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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狩岳巡方

    晨光熹微,草原上升起一道白幕,万物从睡梦中徐徐复苏。明允钻出大帐,舒展双臂长吸一口,青绿淡香伴着晨雾洇入口鼻,举目四望,一丝流云在半空飘荡。一股浓郁奶香从远处飘来,瀚海妇人正在火堆上炖煮奶粥,羊奶与麦粒在瓦罐中水乳交融、相得益彰。奶香让明允顿生饿意,他在大帐四周漫步片刻后返回帐中。

    并非所有人都如明允般期待那一顿奶粥。千泉城外一处矮丘上,一黑一白两匹小马狂奔而下,烈鬃瘦腿,奔跑时全身肌腱如水波般颤动。马背上是一对少年男女,不过十二三岁年纪,二人摧动胯下骏马踏倒一大片青草,如两道刀光划破了深秋寂静。

    少年身穿一件简袖狐裘皮袄,一副贵族儿郎装扮,傲居于马背上,双手离缰、搭箭握弓,须臾间便射杀了一只白狐,娴熟地放血、剥皮,再将狐皮绑在少女马鞍上。那面狐皮白净如雪,少女虽不言语,眉梢却尽露爱意,与少年并肩而行,缓缓返回穹庐。少女父母对二人视而不见,只顾将白狐切作碎肉添入瓦罐,听任自家女儿与少年在马背上亲昵。瀚海草原民风粗旷,婚配自由,男女相处也不似中州那般有诸多礼法约束。

    明允进完早膳便需处理政务。皇帝在鹤驾离开洛京时特意将一封诏书交予韦贤保管,当日接驾酒宴结束,韦贤才向在场众人宣读。诏书言简意赅,皇太孙自抵达千泉城之日起权知瀚海国事,文武臣将、大小首领皆须尊奉皇太孙号令,待鹤驾南返为止。

    最初明允对坐朝理政是一头雾水,皇帝事先对他也未有所交待。好在韦贤、宋元忠等人皆是精明强干之臣,很快就在千泉城内组织起临时官署,协助明允理政。詹事韦贤率右春坊诸僚行使中书省职权,少詹事宋元忠率左春坊诸僚行使门下省职权,礼部尚书、尚书左丞周邕率六部诸僚行使尚书省职权,权且将都护府官署充作都堂。陆璋则坐镇北面行营大都督幕府,与思摩一道行使天柱府职权。

    韦贤、宋元忠等人将政事处理得井井有条,根本无须明允费神,他遍览瀚海地图及诸部版籍,逐步洞悉草原全貌。瀚海诸部所属部众约有五十万帐,男丁不下百万之众,除了瀚中、瀚南的俟吕邻十部,还有瀚东的悉丹八部与勿吉六部、瀚北的狄历十七族、瀚西的黠逻斯十二姓等众多部族。

    瀚海大都护府是朝廷在瀚海设立的最高军政机构,僚属设置仿效内地大都督府,大都护由元英兼任,却不常驻千泉城,大都护府实际由副大都护思摩与长史鞠斐管理。瀚海大都护府不同于一般边地军镇,除军政外还兼管许多民政事务,如黜陟、赋税、文教、刑狱等。明允查阅赋税账册时发现朝廷每岁给予瀚海诸部赏赐甚是丰厚,可诸部所纳赋税尚不及内地一大郡,数万大军驻防瀚海所需钱谷基本依靠内地郡县输送。

    韦贤、宋元忠等人每隔几日会将办结政务整理成文,呈送明允阅览,其中有一件诉讼令他颇感兴趣,内容是牛羊窜入田地啃食庄稼引发田主与牧民矛盾。

    康端陆沉以降中州动乱八十年载,瀚海诸部频频乘虚南下掠夺人口充作奴隶。瀚海苦寒,唯独千泉城周边遍布温泉,水热充盈,所掠百姓大多安置于千泉城一带,开荒屯垦、耕种粮谷,专为瀚海部落补充牧游渔猎不足之处。中州奴隶在瀚海种植麦黍、栽培茄瓜,还将纺织、制陶、冶炼、畜牧等诸多先进生产技法引入瀚海。猃狁强盛时瀚海繁荣富足,大批中州奴隶得以授田为民,被称作降人,历代合罕还从降人中选贤为官,许多中州百姓为躲避战火甚至主动携家带口北投猃狁,自甘坠为降人。至大夏立国,大量中州降人聚居于瀚海为合罕及诸部豪酋效力,神武帝为削弱瀚海诸部,曾大力招揽降人返乡,无奈从者寥寥。神武帝平定草原后与瀚海诸部约定,乾光九年前北迁之降人听凭自愿、各安本业,此后北逃者视为亡人,诸部一经发现立行遣返。时值今日,降人及其后裔在五十万帐牧民之外繁衍至八万户,草原上大凡能够开垦之地皆有降人聚居。

