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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穹窒熏鼠

    “臣俟吕邻顺叩见太孙殿下。”

    一位青年匍匐于明允身前,稍微抬头,露出一双俊目,面庞清瘦,眉宇间透出的几缕英武与明允相比不遑多让,此人正是俟吕邻顺。韩同叔在一旁自觉不便久留,拱手告退,明允随即与来客寒暄。

    “许久未见,特勤别来无恙?”

    “殿下福泽所庇,臣无恙。”

    明允与俟吕邻顺多年未见,二人旧时交情匪浅。文昌元年闰七月,思摩大合罕派次子俟吕邻顺南下洛京求学,当时明允身边原有侍从近臣因朝中变故被撤换殆尽,就连伴读也只剩下出身不算显贵的苏烈,俟吕邻顺恰在此时成为明允新伴读。明允记得俟吕邻顺比自己年长四岁,沉默寡言,不善交际,可他骑术过人,还教过自己与明允骑马挽弓,那两年里,俟吕邻顺算是明允少有的亲近之人。

    俟吕邻顺曾向明允倾诉,他虽在洛京坐享京锦衣玉食,实则只是一位不得父宠的质子罢了,牺牲一生自由来维护瀚海安宁与父兄权位,籍此回报生养之恩。明允谈不上感同身受,多少也为之动容,毕竟自己也是一介深宫囚徒。

    “杖责实不得已,特勤切莫记怀。”

    “臣醉酒失仪,理应责罚。”

    俟吕邻顺边说边取出一纸文书递至明允面前。

    “殿下,贺鲁罪状俱载其上,请殿下阅览。”

    明允接过文书略微扫视几眼,便惊得倒吸一口凉气。据俟吕邻顺所呈文书所载,贺鲁近七年来操纵主君大贺窟哥如傀儡,公然违逆思摩与大都护府号令,挟制悉丹八部、吞并勿吉六部;连番发兵袭扰瀚南、瀚中诸部,劫夺人口、牲畜;数度发兵围攻松漠府,先后击杀两任都护;其余攻拔镇戍、剽掠客商、阻断道路等恶行更是不胜枚举。

    明允质问:“特勤可有实证?”

    “臣尚无实证,若殿下彻查必能发现臣绝无半句虚言!”

    明允目视俟吕邻顺片刻,正襟危坐道:“特勤,勿吉六部之一息慎部于今年岁中来朝,所献楛矢尚在洛京府库,倘若特勤所言为实,勿吉六部为贺鲁兼并,瀚东道路断绝,那楛矢从何而来?使者为何绝口不提贺鲁侵攻之事呢?”

    俟吕邻顺下拜道:“陛下所言楛矢一事臣实不知情,但三年前息慎部受贺鲁压迫已远循极北荒原。臣久居千泉,根本不知有息慎部贡使赴洛京朝贡,此事定有蹊跷。”

    明允闻言愣住,思索片刻道:“孤先收下文书,其中仔细情形容孤与众臣商议后再作决断。”

    “殿下,贺鲁罪恶滔天、罄竹难书,望殿下为苍生计,重惩此贼!”

    “孤了然。”

    俟吕邻顺仍欲进言,可苏烈不等吩咐悄然入帐,在俟吕邻顺耳旁低语:“特勤,且先退下,殿下要歇息了。”

    苏烈同样曾与俟吕邻顺做过同窗,有些旧谊,否则换作他人求见明允,他不会轻易代为通禀。俟吕邻顺叩首告退,起身时腰腿有些蹒跚,显然是杖刑所致。苏烈掺住俟吕邻顺送他离开,帐中独剩下明允一人。明允来回踱步,喃喃自语:“谁在欺瞒孤?是贺鲁还是特勤?”

