数都是一样形状的，他还需要一些外在条件启发寻找到或者重新制造新的方块。他在互联网上没有找到答案，同时发现这个问题已经是困扰人百年不止的难题，科学的边界可以体现在超对称上，也可能在冰面的摩擦力中，如果将每一个边界的点在坐标系中描出，以正常人的生活为原点，它一定会是一个完全不规则的形状，最远和最近点的距离说不定是均匀点距离中心的百倍。
他耗费了一个夜晚也仅仅知道，在冰面固体的边缘存在一层准液体，人类不知道这一层准液体为什么会出现，同时它也不像表面张力那样普适，冰是特别的，可能特别在它从液体转化为固体时体积反而会变大，也可能是其他原因，因为联系到冷胀热缩的特性，其实也有许多物质存在，却不像冰这样滑。
等待这个词会在临近约定时间点是表现出来，如果要在接近这个时间点才开始计时，龙灵等待的时间是一个负数。文芸早上就到他家来，说要带他去家里的工厂看看，并解释答案就在那。
龙灵知道文芸的父亲从商，但一直不清楚他做的是什么生意，答案似乎是变动的，他记得曾经有一段时间文芸家里会有很多的高档签字笔，但这份记忆与她送给所有朋友会发出爆炸音的泡泡糖重合了，其中还掺杂着，她踩着滑板上学，并教所有朋友玩滑板，以及她父亲文武在学校推销电子琴这样的片段。
他不知道与滑冰有关的那个问题的答案又与文武现在的工作的答案之间有什么关系。
“就是这！”文芸指着装修还很新的大楼示意司机停下来。大楼比表面看起来厚实，这种情况在现代工厂中很常见，主要原因是冷聚变燃料建立起来的能源体系。冷聚变带动起了高功率科技树的发展，供能渠道也在能源革命中全面升级，另外还有电磁屏障发生器等设备的普及化，墙壁已经不仅仅能用来抵挡风雨，一块简洁的白墙上很可能具备着电脑的技术含量。
大楼内部不像是龙灵想象中的工厂，它十分整洁，顶部镂空透光很好，三层楼都能够接受自然光的照射，更重要的是没有压抑的工作氛围，进门后压根连一个人都看不到，处理事务的全部都是机器人。它们的形状很可能与人不搭边，但拥有智能，能够处理突发情况。不少机器人有一个带显示屏的面部，能够做出表情或者显示数据。龙灵发现它们之间也有语言交流，一般都很简单，就像是游戏里设计好的对白。
“这是一个机器人的制造厂？”
文芸摇头，准备将神秘感进行到底。文武这时候从复杂得像迷宫的毛玻璃墙后面走出来，他手里握着一根雪茄，看到龙灵立刻露出笑脸。
“小龙！好久不见。”文武一只手拈住雪茄，一只手伸到龙灵面前，握住后者的手，随后朝雪茄嘴吹了一口气，里面的泡泡立刻从前端涌出，所有气泡的大小都相近，围绕着龙灵的头环绕成一个球形。
“哈哈，好不好玩，回去的时候带几根。”
文芸上来把围绕龙灵转圈的泡泡吹开，“别介意，我爸就是这样的人。”
泡泡群里面龙灵的眼睛发亮，这些气泡与众不同，文芸把它们吹开竟然没有造成破裂，从雪茄形的发生器中吹出后，它们的数量几乎一直没有变化。受到空气阻力缓慢减速，但少部分泡泡撞向玻璃墙撞击依然没有让它们爆开，龙灵一直盯着，他确定所有泡泡都弹了回来，同时他还从泡泡上感觉到一点难受，但没有马上找出原因。
“这就是冰为什么滑的原因吗？”
文武又吹了一圈泡泡，这次龙灵抓住了让他不舒服的点，这些泡泡好像很重，不是质量的重，而是迟钝，有种拖泥带水的感觉。
他用力对泡泡群吹了一口气，随后证实了自己的想法，气流的力量得到的反馈与平常的泡泡不一样，它们受到的力仿佛被削弱了。
“你发现了？这些泡泡里面掺入了半导体材料？”
“难道它们受到电磁控制？这些泡泡每一个都是机器人？”龙灵脱口而出。
文武哈哈大笑，“小龙你不去写科幻小说真是可惜了。中科院少了你我都替他们可惜。”
“我之前就这么觉得！”文芸附和父亲的玩笑，脸上是为自己的发现骄傲的表情。龙灵从这个表情中获得了温暖的感觉，他很喜欢。
“那它们是？”龙灵找一个适当的时间问出问题好延续这份温暖。
“你的前半句差不多是对的，将半导体进行磁电疏松化，它的表面分子会有一部分变成疏松固体，如果再通入电流，这层固体就会转化为准液体，也就跟你说的冰面为什么滑那个原理一样。这一层准液体的再与泡泡结合，它的表面比正常泡泡硬，同时也更加滑，所以你给它吹气大部分力量都被分流开了。”文武一边解释，手上配合着手势或者吹一串泡泡，他的泡泡可以用手抓住，人能感觉到与之接触的触感，这不是质量带来的，主要的触觉感受就是滑。