    农耕相比游牧更加稳定,不少瀚海部民也选择弃牧垦荒,八万户降人中实际有许多部民。游牧需要草场,农耕需要耕田,千泉城一带又是草原上难得的沃土,人烟稠密,农牧纷争自然较一般地方频繁。大都护府长史鞠斐负责裁断农牧纷争,诉讼本身枯燥乏味,真正引起明允兴趣的其实是审理者本人。鞠斐便是那日在平朔为明允解围的长史,元英兼任大都护,鞠斐是他属下长史,当日出现在平朔想必是元英授意,明允作如是想。

    时光流逝,草原上一切静好,明允只需每隔数日升帐听政,琐碎政务尽数交付臣僚处理,自己整天只顾着宴饮游猎。正当明允认为北巡会在平淡不惊中悄然度过时,却有一位不速之客远道而来。

    文昌九年十月十二日,千泉一带降下初雪,与地热相接登时化作一片泥泞。瀚海部民习惯掘窑储粮,纷纷开始在粮窑中堵塞鼠洞,燃烧草药熏杀老鼠,为越冬作准备。十月十四日,巳时将近,一列百余人的队伍出现在千泉城东门外。

    那列队伍为首之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通身毛发赤红如焰,身穿一件织锦大袍,与胯下骏马一样明艳如火,大袍上套着一件虎纹半臂,衣襟两侧各用金线绣着一只虎首,怒目圆睁,颇为传神。那人年约三十,面孔白皙,双眉笔直如剑,透着一股冷峻。一百余名侍从皆着皮铠,紧跟在主人身后,胯下战马俱是漆黑如墨。上百匹骏马一齐从泥坑水洼上飞驰而过,蹄声沉闷、黏腻。

    思摩合罕本在都护府官署与韦贤商讨政务,忽闻东宫属官前来报知瀚东颉额部首领正欲觐见太孙。思摩面露怯色,借故告退,韦贤专注于接见事宜,未发觉异常。不久又有属官报知韦贤,说思摩在千泉城内外集结起数千兵马,动向不明。韦贤顿感不安,急忙来寻陆璋商议对策,陆璋告诉他无需忧心,照常安排接见即可,韦贤悻悻而归。

    敷衍完韦贤,陆璋思忖片刻后唤来嬴绍仲略作应变指施:“你奉我将令,速从城外护卫大军中抽出精锐五百人交予鞠斐,再让鞠斐调派都护府兵马五百人,由他统一指挥,加强殿下大帐护卫。”

    “遵命!”嬴绍仲领命而退。

    一个多时辰后,思摩合罕牙帐外夔鼓声声、急促摧人,牙帐里一众臣将、豪酋席地而坐,缄默不言。那位颉额部首领正站立于大帐正中,无数目光落在他身上,或忌惮,或切齿,又或钦慕。

    明允在众人瞩目下步入牙帐,大帐正中站立之人随即下拜稽首。

    “臣!松漠副都护、龙骧将军、颉额达干贺鲁,受檀国公大贺窟哥所托特来拜见皇太孙殿下,殿下万福!”

    忠顺大罕合思摩名义上统辖瀚海全境,而朝廷在瀚东、瀚西各册封有一位俟利发,镇守方面、分掌部落,两位俟利发表面上尊奉思摩为主,实际各自为政,等同诸侯。瀚东悉丹八部历来唯大贺部马首是瞻,首领大贺窟哥于文昌五年受封安和俟利发、檀国公,统辖悉丹八部,而颉额贺鲁是悉丹八部中颉额部的首领,算是大贺窟哥属臣。达干是瀚海官职,负责统兵出征、摄行国事,一般由合罕授予异姓权贵,瀚海历史上常有权臣凭借达干一职把持大权。

    “将军辛苦,然期之晚否?”

    明允原本一直以宽仁示下,但自己驾临千泉足足过去一月之久,瀚东诸部才来人觐见,令他心中不悦,而几千兵马在城内调动,人马嘶鸣、尘土飞扬,他不可能无所察觉。区区一介部落首领竟能惹出如此动静,让明允生出立威的心思。

    贺鲁叩首请罪:“禀殿下,瀚东近来多事,勿吉六部屡次犯境攻扰,臣领兵拒敌以以致失期,责当不恕,望陛下治罪。”

    “窟哥本人何不亲至孤帐下?”

    “窟哥俟利发身体有恙,实难远行,臣愿代他受过。”

    贺鲁言毕直接褪去上衣,明允本欲顺势略施小惩,却因一人为贺鲁求情而作罢。

    “殿下!”

