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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我们已经分手了

    “啪”的一声,开拓舰模型干脆利落地断成两截。

    本以为断裂的是模型与底座之间那根细细的支撑杆,可谁料是看起来更结实的模型本体率先败下阵来。

    这件模型是开拓舰按照一定比例缩小后的版本,外形酷似三个圆环被一根棱柱穿成一串。

    三个直径相等的圆环是开拓舰的环带舱段,也被唤作环带世界,它们周而复始地绕轴旋转,为内部的居住区域模拟重力;

    横截面近乎六边形的棱柱是中枢舱段,它贯穿于三个环带舱段中间,尾端散布着成组的矢量喷口,为全舰提供前进和转向的推力。

    总计十八根辐条连接在各环带与中枢舱段之间,从轴向视角看去,宛如三只同轴转动的车轮。

    刚刚的断裂声就来自其中的六根——中枢舱段与第三环带相连的部分。

    “啧,别在这么重要的地方偷工减料啊。”

    孟还宇小声抱怨道。

    他手里攥着大半截开拓舰模型,模型上的断口清晰可见。

    头顶上方,另外半截模型——与开拓舰彻底分离后的第三环带——依旧经由那根细杆与底座相连,固定在台面上。

    然而,两截模型之间的距离正在急遽扩大。

    尽管孟还宇有意识地转移了注意力,可视野两侧飞速掠过的光影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

    你在坠落!

    失去唯一的抓手,孟还宇背身向下,加速坠向购物中心大门方向的巨型玻璃幕墙。

    令人头晕目眩的坠落感接踵而至,

    恶心,

    想吐,

    发汗,

    悸动。

    目之所及的一切仿佛被吸入了一个不停翻腾、旋转、扭曲的涡流。

    涡流中心漆黑一片,越来越小,越来越浓,最后坍缩成一个黑点,

    让人移不开目光,辨不明流向,分不清那里是起点还是终点。

    孟还宇闭上眼睛,放弃了无谓的挣扎。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现在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到。