“磁电疏松？”这是一个他没有听说过的词，与母亲一样，他也是一位工程师，虽然主业是编程，但对电、磁了解不少。
“名字是我取的，你进来看看就明白了。”
文武在一块玻璃墙上触击了一个很难看清楚的开关，随后所有的玻璃墙都从毛玻璃的形态转化为透明玻璃，整一层楼的布局都能够收入眼底。
“视线接收了太多信息对大脑来说是很疲惫的。我平时都关掉。”
“每一块玻璃墙都能移动，这样就能拼成不同的迷宫，我想带大家来玩的，不过现在还有一些地方装修不到位。我爸一开始工作就总是忘掉其他的事情。”
文武贴近，小声说道：“以后你有女儿了就知道，她的任何评价都是夸奖。”
龙灵只能笑一下。
前面有两排几乎跟天花板接触的机箱，最前面的机箱门前就有一块显示屏，说明本设备是全波整流器。“目前大功率的发电机都是交流的，只好再用这个调整。就是维修很麻烦。我有意向在这个淘汰之后定制一台直流发电机。不过那是挺久以后了。”
“叔叔打算以后也做这一行？”
“哈哈，年轻的时候总是觉得什么新鲜就去做什么最好，现在大了就想稳定一点，我有个师父说，如果运气好，我应该会在从商的最后几年栽跟头。我想了一下，早一点赚到钱才保险。不过这个赚钱的电子不是我想出来的。我有一本秘籍，什么时候你们两个这事成了，我就什么时候给你。”文武拍拍龙灵的肩膀，声音已经压低了，但在室内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一句话就把两个年轻人闹出个大红脸。
生产车间里机器人处理不同的任务，因此它们的结构截然不同。龙灵最先看到车间中心，前后两台大型机械臂，夹持着一块弧面合金板。
“最先找我都是航空航天领域的公司，我这家公司不大，所以定位也不是依靠生产卖钱，我在商海折腾了这么多年发现还是概念这种东西最值钱。但抓住概念没那么容易，而且不管是什么概念想要长久都很麻烦，我从概念想到了专利，这是一个更踏实的渠道，它同样也能赚大钱，但前提是能够握住一项有用的有前景的专利，前面说了秘籍，我从那本我打算当做传家宝的秘籍中找到了我要的技术，也就是这个。磁电疏松技术，能把半导体变得像是冰一样滑的超级技术。”
“只是电流和半导体就能办到？”
“非也，半导体是容器，电的容器，电流才是这项技术的主导，为了给电做出一条规整的网路，首先就要先给半导体材料的表面增加杂质，这个杂质的比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有这个我就可以把专利牢牢握在手上。”
机械臂的电钳中像材料通入电流，合金材料表面覆盖着一层黏性很强的准固体，电流经过时，细小的电弧在表面闪动，电弧的数目不会有大变化，在这块三个平方面积的合金板上分布着大概六十道细电弧，但电弧变换着位置，准固体在电磁转化某个阶段转化出的力量推动下均匀化开，表面看上去也光滑了很多。
三个旁观者距离它们很远，但由准固体形成的镜面好像能照出他们的样子，最明显的它的表面有文芸淡蓝色外套的颜色在轻微晃动。
“这是第一步半导体涂料，之后再增加杂质，一般选用电阻很大但熔点在半导体硅之上的电介质陶瓷这里主要用到钛酸锶。经过电动均摊，材料密集地分布在单晶硅上。你看那边，那块铁轨，那里就是在进行准液体化第一步，电击疏松化。这一步反应最明显，电流偶尔烧焦一些自然存在的杂质，电流也会因为表面密度不均匀弹射出来。”
对铁轨这类体积更大的物料加工，机械臂的前端多了一到三对输电钳，“准液体化比电动均摊的电流大很多吗？”三十分之一节轨道上的电弧要比弧面板更密集，但电弧位移的频率降低了，一道电弧能够维持的时间超过三秒，烟气伴随电弧产生并立刻被抽风系统带走。
“每一个步骤都比前一步骤大接近一个数量级，所以公司运行的成本主要就是电费。不同材料制造这种准液体膜的条件不一样，耗电尝试新材料是最费精力和时间的。”
“那是一只风扇扇叶的一部分，整体是流线型的，它是风力发电局的订单。你们不相信吧，冷聚变时代，风能居然还没有被淘汰，说实话我也不明白国家要这么做，风车的成本不算维修成本，基本不可能通过发电回收。这是一笔肯定亏本的买卖，他们为什么要设计新的风车呢？从接到订单开始我感到费解。”
龙灵从文芸的脸上也找到了思考和疑惑的表情。
“这跟国家补贴传统能源企业应该也有关系。”