    自贺鲁抵达千泉城后大雪一连下了十余日,积雪深处已能没过马膝,少数温泉周围勉强留出几抹淡绿,其他地方均是白雪皑皑。明允从未见过如此大的雪势,思摩则告诉他草原冬日方始。贺鲁为婚事又多次奏请,明允虽未推辞为他主婚,却以各种理由拖延。时间拖延愈久,贺鲁愈发越发焦躁,明里暗里他探知到一些消息,千泉城中或将有人对他不利,虽然陆璋承诺保证他平安,但此处终究不是瀚东。在大雪封道前,贺鲁奏请返回瀚东,明允本就无意久留他,自然准其所请。

    俟吕邻顺闻听贺鲁即将离开,召集数百人马埋伏在贺鲁必经之处,意欲半途截击,结果等来贺鲁却发现他身边除了一百多来名护卫外竟凭空多出上千兵马。原来陆璋以操练为名让鞠斐带兵与贺鲁同行,一路护送贺鲁渡过咄苾嗣河才返回。俟吕邻顺见伏击不成,竟欲强行攻杀,最终在亲信劝阻下作罢。

    冬日逾深,草原逾发苦寒,风雪几乎从未停滞,瀚海几乎变作雪海。数九隆冬,一只运粮队伍上迎着大雪在草原上艰难前行,寒风裹着雪花扑面而来,划过面颊宛如剃肉剜骨。这只队伍已经行进了二十四天,所有人都裹紧衣裳,佝偻身形,在风雪努力挪动,而队伍前方有一道单薄身影,似乎一阵大风就能将他卷走。那副身影裹着一件毛毡大氅,脸颊与嘴唇冻得乌紫,霜雪挂满鬓发,双手如铁钳般紧紧抓住大氅,在他向前挪动的时候像是脚腕上捆着铁镣,一步一顿。这副身影属于一位县主簿,他统率着运粮队伍从踏上旅途开始一直冷静地安排着一切,和其他人一样靠双腿跋涉,不曾流露一丝畏惧。

    “主簿。”

    队伍里有人轻唤了一声,那主簿掸了掸雪尘,寻声望去见到一道虹霓破空而出,在虹霓尽头有一条宽阔大河裹挟着寒气滚滚而来。所有人都振奋起来,纷纷不自觉地加快脚步,因为那条大河便是处罗吐屯河,来到此处意味着他们的艰苦旅程即将告一段落。主簿取来地图与司南确定方位,率队沿河向西又走了两、三天,抵达了一座堡寨,此地架有一座浮桥横跨处罗吐屯河。此时处罗吐屯河尚未完全冰封,河水从浮桥下奔腾而过,不时有浮冰涌向浮桥,被守桥戍卒用长棍一一挑开。运粮车辆辗过桥面咿呀作响,桥体则在河水冲击下左右摇晃,众人都提起万分小心,生怕不经意间会连车带人坠入河中。

    主簿踏上浮桥时如众人一样左右摇摆,脸上却依旧一片云淡风轻。他目光锐利,立于桥上眺望北方,从天地白茫茫一片中隐约看见了一条优美弧线逶迤在天地交接处,起伏婉转,若如一位丰腴贵妇在午间小憩。那是雪山!一片无边无际的大雪山,雄伟庞大、白雪圣洁,阳光透过云层空隙洒在群峰间,令这片荒芜之地露出点点生机。瀚海人将这片大山称之为都斤,意为“苍天”。

    “不远了!”

    运粮队伍平安渡过处罗吐屯河,一路风雪也渐渐消退,主簿摧动队伍加紧步伐,片刻不停地赶路,终于在规定期限前赶到了千泉城。运粮队伍抵达千泉城东门时恰是正午,苏烈奉命在此处接收粮秣,接受主簿汇报。

    “武隧主簿杜宏本奉上谷大都督之命押送东宫所用粮秣而来,合计三千五百石,请上官验收。”

    “你……叫什么?”

    “武隧主簿杜宏本。”

    “你就是杜宏本。”

    苏烈狡黠一笑,大手一挥,径直将杜宏本一行引入千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