    他太熟悉这种感觉了。

    十年来,这种感觉每天伴他醒来,陪他入眠,只在睡梦里间断过。

    而他迄今为止所度过的人生亦是从一场睡梦开始的。

    *

    那天,他从睡梦中醒来,躺在一张病床上,眼前是陌生的天花板。

    还是小孩子的他,被护士姐姐告知他已经在这个世上活了12个年头。

    但奇怪的是,他自己对此没有一点印象。

    后来,一对叔叔阿姨来医院探望他,带了不少好吃的,他们说“孟还宇”是他的名字,还约好出院那天会来接他。

    再后来,他出院了,可是叔叔阿姨并没有来,来的是一个穿制服的小姐姐。

    小姐姐给了他一张照片,说照片上的人是他的爸爸妈妈。

    他问爸爸妈妈在哪儿,她回答说他们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很久都不会回来。

    他认得,照片上的人就是那对来探望他的叔叔阿姨。

    他有点失落,但谈不上伤心,也就哭不出来。

    就这样,他被送到了福利院,听说那里有和他一样的孩子,不会孤单。

    可每当他想和小伙伴们一起追逐嬉戏的时候,双腿就总是不听使唤,害他从轮椅上跌倒下来。

    久而久之,身边的孩子便不再邀他一起玩耍,甚至不愿再用他的名字称呼他。

    他发觉,他们和自己一点也不一样。

    到了该上学的年纪,他被送进了一所公立学校。

    他发现周围的孩子都比他聪明,课上教的东西马上就能记住。

    不像他,必须每天熬到深夜,把白天学到的东西温习几遍,才能勉强跟上课程进度。

    一开始,他的成绩是班里的吊车尾,全班同学都不愿意理睬他。

    等到他把成绩提高到了班级中游,那些同学却转而骚扰他、欺侮他。

    比他成绩好的同学担心自己被追上,比他成绩差的同学无法忍受被曾经的吊车尾甩在身后。

    最后,他索性一个人躲进学校的阅览室,把同龄人花在其他地方的时间都用在了学习上。

    经过一次又一次的考试筛选,他以全舰第七的成绩考入了一所重点大学。

    他本来填报的志愿是深空探索专业,毕业后驾驶科研船,在浩瀚无垠的星海间寻找适合人类定居的新家园。

    但不幸的是,离不开轮椅的他连最初的体检环节都无法通过,不得不接受专业调剂。

    偏巧那一届所有专业均已录满,只留给他一个平均五年才招收一次新生员的冷门专业。

    于是,从入学的第一天起,他就被要求去位于校外的中央档案馆第三环带分馆报到,跟随一位性格古怪的导师,学习如何成为一名知识保管人。

    整整四年,他埋首于浩如烟海的馆藏资料之中,一次也没有踏进过大学的校门。

    直到学位证下发的当天,他才想起来自己读的是第三环带首屈一指的高等学府——寰宇大学。

    知识保管人的工作虽然枯燥却也充实,档案馆中保存着人类文明有史以来留下的所有痕迹,馆藏资料包括但不仅限于文字、图片、声音、影像,只要是可以存储于某种媒介之中的情报皆被收录其中。

    在这里,他还认识了一个女孩子,她跟他年纪相仿,不怎么爱看书,但每次来馆一坐就是一下午。她总是托他翻找一些年代久远的音乐旋律,节奏动次打次的那种,说是复习的时候容易犯困,用来提神最好。

    后来有一天,她突然走到他面前,揪住他的衣领,说想跟他更进一步。

    那是他第一次被人告白,没有经验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按照印象里影片男主人公通常会采取的做法亲了人家一口,紧接着就被对方扇了一个大嘴巴子。不过好在她没打算追究,只说下次注意点,要先跟她申请,等审批通过之后才允许行动。

    与她相处的那段时光快乐而短暂,也许这辈子都忘不掉了。

    再后来,他终于了解到,她有个未婚夫,而他只是她拿来躲避婚事的挡箭牌。

    他想找机会问清楚这件事,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开口。

    收到虚境移民资格抽签结果的那天,他觉得是时候跟她做个了结了。

    于是他约她出来,编了个借口跟她分手,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

    他生怕再多耽搁一会儿,自己就走不掉了。

    相亲连续排了五天,今天是最后一场,如果再找不到人结婚,明天就要被强制遣送虚境。

    说实话,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甚至觉得现在离开这个世界,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十年的时光,竟在短短几秒之内一闪而过。

    “这大概就是人在濒死时才会看到的‘人生走马灯’罢。”

    自由落体中的孟还宇,不无遗憾地自嘲道。

    “这样的人生写成文字肯定也过不去一百行。”

    *

    砰,砰,砰,砰,砰,砰,砰——

    孟还宇身后突然传来七声急促而有力的枪响。

    七发手枪子弹在巨型玻璃幕墙上留下了一圈蛛网状的裂纹。

    玻璃幕墙外,一辆水滴形的单人警用巡逻车悬浮在空中,车头喷涂着“巡逻1107”的字样。

    方筱瑜把清空了弹匣的巡逻配枪重新装回腋下枪套,坐回驾驶席,头顶的座舱盖自动闭合。

    她系好安全带,握住方向盘,驾驶着巡逻车缓缓后退,留开一段冲刺的距离,蓄势待发。

    下一秒,油门踩满,引擎轰鸣,耀眼的光焰从车辆尾部呼啸而出。

    巡逻车朝着满布裂纹的巨型玻璃幕墙猛冲过去。

    哗啦啦啦——

    玻璃渣四散飞溅,宛如海豚跃出水面掀起的白色浪花。

    巡逻车把幕墙撞得粉碎,强行闯进了购物中心内部。

    背后一连串骇人的动静中断了孟还宇的“死前回闪”,

    他睁开眼睛,扭头回望,只见巡逻车朝自己迎面扑来,气势汹汹,丝毫看不出减速的迹象。

    即将相撞的瞬间,巡逻车一个横滚,闪开半个身位,与他惊险地擦肩而过。

    驾驶席上的方筱瑜来不及松一口气,她咬紧牙关猛打方向盘,让车辆在空中完成了一个U形甩尾。

    待车头调转180度,尾焰再度全力喷涌,巡逻车一头扎向孟还宇正在坠落的方向。

    还来得及!