“肯定有，但现在已经冷聚变二十年了，那些低效的能源形式为什么还要保留呢？为了维护市场平衡？可能不在领导位置上我永远不可能想通吧。接下来到除电了，从电击车间走出来的还不是产品，经过长时间电击，材料表面形成隐密的电浆层，肉眼是看不到的，但在除电室，经过方向加压…”
除电室的玻璃墙暗化，随后电光使那一小块扇叶通体发亮，电击算作天火，那么被准液体化的扇叶表面就相当于镀上了真金。均匀的亮光有人对神明崇拜的想象，不过神化的过程还需要更多的细节与概念的补充。
“只有通电后它们表现出滑的特性？”
“磁化也可以，我的做法是外部固定一块永磁体，维持准液体化需要的电流很小，制造永磁体的成本也不高，外部通电也可以，这都是顾客考虑的问题了。”
“毫无疑问这是会改变世界的发明。”
“哈哈，没有你想得那么夸张，磁悬浮不也可以忽略摩擦阻力吗？不过我这里成本更低些。”
“不，如果把它运用在地质勘探领域，在钻头表面镀上这样一层物质，地下万米以后的奥秘就要展现在人类眼前了，还有…还有很多，我现在一下子想不到，但就像你做的泡泡一样，它的作用不能立刻用肉眼看到，却从根本改变了泡泡的性质。”
“这些也都是我的顾客要考虑的问题了，考虑太多我就别想睡好觉了。”
龙灵觉得自己正乘着用准液体膜包裹的飞机在半空中，现在他所在的高度远比他一辈子可以攀登的高度多得多，他的目光所及，高不可攀的山脉在很远的脚下，但他依然觉得自己可以去更高的地方，他现在不知道谁控制着飞船的驾驶舱，但心里有一团被他自己激发的火球，火球烧上心头，跟随血管一路在全身蔓延，但除了飞机他没有别的依凭，他想要向上的心思只有这架人类最高的飞机能够完成。
“你与国家，也就是中科院那些大型科研机构联系过了吗？”
“当然，他们也是我的客户。”
“他们没有派人来细说它的可能性吗？”
“孩子，越是家大业大的人做事就越是谨慎。或者说有一种不能用正常逻辑理解的高傲和冷淡。说实话我也有你这种感觉，就觉得我做出来这种东西好像挺了不起的，但实际得到成果后，又觉得，好像也没什么。唔，如果马上有人塞给我一个诺贝尔奖奖牌，我就原谅这个世界了。”
“它一定有非比寻常的用途，只是多数人还没有意识到它的重要性。”他为自己贫瘠的想象力苦闷，对面前的宝山束手无策。
“你能想到什么？”文武从包装车间取出一件产品（操控机械臂），从形状看，它是一根机动车主轴，能够高程度反光的表面，比任何金属都要亮，它与灯光的明亮不同，是一种奇妙的真实感，就好像观察者视角的清晰度提高了，高度近视加散光的患者带上合适的眼睛时或许会有这种感受。
龙灵立刻看向文芸，“它更加清晰了是吗？”
文芸眯着眼睛认真看了一眼，随后一只手推动眼睛框，笑着说：“我早就发现了。”
“这才是它们本来的样子吗？”
“表面是准液体膜材料，它们比功能所需还要厚很多，表面完全被覆盖了，不过如果把这种材料做成透明的，应该就是能看得更清楚了。”
龙灵点点头，“我的想法本来只是做交通工具的轨道。但看到它之后，我才知道自己的想象力还是不够，用来减小零件间的摩擦要实在得多。”
“那就是我们这样的粗人能想到的最有用的用法了。小龙还有芸芸，想象这件事只能交给你们这些年轻人。只有你们才有那种读书人的直觉，跟工人的直觉不一样，这是一种带着天真，带着狂妄的直觉，平常看来是妄想，但到了一个关口，这些想象力就能成为现实，你看到现在我也没想到可以放在地龙（华夏最新钻地车系列名）钻车上。说不定我的下一个单子就是国家地质局的一辆十几米高的大地龙。之后国家队带着我的材料，华夏人把那个上个世纪就出现的超深钻孔记录给破了。那我可涨面子了，不行，我现在就要想想记者来采访的时候，我要说什么。”文武忽然面无表情，在他面前好像出现了一只比反坦克火箭炮发射器还有威严的大炮，面对镜头，他尽力让自己严肃深刻一点。
没有人开口，但他一个人表演把对话开始，“是的，我觉得我们国家并不缺乏各个领域的人才，重要的不只是科学技术上，而是精神建设，我有一个女儿，我在她小时候便教导她可以遵循传统，可以附和社会主流，但一定要保持自己的独立性，面对真理、真相，要保持自己的冷静思考，哪怕是刻薄的固守己见也比人云亦云要好，不要企图从多数人的一方找到真实，只要每个人有一丝一毫的偏差，在庞大基数下，事实也会被扭曲。同时在我们每一个人面前都只有科学，没有所谓的权威，哪怕是一位民科，那也要比在研究所里，一遍一遍复述被抄烂了的资料，从前人已经漏洞百出的论文里拼凑出文章要积极一百倍。让我接着说下去，等等，你们不是直播吗？你怎么把镜头关了？我们就是要说，现在我们很少有追求真理的年轻人了，这就是因为之前追求真理的人现在都自以为成了真理的一部分，就算他们自己不会这么想，社会也要让其他所有人把他们这么想，通过自己制造明星偶像的方式夺取年轻人的注意力是完全错误的，想要拯救被娱乐腐化的年轻人，就只能依靠政策、制度、社会氛围，搞科研的就应该比做生意的赚钱！这才符合发展的需求！你们别碰我，做什么，给我钱，就能让我屈服吗？在我面前的可是真理，你知道什么是真理吗？是不能物化的，得加钱。”
