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迷 » 历史军事 » 风起东宫 » 第八章 荜露蓝蒌

第八章 荜露蓝蒌

    至正宫西面一处官署的暖阁内,重揆百无聊赖,箕踞在一面蒲团上恹恹欲睡,一旁站着一位弘文馆侍读学士正在讲授《礼记》,不时提醒太孙授课未毕。

    重揆五岁开蒙读书,十岁起由皇帝专择名臣鸿儒授课。重揆天姿聪颖,据传有过目不忘之能,而且兴趣广泛,不仅是诗书、礼乐,兵法、天文等庙堂之学,就连织染、冶金、土木、水利等百工技艺都有涉猎。无奈重揆生长于宫廷,自幼娇生惯养,毅力欠佳,对诸多学问止于皮毛,不求甚解,皇帝曾多次责备他:“百学皆闻,闻而不通。”

    一部《礼经》,重揆从开蒙起通读了不下二三十遍,如今听着侍讲照本宣科,实在提不起兴趣,授课一结束立马离开弘文馆。重揆选择步行,让几名卫士牵马紧随其后。主从几人走了一会,领头的卫士发现皇太孙不是往兴福宫方向去,快步绕至重揆身前,叉手而问。

    “殿下不回东宫吗?”

    “先去宗正寺。”

    “宗正寺?殿下,是否容属下先行通报?今日……”

    “不必。”

    几日前,长秋监王恩循例到东宫检视宫人、内官,同时叮嘱重揆,凡有不堪用者可以直接报知长秋省撤换。临走时,王恩将重揆带到僻静处,摒退旁人,小声说皇帝让宗正寺为东宫准备了一些功课,若遇空闲可自行前往。重揆顿生疑虑,追问授课一事详情,王恩却说此事不便传敕,所以皇帝命他代为口述,至于何时授课,听任东宫自便。

    重揆刚出弘文馆,想起那日王恩的话,索性再去一趟宗正寺,免得迁延几日圣意有变。

    京中官署大多位于正宫南面的南内城之中,另有一些官署散布于他处。至正宫西面有一道夹城,城内有兰台省、弘文馆、国子监、司天监等官署,是为西内城,民间俗称为小内城。宗正寺在西内城最北端,与弘文馆相距不远。

    不多时,重揆一行就到了宗正寺,两位寺丞将他迎入寺衙内堂。

    “郡王在否?”一进宗正寺,重揆便询问寺丞。宗正卿、汝阳郡王元盛是皇帝堂兄,比皇帝尚且年长几岁,是大夏皇族中德高望重的大长辈,不过年老多病,平日极少到官署办公,寺务平日多由宗正少卿、燕王元钺主持。

    得知汝阳郡王卧病在家后,问了燕王所在便自己去寻,告诉寺丞不必随侍。重揆走到内堂后的书阁前,凭空听到一阵盈盈笑声:“哎呀,太孙来了!呵呵!可真是折煞臣了,臣不胜欣喜、不胜欣喜!”跟着笑声出来一位体态富裕、长须及腰、紫衣玉带的中年男子,一照面就向太孙拱手行礼,接着准备俯身下拜。

    “叔祖不必行此大礼。”

    下拜者正是燕王元钺。燕王是天子幼弟,为人豪迈、性情直爽,兄弟二人年纪相差三十二岁,名为兄弟,更似父子。

    太孙伸手扶住燕王,拱手施礼后一同步入内堂后的书阁。

    “汝阳王近来如何?”

    “已经卧病在家十余日,陛下派太医前去诊治也不见起色,怕是大限不远。”

    “是吗。”

    走进书阁,重揆随口问起王恩所说的授课一事。皇太孙是突然造访,好在燕王早有准备,得知来意,当即命人取来一只木盒。

    重揆在书阁等了一阵,两名掌固抬来一只木盒,摆在书案上。那只木盒四尺见方,通体棕红偏黑,飘散出一缕清香,像是熏烤过,尤为引人注目的是盒上那两只铜锁和一道漆封。正在重揆困惑之际,跟着木盒进来一位寺丞,他和燕王都拿出一把钥匙,两人一起打开铜锁、撬掉漆封。做完这些,燕王用手抵住木盒,示意其他几人离开。

    “殿下,请过来些。”

    等重揆走近书案,燕王才打开木盒,盒里没有什么奇珍异宝,只有几册图书。

    “此乃《太祖创业录》,正是陛下吩咐的功课。”

    国朝制度,兰台省掌管国家典籍、编修国史,同时在中书省设置右史舍人、在门下省设置左史舍人,负责记录皇帝日常言行、生活起居,每月汇总于兰台省,但宗正寺在修史方面有一例外。燕王向重揆解释,宗正寺在管理宗庙、陵寝等地祭祀和保管皇族属籍牒谱等本职之外还有一项特殊职责,就是将皇帝私言、潜邸秘闻,乃至一些不宜让外臣闻知的皇族隐事编册成书并单独保管,这是在开国之初秘密定下的制度。

    重揆眼前的这套《太祖创业录》,便是由宗正寺整理,记录当今天子与燕王之父、大夏开国之君——太祖、神武孝文广德皇帝——元忠节——生平诸多秘事的重要史料。

    “这些套书里有许多国朝辛秘不曾收录国史,若不是至尊亲口交代,纵使是殿下也不能看到。”