    透过一体成型的玻璃座舱盖,方筱瑜紧盯着自己的目标,如是判断到。

    她一边根据中控台上显示的参数不断修正飞行姿态,一边在脑海里模拟演练接下来要做的操作。

    车身被劈头盖脸的气流摇得咯吱作响,她紧贴方向盘的掌心也悄悄渗出了汗水。

    眼看巡逻车马上就能实现与目标的相对静止,方筱瑜迫不及待地推开本应由电力驱动的玻璃座舱盖。

    她腰上绑着安全带,从驾驶席上站起身来,迎风高喊道:

    “别乱动!”

    孟还宇听罢,下意识地两手一举,作投降状。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两只手臂就从他腰间揽过,将他整个人一把抱在了怀里。

    座舱盖旋即闭合,方筱瑜跟孟还宇两个人面对面摞在一起,

    额定一人的驾驶席此刻显得格外拥挤。

    “我说了,别乱动!”

    方筱瑜厉声训斥道,情绪尚未从亢奋和专注中摆脱出来。

    她把孟还宇的脑袋粗暴地摁向自己的一侧肩膀,以确保前方视野不受遮挡。

    高速飞行的巡逻车险些与购物中心的一根支撑立柱相撞,

    所幸碰撞发生前的一瞬间,他们成功爬升了高度,悬停在了安全的位置。

    保险起见,她又向左右望了望,确认到不再会有危险之后,拨开了巡逻车的姿态自适应开关。

    直到这一刻,她绷紧的身心才算是真正放松下来。

    她仰起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只觉得全身瘫软无力,把自己彻底交给了背后的座椅靠背。

    包裹全身的紧身制服早已被汗水浸湿,黏黏腻腻的,贴得人愈发烦闷。

    正当她想要散散热,把领口的拉链拉下了足有五公分的时候,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座舱里还有一个人,而且自己现在全身上下都是可乘之机!

    不过,她的担心是多余的。

    从进入座舱的第一刻起,孟还宇就一动也不敢动。

    局促的空间里没有一处多余的地方,他甚至都不知道应该把眼睛放在哪里。

    他感觉自己全身上下热得滚烫,胸腔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咚咚咚咚地跳个不停。

    但他也不确定这些是不是自己身体的反应。

    因为两个人的体温、心跳、呼吸已经彻底混在一起,划不出一条完整的分界线了。

    *

    外面的喧扰渐渐止息,昏暗的座舱里静得出奇。

    两个人望着彼此的眼睛,说不出一句话。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太过安静的环境反而容易让人心烦意乱,

    方筱瑜率先打破了沉默,娇嗔道:

    “胆子不小啊,手放哪儿呢?”

    孟还宇闻言大惊,身子条件反射式地向后一缩。

    本不宽敞的单人座舱如今又多塞了个大活人,哪里还有退身的空间。

    只听“咣”的一声,他的后脑勺结结实实地撞在玻璃舱盖顶部,泛起阵阵痛楚。

    没等痛觉消散,孟还宇赶忙确认自己手上的触感:

    轻轻抓握,

    咦,软软的,甚至能记住他手指的形状,好像一不留神就会陷进去;

    再用一点力,

    嗯,很结实,外力引起的形变很快就能回弹,给人以可靠舒适的感觉。

    什么嘛,这双手不是好好地撑扶在座椅靠背上了吗!

    自知被捉弄,孟还宇低头一瞧,

    被他压在身下的女孩子正捂嘴偷笑,方才脸上泛起的红晕就这么被她掩饰过去。

    “这个时候,你不觉得应该对我说点什么吗?”

    方筱瑜不经意地调整了坐姿,向上挪了挪位置,

    看上去对撑在自己腋下的那双手臂也不是完全不在意。

    “方警官,谢谢你救了我。”

    孟还宇直率地表达了心中所想,只是删减了部分他没法说出口的内容。

    话音刚落,一直保持稳定姿态的巡逻车突然爬升了飞行高度,向上蹿了好几米。

    来不及反应,惯性作用下,孟还宇上半身向前倾倒,又一次埋在了她不设防的怀里。

    车子恢复悬停,方筱瑜松开了踏板和方向盘,半羞半恼地审讯着自己的犯人:

    “给你一次重新组织语言的机会!”