龙灵和文芸两个人一边会心而笑，一边也在思考文武的话。
一整天的时间都在工厂经过，感知中它好像比平常快多了，只是在设计图前一低头一抬头就到了晚上。临行前文武让他多来看看，帮忙出些注意，龙灵感觉得到文武真的没有把他当成外人，他从这份信任中获得了动力，回家的路上还一直在思考能否改进生产线，能否把这种材料运用到其他领域，他确实感觉到自己手握着一项能够改变世界的发明。
文芸提议尝试一项大家都没有接触过的运动，直到所有人都学会，滑冰从多项运动中获得了拔尖的关注度。
滑冰场内里只有少数零散的集合，更多的竟然是一个人前来滑冰的。滑冰场内温度低于室外，换上护具之后从中获得热量的慰藉也增强了安全感。但冰面呈现出无法依托的平滑，那双刀片为底的靴子，保持站立姿势本身就存在一发千钧的极端平衡之美，两者相加即是把一个完整呈现在面前的滑冰场上埋下了不平衡的暗雷。失去平衡导致的跌倒竟然呈现出一定规律，龙灵踩上冰面，缓缓松开扶手，心理对危险的直觉导致动作僵硬，仅用一只脚推动身体，重心沉在另一边，移动的瞬间，他想象自己的姿势，那应该就像是天平的支架被托盘和里面的重物顶了起来，但他没有立刻摔跤，还有时间给他产生自己已经掌握要领这样的错觉。每一次他都滑行不出三米，似乎经过三米，他就会失去平衡，这让他想起小时候，晕车带来的呕吐也是存在规律的，第一次往往有最长时间的间距，随后间隔时间逐渐缩短。这个过程中患者也会逐渐失去防御手段，沦为本能的傀儡，它一次一次打破患者心理防线的过程，但如果乘车时间足够长，并且截取出中间的时间段，就能得到一份几乎遵照时间规律的数据，大致是每五十分钟到六十分钟胃部痉挛就会导致一次呕吐。
滑冰的规律时间段来得很早，从前期就开始，并且也有一样的突然性感知，在呕吐的瞬间胃部不适是突然出现的，时间很短但能提供预警作用。滑冰的预警在人滑行最为平稳的瞬间，每一次都让人觉得快要掌握技巧了。
“这一块滑冰场表面看起来都是一样的，各个部分都很均匀，而且视野很好，所以问题不是出在滑雪场上。”华军树很喜欢做分析，他也没有运动天赋，所以想要用具体的数据找出滑冰的规律和技巧。
他正在把滑冰场分成大小相同的数十个区域，通过观察其他滑冰者获得数据，粗糙的数据就能帮助他判断，滑雪场中心区域跌倒的概率最低。他很快意识到这个规律来自于，初学者都尽量让自己在边缘滑行，中心区域多数具备基本平衡能力。
同是初学，差距其实也十分明显，芭蕾舞演员程立，就很快能够掌握平衡脱离护栏滑行了，她依据四面显示屏的指示调整姿势，不同方向的屏幕演示的内容是从低级到高级的演进，入口处上方的大屏幕中近几年冬奥会的精彩剪辑片段重复播放。
社会学出身的依言从中获得了启发，“滑冰场是一个无需人组织的社会实验场，只需要有这十几块屏幕提供的变量和长时间的观察就能总结出很多规律。你觉得那块屏幕上的内容为什么不放在正对入口的位置，而要放在入口上面。”
龙灵把身体重量沉在手上，用护栏分担脚部的压力。身体平衡给他腾出思考空间，“你是说如果顾客正面进门后就看到最高难度的动作，会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没错，我相信滑冰场的主要顾客其实是那些从来没有尝试过的，或者仅有少量接触的初学者，所以这里的显示屏播放内容应该也要按照是玩家注意的频次进行播放频次的适应。”
“你们看，我分析了数百个视频，发现最常见的摔跤方式是后仰摔倒，但这种方式会造成一个严重的后果，那就是本能地将双手置于身后撑地，这会伤害没有防护而且脆弱的手腕。我研究得出了一种最合适的摔跤方式，侧身到，这没有什么技术含量，主要动作就是用手臂弯曲摆在一侧，再将失去的重心偏移像做好防护的一侧。同时在这个过程中尽可能蹲下。我可以给你们掩饰一遍。”华军树把平面的空气投影收拾好，松开护栏，酝酿倒下，犹豫了片刻还是没开始。
