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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魂魄鬼雄

    大夏开国逾五十年,昔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早已成了过眼云烟,祖辈的百战功勋全都成了衮衮诸公吹嘘夸耀的谈资。

    历代修史籍者莫不惜字如金,力求言简意赅、微言大义,国朝史官也是如此,许多风云大事都是一笔带过,重揆每每读之总是意犹未尽。宗正寺所藏的《太祖创业录》属于皇帝私家著史,由神武帝诞生写到乾光三年大封功臣为止,整体篇幅小于国史,许多记载较之国史更为丰富详实。

    关于神武帝早年经历之记载,《创业录》与国史相差不大。神武帝十四岁时,父兄皆因部落内乱丧命,他临危受命、接任首领,之后手刃仇敌、重聚部众。父兄死后,经历内乱的坚昆部实力大损,周遭部落多有窥视,神武帝为免重蹈父兄覆辙,率部众南奔河西,归附杨庆。神武帝投奔杨庆后一直默默无闻,直到在关系河西存亡的长河之战中一战扬名。

    长河之战堪称神武人生境遇之大转折,《创业录》中不吝笔墨,大书特书。

    康端陆沉五十四年后,成赵短暂统一中州北方。成赵王族同样来自瀚海,在齐末乱世时迁居中州,其君主自称天王,各有尊号。成赵文教落后、统治残暴,征役无时、大兴土木,王族子弟为争夺王位相互攻伐,中州士民深受其苦,因而叛乱丛生。

    杨庆出身河西武人,其宗族世代戍边,本人则以智略闻名乡里。成赵兴起时,河西诸将共推杨庆为主,他省时度势,以河西九郡归附成赵,受封镇西将军。杨庆深知成赵乃虎狼之国,始终虚与委蛇,暗中积蓄实力,抓住成赵因王位更迭而引发内乱的时机自立为王。杨庆本想趁成赵内乱南下拓土,结果连遭败绩,苍惶退回河西,与成赵结下仇怨。成赵广胜天王赵弋仲在夺取王位后一面屠戮兄弟子侄,一面整顿内政,使成赵内部稳固,得以有余力讨伐背主叛乱的杨庆。

    杨庆称王两年后,赵弋仲亲率十万大军渡过长河,意欲荡平河西。两军在长河北岸爆发大战,河西军寡不敌众,大败溃散,就连杨庆亲卫都被成赵骑兵冲散,一员成赵大将冲击至杨庆近前,所持马槊甚至戳中杨庆坐骑鞍桥处。值此危急之际,原本率领三百余名坚昆部众在战场外围担任游奕的神武帝率部直趋杨庆所在,驱散成赵骑兵,神武帝挽弓射倒那员成赵大将的坐骑,将其逼退,救下主君杨庆,而后收拢四周溃兵向西突围,期间又遭遇大股成赵兵马追击。

    《创业录》中收录了当时在杨庆身边担任记室参军的裴玄真一段叙述。

    “势甚危,帝敛兵千余拥秦主至高阜。会赵骑三千来奔,帝以强弩压之,使众怿驰逆其锋,少却,大躁伐鼓,挥选锋捣其中坚,数挫之。复有赵步卒千人列阵阜西,皆长兵,帝领悍卒披重铠步斗,皆持斧锤,斫其阵,破之。稍顷,赵人益兵复来,再败。由巳至申,帝奉秦主沿山西去,且战且走,斗数合,舞槊往驰,杀数十人,士卒忘死,斗愈急,气愈壮,赵人披靡,遗尸遍野,以游骑迫之。赵王怒,立大旆、张黄屋,督步骑万余临秦主所在,进围之。”

    经过连番苦战,杨庆身边仅剩数百兵马,眼见赵弋仲亲率大军前来,自认为必死无疑,让神武帝等人退走,各自寻求生路,自己则准备挥刀自刎。神武帝当即夺下杨庆配刀,劝诫主君切莫轻生。形势急迫之下,神武帝换上杨庆甲胄、坐骑,率领亲信五人向南狂奔,命其余人马重新擎起大纛护卫杨庆向西撤退。广胜天王赵弋仲英雄一世,竟被如此伎俩蒙蔽,他断定大纛是掩人耳目,杨庆必在南逃六人之中,当即挥师南追,杨庆则逃出生天。

    在坚昆部众舍命护卫下,杨庆狼狈逃回河西治所平朔,他下令在平朔城中堆积薪柴,准备在赵军攻城时玉石俱焚,万幸这一刻没有降临。赵弋仲在取得大胜后很是得意,尽管没能擒杀杨庆,仍是大摆酒宴庆功。翌日拔营时,宿醉未消的赵弋仲纵马狂奔,竟摔落马下,一命呜呼。天王殒命,麾下将领纷纷领兵归国,参与到王位争夺当中。成赵深陷内乱不能自拔,河西因此逃过一劫,杨庆获得喘息之机,此后一面与民休息、厚积国力,一面整军经武、交好强邻,蛰伏十年方才东出争夺天下。

    成赵大军虽然退去,可神武帝等人音信全无,派人搜寻不得,杨庆无奈之下只能筑起六座衣冠冢。长河大战七日后,神武帝竟奇迹般地出现在平朔城外,他单人匹马,甲胄尽裂,伤痕遍身,血染衣袍。坚持到平朔东门外坠地晕厥,那匹杨庆赐给他的坐骑也在此时呕血而亡。杨庆将神武帝接到住处亲自看护,请来名医救治,终是保住神武帝性命。