    陆璋起身禀奏:“臣禀奏殿下,忽吉与悉丹两族封疆连壤、累世构衅,贺鲁身为达干,统帅兵马,若遇战事确实不宜远离守境;至于窟哥俟利发,臣素来同他熟识,知他筋骨羸弱,远行艰难绝非虚言。二人觐见失期,无礼于殿下,理应受责,然臣犹望殿下念在二人实为朝廷忠臣,务以宽仁为本,从轻论处。”

    姑父替贺鲁发声,大帐中又有几名首领一同求情,大合罕思摩则一语不发,明允见此情形暂且敛住锋芒。

    “无碍,将军贺鲁既已请罪,孤便不加罪,下不为例。”

    贺鲁辞谢起身,指挥侍从向明允呈现贡礼。贺鲁亲手为明允呈上一条蹀躞带,带鞓用鲨鱼皮制成,带銙选取十三种宝石制作,每一颗都是价值连城,贺鲁侍从又抬上十六支大木箱,箱内全是沙金。十六箱沙金甚是耀眼,那些坐拥数千乃至上万帐部众的首领无不望之垂涎。悉丹八部聚居在咄苾嗣河东岸,有赖上天赐福,咄苾嗣河上游几条支流盛产沙金,悉丹八部用沙金换取牛羊、美女、绢帛、烈酒、熏香与宝石,甚至从其他部落那里换取友谊。草原上一直盛传,窟哥俟利发大帐内充斥着娇柔无骨的异域少女以及倚叠如山的稀世美酒,唯独不知享用者究竟是窟哥还是贺鲁。

    明允下令赐宴款待贺鲁,席间贺鲁数次向明允敬酒,姿态谦恭有礼,活脱脱一副中州世高门贵子模样,让明允适才对贺鲁的不满微微改观。酒过三巡,席上宾客渐渐生出醉意,贺鲁在一次敬酒后突然跪伏于明允面前。

    “殿下,思摩大合罕之女阿尼勒与臣订有婚约。今殿下驾临鄙国、宣化德威,实臣等之殊荣,臣敢以微贱之躯叩请殿下主婚,也让臣能沐浴天朝王化,遗福于子孙万代。”

    “主婚?”

    明允与周遭人等听闻此言俱是诧异,可他稍作思索后又认为自己虽不了解瀚海婚俗,但似乎可以借机笼络瀚海豪酋。

    明允先向思摩求证:“大合罕,可有此事?”

    “确……确有此事。”

    明允正欲作出答复,不料俟吕邻顺忽然起身带翻了食案,奶酒泼出一地。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俟吕邻顺已大步走到牙帐正中,冲着贺鲁大呼:“贺鲁,你痴心妄想!勿吉六部不都臣服于你?何来犯边一说?殿下,贺鲁叛逆欺上,请速加重惩处!若所言不实,臣甘愿举族受戮!”

    俟吕邻顺一通慷慨陈词,喧嚣热闹的合罕牙帐顿时死寂一片,众人一齐盯住他,目光里满是不解与嘲弄。

    “无礼!退下!”思摩喝斥次子,俟吕邻忠则上前请罪:“殿下,臣之弟醉酒失仪、语出昏乱,望殿下恕罪!”

    俟吕邻顺自知行事失当,跪伏于地,一语不发。被状告欺上的贺鲁不见半分忧惧与恼怒,他偏头瞥向俟吕邻顺,眼神里尽是奚落。

    明允冷眼旁观众人表现,许久方才作出裁断:“顺特勤酗酒滋事,孤念其初犯,仗责二十以示惩戒。”

    俟吕邻忠赶紧将弟弟扶起带往帐外,却被叫住。

    “且慢。”

    发声者乃是陆璋,他对俟吕邻忠道:“叶护,特勤醉了,等受完仗责带他去醒酒。”

    “遵命。”兄弟二人匆匆退出帐外。

    贺鲁见明允没有过问欺上一事,放下心来。

    “殿下,臣之婚事能否……”

    “达干,殿下应该乏了,今日散了吧。”

    陆璋出言打断,贺鲁便不再开口,一场酒宴到此不欢而散。

    是日入夜,明允在帐中会见韩叔同,与他谈起白天酒宴上俟吕邻顺攻讦贺鲁一事。

    “顺特勤今日举动委实狂悖,似乎是与贺鲁有积怨,先生可知一二?”

    “瀚海之事远没有陛下表面所见那样简单,顺特勤年轻气盛不假,贺鲁也非善类……”

    二人交谈间,忽闻苏烈在帐外禀报:“殿下,昌阜县侯求见。”

    “顺特勤?”

    韩叔同见明允似有迟疑,打趣道:“殿下刚责罚了他,他却急着见殿下,想必是有话不吐不快。”

    “那宣他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