“我发现这对颈部可能造成意外的伤害，并且没有想象的那么容易。”在闹钟模拟几次后他得出这样的结论。
“不过你的方向没错，先考虑好要怎么应对摔跤说不定反而更重要。”依言说着就自己尝试了几下。
龙灵大概掌握了保持平衡的方式，他于是马上面对一个选择，继续保持走一步划一下的动作，或者提速，很显然提速摔跤的概率就会大大增加，更加显然的事，快一些之后还有快一些，之后还有灵巧一些，精致一些，职业运动员与他这个年纪才开始接触滑冰的人之间有明显的差距。几乎是不可能弥补的。他忍不住去看大屏幕中的美丽女选手做出高难度动作，这些姿态富有美感，纤细的冰刀在冰面上带动丛林精灵般的女孩滑行，旋转时冰刀与冰面的接触只剩下一点，一个点撑起了全身的质量，维持高速规律地转动，对于人这样一个质量分布不均匀且算力有限的物体来说，只能由无限的重复和生花妙笔组成。如果重复是确定的，从重复中萃取出进化却没有一个规则，物理的世界中，有多少人一个不确定的事物炼成高概率的，这之中或许还有什么重要因素。
“在想什么？”文芸已经能正常滑行，她很轻易绕到龙灵身前，他抬头便遇上对方明亮的眼睛，意图躲闪的目光带动了身体，在支点寥寥的冰面上，这让他失去平衡。他惊叫后侧倒在冰面上，就如华军树分析的那样，脖子扭动的声音在耳朵里面发出警告。
“没事吧。我吓到你了？”
龙灵的目光首先在她的小腿上停留，在贴身的棉裤下它让他感到坚韧和柔软。
“没事”，文芸伸手拉他，他伸到一半的手又缩回来，“你就不怕你也摔了？”
“好像确实有很大可能。不过那样的话，也是个乐子呀。”
冰场上的暗雷一一揭开，这些是明晃晃的冰场上每一个动作落实的主要阻碍，把整张地图都摔过一遍，时间就以该有的充实经过了，虽然不知道自己学到了什么东西，但确实能有话可说。身体疲惫地在冰面上滑行，文芸轻快滑动接近他，灯光不知道有没有变得明亮，他希望此时昏暗一些，给他一种结束时该有的懈怠。
“滑冰很费力吗？”
“可能只是我不熟练技巧，理论上来说，它应该比正常走路轻松。”
“嗯，可是为什么只有滑冰，为什么冰是滑的，这个你知道吗？”她后提起一条腿，头朝后看注视冰刀，却保持好平衡。
龙灵顺嘴说道：“因为冰的表面很光滑。”
“玻璃的表面更加光滑。可把手放在冰面上和玻璃上的差距只要想象就不证自明。”
龙灵低头，冰面下是淡色的颜色鲜艳的图案，它们把圆形的冰场划分成了不同区段。并且标注了高速区、低速区，初学者感觉不到，那些熟练的玩家也是绕整场绕圈，看来是不动的，但它们可能是存在的。“会不会是因为有水呢？”
“结论是对的哦，不过为什么会有水？”
“因为热量？不对，至少摸上去没有明显的湿润，而且形态转化是需要热量损耗的，冰面也不会维持到接近零度，一定是更低温，所以应该与热量无关。这就是冰的特别性质？”
“晚上好好想想，明天我带你揭晓答案。”
龙灵带着问题回家，他总结了解决问题的方法就像是从记忆中搜刮出不同形状的俄罗斯方块，然后把它们逐层叠高，这个过程需要尽可能均匀又不会让方块完整地铺满一层以至于消去。
主动的在大脑中翻找，找到的方块多数都是一样形状的，他还需要一些外在条件启发寻找到或者重新制造新的方块。他在互联网上没有找到答案，同时发现这个问题已经是困扰人百年不止的难题，科学的边界可以体现在超对称上，也可能在冰面的摩擦力中，如果将每一个边界的点在坐标系中描出，以正常人的生活为原点，它一定会是一个完全不规则的形状，最远和最近点的距离说不定是均匀点距离中心的百倍。
他耗费了一个夜晚也仅仅知道，在冰面固体的边缘存在一层准液体，人类不知道这一层准液体为什么会出现，同时它也不像表面张力那样普适，冰是特别的，可能特别在它从液体转化为固体时体积反而会变大，也可能是其他原因，因为联系到冷胀热缩的特性，其实也有许多物质存在，却不像冰这样滑。
等待这个词会在临近约定时间点是表现出来，如果要在接近这个时间点才开始计时，龙灵等待的时间是一个负数。文芸早上就到他家来，说要带他去家里的工厂看看，并解释答案就在那。
龙灵知道文芸的父亲从商，但一直不清楚他做的是什么生意，答案似乎是变动的，他记得曾经有一段时间文芸家里会有很多的高档签字笔，但这份记忆与她送给所有朋友会发出爆炸音的泡泡糖重合了，其中还掺杂着，她踩着滑板上学，并教所有朋友玩滑板，以及她父亲文武在学校推销电子琴这样的片段。