    燕王取出一册书交给重揆,并对他说:“臣是先帝幼子,生长于太平时节,自幼受父兄宠溺,没什么远大志向,本来只想做个清闲了宗室,却受至尊错爱拜领要职。自臣任职宗正寺以来,圣上一直让臣保管此书。今逢圣命能将此书呈阅于殿下,以殿下博闻强记之能,必能凭此裨益家国。”

    重揆接过书却没有急于翻阅,而是捧在手中仔细端详。昔年在东宫学习国史,皇帝曾委派勋贵老臣为重揆授课,每当老人们谈起当年追随神武帝征战四方、建功立业的峥嵘岁月,一双双无比苍老的眼眸总是能透出无限崇敬。在亲历者的叙述中,重揆仿佛看到了太祖皇帝跃马扬鞭、睥睨天下的伟岸身影,年少的他一度对那个英豪辈出、杀人盈野的时代憧憬万分。今日,他看着手中的《太祖创业录》,感觉那个遥不可及的时代好像又近在咫尺。

    白驹过隙、沧海桑田,遥想百余年前,统治中州三百二十余载的大齐气数将尽,天下显露崩裂之态,末代皇帝——齐悼闵帝登基后,中州大地连遭灾病,以致赤地千里、白骨蔽野。悼闵帝几欲重振国势,终究难以违抗天命,短短十余年间,四方流民群起举事,各地豪强割据自立。齐悼闵帝嗣位十五年后,二十万流民一鼓作气攻破国都洛京,积攒二百余载的富贵风流在朝夕间被踏作尘土,悼闵帝于绝望中自刎而死。大齐国祚断绝,既失其鹿,天下群雄奋起而逐之,此后数十年间,永无休止地杀伐与权谋充斥世间,天下由此步入了一场改天换地的大动乱。齐悼闵帝最后一个年号是康端,这场动乱也被称作康端陆沉。

    在齐末乱世的大背景下,大夏皇族的先祖离开世代游牧的瀚海草原,一路南迁,最终来到了动荡不安的中州。

    康端陆沉五十八年后,镇西将军杨庆在其辖地自封河西王。杨庆素有威名,河西又地处边塞,时常有毗邻的游牧部落前来投效。杨庆称王当年,坚昆部年仅十八岁的酋长坚昆何力率领部众一千五百余帐投奔河西。何力骑射皆精、勇悍过人,杨庆甚是喜爱,遂接纳何力与坚昆部众。何力在杨庆麾下屡建军功,为其开疆拓土,逐渐成长为一方统帅大将。

    康端陆沉七十二年后,河西王杨庆挥师攻占洛京,如此前无数枭雄一般,在洛京称帝建元,建国号秦,是为秦太武帝。太武帝登基后大封功臣,征东将军何力被改封为征西将军、河西都督、平西都护、平朔太守,统辖太武帝赖以起家的河西九郡。

    太武帝在位六年有余,戡定中州北方,驾崩后太子杨祁钟继位,是为秦孝明帝。孝明帝宽厚勤俭,嗣位后选贤用能、整肃朝纲,同时继承其父遗志,发兵南征,使中州复归一统。

    若是太武、孝明二帝在位再长久一些,也许中州能提早重归安宁,何力则会作为开国功臣寿终正寝。可惜,二帝的光芒转瞬即逝,他们燃尽心血,只是为真正辉煌的时代点亮了来路。

    孝明帝在位不满三年,其弟晋王杨祁铨、汉王杨祁钊联手谋反,弑君夺位。不久,二王为争夺皇位而兵戈相向,最终汉王获胜,杨氏皇族在这场内讧中几乎被屠戮一空。

    在洛京变乱之时,声威远扬、兵马悍勇的坚昆何力始终坐守河西,对洛京乱局冷眼旁观。经过数月观望,何力起兵讨逆,天下应者如云,讨伐大军不费吹灰之力攻入洛京,诛杀伪帝。幸存的太武帝之孙杨祐在何力等大臣拥立下继位为帝,是为孝静帝,何力本人因平乱之功晋封夏王,位极人臣。一时间,坚昆何力成了天下士庶口中扶危定难的国之柱石,但事已至此,他绝不会再充当史书配角。

    孝静帝继位甫满八月即因病去世,年仅九岁,未留下子嗣。

    在孝静帝灵柩前,中书令裴玄真向文武百官宣读孝静帝遗诏:“昔朕父祖应时承运,奄有天下,光宅中州,然子孙德之不修,骨肉多虞,藩维构衅,遂移秦命。朕早承丕绪,夙遭愍凶,假黄钺、相国、太师、内外兵马大都督、夏王忠节,受命先皇,志在匡弼,除群凶于城社,廓妖氛于远服。九区归往,百灵协赞,人神属望,我不独知。朕崩之期,王宜服衮冕,执宝玺,升圆丘而敬苍昊,御皇极而抚黔黎,可不盛欤!”读罢遗诏,裴玄真曲膝跪地,请求夏王何力以天下苍生为念,早登大位以安社稷,百官随之齐声劝进。何力推辞再三,终究架不住百官拥戴,宣布奉孝静帝遗诏登基称帝,立国号夏,改元乾光。

    当年牧马边塞的部落小儿,终成傲视天下之人,万千臣民跪拜在他的膝前,却没有人再提起坚昆何力之名。何力初到河西时,曾有一位中州名士倾尽毕生所学教导他,还为他起了一个中州姓名,这个名字后来随着大夏的开国诏书传遍四海。

    “臣——元忠节——昭告皇天、后土,顺遂天命,忝居帝位,永靖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