    隐约听到抽泣的声音,光线在昏暗的座舱里一闪而过,

    扫过眼角的瞬间,孟还宇分明看到了她眼里噙着星屑般晶亮的光。

    “筱瑜,我……”

    一根手指止住了接下来的话语,压在他的嘴唇上

    狭小的座舱里他无路可逃,就算是暂时清空了脑海中所有关于她的印象,

    她的轮廓、她的温度、她的气味还是会第一时间侵入他的感官,漫过他的理智。

    在这一刻,他心底那条苦心经营的防波堤,被冲垮了。

    二人四目相对,无言的沉默再次来临,而这一次,任何话语都显得多余。

    孟还宇撩开她额前几缕碍事的头发,情不自禁地凑近,想要在那两瓣嘴唇上还以颜色。

    而他面前的女孩子似乎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双眼微微闭合,留下一道只有她自己才能察觉到的缝隙。

    正在此时,一束刺眼的白光透过玻璃照射进来。

    嘭——嘭——嘭——

    一架隶属于减少灾害风险办公室的搜救无人机从座舱外侧不断撞击着玻璃,

    看它歇斯底里的样子……嗯,怕不是什么寻常的故障。

    鉴于无人机探照灯上方的摄像头还在正常工作,巡逻车里的一男一女及时错开了目光,把头扭向相反方向,没有让突然闯入的第三者拍到决定性的证据。

    座舱外,无人机出现的相反方向,

    幕后操纵者得意地现身,伊斯塔隔着玻璃朝孟还宇扮起了鬼脸。

    她那张小嘴也没闲着,一张一合的,看口型像是在说:

    “我故意的。”

    而另一边,方筱瑜幽怨地瞪着那架可怜的搜救无人机,杀心渐起。

    唉,想拆掉一件机器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

    为期15分钟的全舰紧急制动终于结束了。

    倾斜的地面还原水平,室内照明陆续恢复,户外的天空重现晴朗。

    解除避难的通告业已发布,人们相继走出避难所。

    街边散落着残骸瓦砾,路面多了几道裂纹。

    两旁的树木被自身的重量压弯了腰,根系却顽强地抓在土层里。

    附近的建筑依旧挺立在原地,崩塌损毁的只是那层光鲜亮丽的外衣。

    远处的桥梁上已有特种车辆通行,马不停蹄地将急需的援助送往各处。

    总体而言,紧急制动对世界本身没造成太严重的损伤,甚至都称不上灾难。

    如果不拿着放大镜仔细审视,有人会产生“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这样的错觉也不奇怪。

    只有当角落里零星的血迹、残肢、尸骸映入眼帘,人们才能被迫地记起:

    这个世界一度濒临倾覆,还有没来得及避难的人。

    水之都购物中心,一层的室内广场,全息瀑布也恢复了原貌,静静流淌。

    单人警用巡逻车很快降落在地面,玻璃制成的座舱盖却迟迟没有打开。

    一同降落的还有那架搜救无人机,它被某位警员以“疑似故障设备,可能造成危害”为由临时扣押了。

    车上的一男一女望向彼此,但他们之间的氛围却变得无比凝重。

    “你打算像上次一样,什么都不说就灰溜溜地逃走吗?”

    方筱瑜坐在驾驶席,目光上瞟,冷冷地质问道。

    “筱瑜,我……”

    孟还宇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决心,把几分钟前没来得及说完整的话讲了出来。

    “我们已经分手了。”

    年轻的女警见状没再多说什么,任由巡逻车的座舱盖缓缓开启。

    就在孟还宇抬起手臂,试图让开启的过程再加快一些的时候,

    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手腕上竟多了一只明晃晃的金属铐环!

    一副如假包换的警用手铐,把他跟她牢牢锁在了一起。

    分手,

    至少在字面意思上,行不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