他不知道与滑冰有关的那个问题的答案又与文武现在的工作的答案之间有什么关系。
“就是这！”文芸指着装修还很新的大楼示意司机停下来。大楼比表面看起来厚实，这种情况在现代工厂中很常见，主要原因是冷聚变燃料建立起来的能源体系。冷聚变带动起了高功率科技树的发展，供能渠道也在能源革命中全面升级，另外还有电磁屏障发生器等设备的普及化，墙壁已经不仅仅能用来抵挡风雨，一块简洁的白墙上很可能具备着电脑的技术含量。
大楼内部不像是龙灵想象中的工厂，它十分整洁，顶部镂空透光很好，三层楼都能够接受自然光的照射，更重要的是没有压抑的工作氛围，进门后压根连一个人都看不到，处理事务的全部都是机器人。它们的形状很可能与人不搭边，但拥有智能，能够处理突发情况。不少机器人有一个带显示屏的面部，能够做出表情或者显示数据。龙灵发现它们之间也有语言交流，一般都很简单，就像是游戏里设计好的对白。
“这是一个机器人的制造厂？”
文芸摇头，准备将神秘感进行到底。文武这时候从复杂得像迷宫的毛玻璃墙后面走出来，他手里握着一根雪茄，看到龙灵立刻露出笑脸。
“小龙！好久不见。”文武一只手拈住雪茄，一只手伸到龙灵面前，握住后者的手，随后朝雪茄嘴吹了一口气，里面的泡泡立刻从前端涌出，所有气泡的大小都相近，围绕着龙灵的头环绕成一个球形。
“哈哈，好不好玩，回去的时候带几根。”
文芸上来把围绕龙灵转圈的泡泡吹开，“别介意，我爸就是这样的人。”
泡泡群里面龙灵的眼睛发亮，这些气泡与众不同，文芸把它们吹开竟然没有造成破裂，从雪茄形的发生器中吹出后，它们的数量几乎一直没有变化。受到空气阻力缓慢减速，但少部分泡泡撞向玻璃墙撞击依然没有让它们爆开，龙灵一直盯着，他确定所有泡泡都弹了回来，同时他还从泡泡上感觉到一点难受，但没有马上找出原因。
“这就是冰为什么滑的原因吗？”
文武又吹了一圈泡泡，这次龙灵抓住了让他不舒服的点，这些泡泡好像很重，不是质量的重，而是迟钝，有种拖泥带水的感觉。
他用力对泡泡群吹了一口气，随后证实了自己的想法，气流的力量得到的反馈与平常的泡泡不一样，它们受到的力仿佛被削弱了。
“你发现了？这些泡泡里面掺入了半导体材料？”
“难道它们受到电磁控制？这些泡泡每一个都是机器人？”龙灵脱口而出。
文武哈哈大笑，“小龙你不去写科幻小说真是可惜了。中科院少了你我都替他们可惜。”
“我之前就这么觉得！”文芸附和父亲的玩笑，脸上是为自己的发现骄傲的表情。龙灵从这个表情中获得了温暖的感觉，他很喜欢。
“那它们是？”龙灵找一个适当的时间问出问题好延续这份温暖。
“你的前半句差不多是对的，将半导体进行磁电疏松化，它的表面分子会有一部分变成疏松固体，如果再通入电流，这层固体就会转化为准液体，也就跟你说的冰面为什么滑那个原理一样。这一层准液体的再与泡泡结合，它的表面比正常泡泡硬，同时也更加滑，所以你给它吹气大部分力量都被分流开了。”文武一边解释，手上配合着手势或者吹一串泡泡，他的泡泡可以用手抓住，人能感觉到与之接触的触感，这不是质量带来的，主要的触觉感受就是滑。
“磁电疏松？”这是一个他没有听说过的词，与母亲一样，他也是一位工程师，虽然主业是编程，但对电、磁了解不少。
“名字是我取的，你进来看看就明白了。”
文武在一块玻璃墙上触击了一个很难看清楚的开关，随后所有的玻璃墙都从毛玻璃的形态转化为透明玻璃，整一层楼的布局都能够收入眼底。
“视线接收了太多信息对大脑来说是很疲惫的。我平时都关掉。”
“每一块玻璃墙都能移动，这样就能拼成不同的迷宫，我想带大家来玩的，不过现在还有一些地方装修不到位。我爸一开始工作就总是忘掉其他的事情。”
文武贴近，小声说道：“以后你有女儿了就知道，她的任何评价都是夸奖。”
龙灵只能笑一下。
前面有两排几乎跟天花板接触的机箱，最前面的机箱门前就有一块显示屏，说明本设备是全波整流器。“目前大功率的发电机都是交流的，只好再用这个调整。就是维修很麻烦。我有意向在这个淘汰之后定制一台直流发电机。不过那是挺久以后了。”
“叔叔打算以后也做这一行？”
“哈哈，年轻的时候总是觉得什么新鲜就去做什么最好，现在大了就想稳定一点，我有个师父说，如果运气好，我应该会在从商的最后几年栽跟头。我想了一下，早一点赚到钱才保险。不过这个赚钱的电子不是我想出来的。我有一本秘籍，什么时候你们两个这事成了，我就什么时候给你。”文武拍拍龙灵的肩膀，声音已经压低了，但在室内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一句话就把两个年轻人闹出个大红脸。