    自此以后,神武帝得到杨庆重用,被委以将军之职,杨庆还让其弟杨茂教导神武帝。杨茂虽说生于武人世家,却是一位知名文士,诗书礼乐、天文地理、庶政兵法,无不精通,是杨庆起兵自立的重要倚仗。杨茂满腹才学、平易近人,他遵照兄长之命悉心教育神武帝,神武帝也颇有天分,很快学有所成。杨茂极其赏识神武帝,而神武帝本人也生得英武伟岸,于是杨庆做主,将杨茂小女杨英娥嫁与神武帝为正妻。神武帝在杨庆、杨茂兄弟悉心栽培下逐渐成长为一方统军大将,在杨庆麾下征战四方、无役不与,坚昆部众也成为河西各路兵马中首屈一指的劲旅。

    读到此处,重揆不免热血澎湃,他没有亲历过战争,但他知道,今日一切富贵安逸都来源于他曾祖——大夏神武帝当年在战场上的舍命搏杀。跃马扬鞭、建功立业,男儿当是如此,可惜如今的重揆只能在书卷上缅怀往昔。除了一时涌起的热血,无处立功的悲哀。

    “臣自还河西,遇部落故人,追思昔年长河一役,穆律莫护、拔岳阙、纥罗侔奴、贺利咄、贺利廆五人随臣舍命护主,俱殁于阵,唯臣得免。今臣蒙圣恩,忝列公爵,乞陛下取臣食邑,分赐五人子各百户,以抚众心。”

    这段叙述不见于国史,取自神武帝在故秦乾道二年向太武帝杨庆为已故的奏疏。故秦建国之时,诸勋臣大将论功封赏,神武帝受封上邽郡公,实封不过六百户,而那五人正是国朝几家世袭国公的先祖。

    重揆研读国史时耳闻过五位国公始祖,但国史对五人仅是略作介绍。五人随同神武帝掩护杨庆突围一事,国史中记载简略,并未详述五人结局,直到看过《创业录》,重揆才清楚五人救主的始未。

    重揆发出慨叹:“孤一直好奇贺氏一门为何能承袭两国公,今日方知其中缘由。”

    “正是,贺利咄、贺利廆兄弟追随先帝护卫秦主,终以身殒,二人子孙为先帝建国定鼎也立下大功,所以先帝特加恩赏,让二人子孙同列国公。”

    “说到几家世袭国公,孤还想问问。建国之初先帝曾下令更易姓氏,孤年岁不长,不甚了解此事,叔祖可否赐教?”

    “殿下如此说,恕臣僭越,斗胆为殿下答疑。先帝虽起自草原,以武兴邦,但素来欣慕中州风土,乾光二年下令随其迁居中州的瀚海部落上至酋豪、下至黔首,分定姓族、编户赐田,比照中州士庶确定门第,其中专择出自坚昆部的显贵高功者八家,赐爵国公、世袭罔替,子弟拜官授职皆取高品,是为八著姓,适才所说那救主五人皆属八著姓。八著姓依次为穆律氏,今改穆氏,世袭宋国公;陆伊浑氏,今改陆氏,世袭汉国公;拔岳氏,今改岳氏,世袭费国公;纥罗氏,今改罗氏,世袭莒国公;贺利氏,今改贺氏,世袭颖国公、虔国公;忽于鲜氏,今改虞氏,世袭赵国公;罕敦氏,今改韩氏,世袭汝国公;斛利博氏,今改厉氏,世袭管国公。以上八姓九公,乃是皇室之下至贵之家,虔、费、汝三公后来因事夺爵,现存六公。”

    燕王侃侃而谈,显示出对国朝宗室卿贵谱系传承的了解,重揆赞叹道:“叔祖,今日相谈令孤大为受教。”

    “殿下如此说,说明臣不失职守,毕竟皇室谱籍皆臣分内之事。”说到此处,燕王在重揆面前无端由地发出一阵感叹:“细想起来,先帝皇子、公主凡四十九人,与八姓九公通婚者众多,同气连枝、荣辱一体。可叹今上子嗣稀薄,君臣联姻之盛况不复当年。”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若燕王不是当朝亲王、天子幼弟,此番言论一旦传到皇帝耳中,天降雷霆在所难免。重揆在一旁听得清楚,不敢接话。

    “叔祖说虔、费、汝三家国公因事夺爵,为何国史和《创业录》都不见记载?”

    “三家夺爵乃是本朝之事,先帝朝国史和《创业录》中自然不会有记载。”

    “本朝?”

    “有些情形,臣也不清楚。”

    听罢此言,重揆隐约感觉三家夺爵或许与自己有关。

    燕王与太孙又闲谈几句,一员寺丞前来以公务相告,燕王旋即告退,重揆继续埋首书卷。到了午膳时分,幼禾快马从兴福宫取来一匣樱桃毕罗和一碗澄沙团子,供重揆囫囵几口。转眼到了日暮,重揆才放下书卷,顿感颈项酸痛。

    重揆临出宗正寺大门时,燕王与众僚前来相送,施礼方毕,重揆忽然问道:“叔祖先前说八姓九公多与皇室联姻,叔祖之王妃可是出自八著姓?”

    “然也,臣之拙荆出自费国公岳氏。”

    “费国公……”

    “呵呵,费府本是夺爵,如今家主食县男䘵,门第尚存,瀚海旧众犹以国公视之,臣说惯了,总难改口。”

    言罢,燕王再次拱手行礼,重揆回礼后便登上轺车返回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