生产车间里机器人处理不同的任务，因此它们的结构截然不同。龙灵最先看到车间中心，前后两台大型机械臂，夹持着一块弧面合金板。
“最先找我都是航空航天领域的公司，我这家公司不大，所以定位也不是依靠生产卖钱，我在商海折腾了这么多年发现还是概念这种东西最值钱。但抓住概念没那么容易，而且不管是什么概念想要长久都很麻烦，我从概念想到了专利，这是一个更踏实的渠道，它同样也能赚大钱，但前提是能够握住一项有用的有前景的专利，前面说了秘籍，我从那本我打算当做传家宝的秘籍中找到了我要的技术，也就是这个。磁电疏松技术，能把半导体变得像是冰一样滑的超级技术。”
“只是电流和半导体就能办到？”
“非也，半导体是容器，电的容器，电流才是这项技术的主导，为了给电做出一条规整的网路，首先就要先给半导体材料的表面增加杂质，这个杂质的比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有这个我就可以把专利牢牢握在手上。”
机械臂的电钳中像材料通入电流，合金材料表面覆盖着一层黏性很强的准固体，电流经过时，细小的电弧在表面闪动，电弧的数目不会有大变化，在这块三个平方面积的合金板上分布着大概六十道细电弧，但电弧变换着位置，准固体在电磁转化某个阶段转化出的力量推动下均匀化开，表面看上去也光滑了很多。
三个旁观者距离它们很远，但由准固体形成的镜面好像能照出他们的样子，最明显的它的表面有文芸淡蓝色外套的颜色在轻微晃动。
“这是第一步半导体涂料，之后再增加杂质，一般选用电阻很大但熔点在半导体硅之上的电介质陶瓷这里主要用到钛酸锶。经过电动均摊，材料密集地分布在单晶硅上。你看那边，那块铁轨，那里就是在进行准液体化第一步，电击疏松化。这一步反应最明显，电流偶尔烧焦一些自然存在的杂质，电流也会因为表面密度不均匀弹射出来。”
对铁轨这类体积更大的物料加工，机械臂的前端多了一到三对输电钳，“准液体化比电动均摊的电流大很多吗？”三十分之一节轨道上的电弧要比弧面板更密集，但电弧位移的频率降低了，一道电弧能够维持的时间超过三秒，烟气伴随电弧产生并立刻被抽风系统带走。
“每一个步骤都比前一步骤大接近一个数量级，所以公司运行的成本主要就是电费。不同材料制造这种准液体膜的条件不一样，耗电尝试新材料是最费精力和时间的。”
“那是一只风扇扇叶的一部分，整体是流线型的，它是风力发电局的订单。你们不相信吧，冷聚变时代，风能居然还没有被淘汰，说实话我也不明白国家要这么做，风车的成本不算维修成本，基本不可能通过发电回收。这是一笔肯定亏本的买卖，他们为什么要设计新的风车呢？从接到订单开始我感到费解。”
龙灵从文芸的脸上也找到了思考和疑惑的表情。
“这跟国家补贴传统能源企业应该也有关系。”
“肯定有，但现在已经冷聚变二十年了，那些低效的能源形式为什么还要保留呢？为了维护市场平衡？可能不在领导位置上我永远不可能想通吧。接下来到除电了，从电击车间走出来的还不是产品，经过长时间电击，材料表面形成隐密的电浆层，肉眼是看不到的，但在除电室，经过方向加压…”
除电室的玻璃墙暗化，随后电光使那一小块扇叶通体发亮，电击算作天火，那么被准液体化的扇叶表面就相当于镀上了真金。均匀的亮光有人对神明崇拜的想象，不过神化的过程还需要更多的细节与概念的补充。
“只有通电后它们表现出滑的特性？”
“磁化也可以，我的做法是外部固定一块永磁体，维持准液体化需要的电流很小，制造永磁体的成本也不高，外部通电也可以，这都是顾客考虑的问题了。”
“毫无疑问这是会改变世界的发明。”
“哈哈，没有你想得那么夸张，磁悬浮不也可以忽略摩擦阻力吗？不过我这里成本更低些。”
“不，如果把它运用在地质勘探领域，在钻头表面镀上这样一层物质，地下万米以后的奥秘就要展现在人类眼前了，还有…还有很多，我现在一下子想不到，但就像你做的泡泡一样，它的作用不能立刻用肉眼看到，却从根本改变了泡泡的性质。”
“这些也都是我的顾客要考虑的问题了，考虑太多我就别想睡好觉了。”
龙灵觉得自己正乘着用准液体膜包裹的飞机在半空中，现在他所在的高度远比他一辈子可以攀登的高度多得多，他的目光所及，高不可攀的山脉在很远的脚下，但他依然觉得自己可以去更高的地方，他现在不知道谁控制着飞船的驾驶舱，但心里有一团被他自己激发的火球，火球烧上心头，跟随血管一路在全身蔓延，但除了飞机他没有别的依凭，他想要向上的心思只有这架人类最高的飞机能够完成。
“你与国家，也就是中科院那些大型科研机构联系过了吗？”
“当然，他们也是我的客户。”
“他们没有派人来细说它的可能性吗？”
“孩子，越是家大业大的人做事就越是谨慎。或者说有一种不能用正常逻辑理解的高傲和冷淡。说实话我也有你这种感觉，就觉得我做出来这种东西好像挺了不起的，但实际得到成果后，又觉得，好像也没什么。唔，如果马上有人塞给我一个诺贝尔奖奖牌，我就原谅这个世界了。”
“它一定有非比寻常的用途，只是多数人还没有意识到它的重要性。”他为自己贫瘠的想象力苦闷，对面前的宝山束手无策。
“你能想到什么？”文武从包装车间取出一件产品（操控机械臂），从形状看，它是一根机动车主轴，能够高程度反光的表面，比任何金属都要亮，它与灯光的明亮不同，是一种奇妙的真实感，就好像观察者视角的清晰度提高了，高度近视加散光的患者带上合适的眼睛时或许会有这种感受。
龙灵立刻看向文芸，“它更加清晰了是吗？”
文芸眯着眼睛认真看了一眼，随后一只手推动眼睛框，笑着说：“我早就发现了。”
“这才是它们本来的样子吗？”
“表面是准液体膜材料，它们比功能所需还要厚很多，表面完全被覆盖了，不过如果把这种材料做成透明的，应该就是能看得更清楚了。”
龙灵点点头，“我的想法本来只是做交通工具的轨道。但看到它之后，我才知道自己的想象力还是不够，用来减小零件间的摩擦要实在得多。”
“那就是我们这样的粗人能想到的最有用的用法了。小龙还有芸芸，想象这件事只能交给你们这些年轻人。只有你们才有那种读书人的直觉，跟工人的直觉不一样，这是一种带着天真，带着狂妄的直觉，平常看来是妄想，但到了一个关口，这些想象力就能成为现实，你看到现在我也没想到可以放在地龙（华夏最新钻地车系列名）钻车上。说不定我的下一个单子就是国家地质局的一辆十几米高的大地龙。之后国家队带着我的材料，华夏人把那个上个世纪就出现的超深钻孔记录给破了。那我可涨面子了，不行，我现在就要想想记者来采访的时候，我要说什么。”文武忽然面无表情，在他面前好像出现了一只比反坦克火箭炮发射器还有威严的大炮，面对镜头，他尽力让自己严肃深刻一点。
没有人开口，但他一个人表演把对话开始，“是的，我觉得我们国家并不缺乏各个领域的人才，重要的不只是科学技术上，而是精神建设，我有一个女儿，我在她小时候便教导她可以遵循传统，可以附和社会主流，但一定要保持自己的独立性，面对真理、真相，要保持自己的冷静思考，哪怕是刻薄的固守己见也比人云亦云要好，不要企图从多数人的一方找到真实，只要每个人有一丝一毫的偏差，在庞大基数下，事实也会被扭曲。同时在我们每一个人面前都只有科学，没有所谓的权威，哪怕是一位民科，那也要比在研究所里，一遍一遍复述被抄烂了的资料，从前人已经漏洞百出的论文里拼凑出文章要积极一百倍。让我接着说下去，等等，你们不是直播吗？你怎么把镜头关了？我们就是要说，现在我们很少有追求真理的年轻人了，这就是因为之前追求真理的人现在都自以为成了真理的一部分，就算他们自己不会这么想，社会也要让其他所有人把他们这么想，通过自己制造明星偶像的方式夺取年轻人的注意力是完全错误的，想要拯救被娱乐腐化的年轻人，就只能依靠政策、制度、社会氛围，搞科研的就应该比做生意的赚钱！这才符合发展的需求！你们别碰我，做什么，给我钱，就能让我屈服吗？在我面前的可是真理，你知道什么是真理吗？是不能物化的，得加钱。”
龙灵和文芸两个人一边会心而笑，一边也在思考文武的话。
一整天的时间都在工厂经过，感知中它好像比平常快多了，只是在设计图前一低头一抬头就到了晚上。临行前文武让他多来看看，帮忙出些注意，龙灵感觉得到文武真的没有把他当成外人，他从这份信任中获得了动力，回家的路上还一直在思考能否改进生产线，能否把这种材料运用到其他领域，他确实感觉到自己手握着一项能够改变世界的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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