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下午五时许，洛神咖啡馆外，一对对情侣在店铺的玻璃橱窗边排起了长队。
这些互相抱有好感的男男女女时不时地拽拽衣角、拉拉小手，有说有笑地沉浸在各自的二人世界。
队伍中间，一个梳着中分头的斯文男人，从后方贴近了身前的年轻女子。
他把手搂在女子腰间，在她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逗得她一阵发笑。
那年轻女子顺势转过身子，把头埋在男性胸口，两只不安分的小手在他背上一阵摩挲。
两个人像两片融化的芝士一般腻在一起，旁若无人地继续着过分亲昵的互动。
本应是枯燥乏味的等候时间，却成了这对情侣享用彼此的甜蜜时刻。
这样的风景在双十一的费舍大道并不鲜见，
但某位妒火中烧的旁观者却将其视作了对自己的嘲讽和挑衅。
店内，一头大波浪卷的女生远远地注视着橱窗外的那对情侣，精致的五官恼得挤作一团。
她嘴上叼了根吸管，大声啜饮着杯底所剩无几的饮料。
呼噜噜噜——
吸管里的空气混杂着液体，发出令人不悦的响声，引得邻近的客人纷纷侧目。
但噪音的制造者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甚至还因此暗自窃喜。
“时候也不早了，我们走吧，你看外面都排队了。”
坐在大波浪卷对面的闺蜜不无担心地提议道。
“急什么，我们又不是没点东西，我们有权待在这里。”
桌上铺满了各式各样的餐点，远超两个人的食量。
她们几乎把菜单上非晚餐时段提供的菜品都点了个遍，有的只吃了一口，有的压根连碰都没碰过。就连那支以造型浮夸为卖点的巨大芭菲都惨遭冷落，融化成了一坨谁也不愿再多看一眼的黑暗料理。
店员特意从其他席位挪来三张桌子，与原先的桌子拼在一起，才勉强摆得下她们点的东西。
不过这也意味着那三处被挪走桌子的席位无法对外营业，只能在用餐高峰期空置。
“我知道你今天心情不好，可我们在这里已经坐了40分钟了。”
闺蜜好言相劝，她知道自己的朋友近来感情受挫，情绪低落。
何况双十一还留在情侣扎堆的热门约会地点，属实是给自己找不自在。
可惜的是，对方非但没有领会这份好意，反倒猜疑起她的动机：
“怎么，你接下来还有约会？说，你是不是背着我跟哪个男的好上了！”
“没，没有。”
“哼，谅你也不敢。”
大波浪卷的目光再度投向橱窗外的那对情侣，越看越生气，越生气就越错不开眼。
她不吝恶意地指指点点，随口意淫道：
“你瞧那个女的，大庭广众之下给男人投怀送抱，一点矜持都没有，一看就是个臭碧池。
“再看那个男的，别见他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私底下肯定是个老色痞，专门搞大人家肚子从不负责的那种。”
“依我看，我们就在这里耗着，让外面这帮你侬我侬的情侣多等上几个小时。
“最好站得他们腰酸背痛，晚上办正事的时候，男的动不了腰，女的掰不开腿！”
兴许是情绪太过投入，本来小声碎碎念两句也就罢了，没成想一个不留神，音量没控制好，上面这段话竟变成了语惊四座的大声宣言。
周围的客人错愕不已，惊讶于外表光鲜亮丽，举止优雅得体的女孩子也能口吐如此粗鄙之语。
“嘘，小点声小点声。”
闺蜜一边从旁提醒，一边强挤出微笑赶走他人好奇的目光。
“怕什么，这里可是‘公共场所’，话还不让人说了？”
大波浪卷没有一丁点悔改的意思，她理直气壮地回应道，生怕两桌之外的人听不清她讲的话。
诚如她所言，开拓舰上并没有规定在公共场所大声说话会遭到处罚，即使她这样做了，也没有人能拿她怎么样。
不过，用餐区域发生的异状瞒不过店员们的眼睛，作为工作职责的一部分，任何可能影响到客人用餐体验的因素都必须优先排除。
哪怕这个因素是客人本身。
柜台坐镇的老绅士把店员小姐姐叫到一旁，抚着花白的八字胡跟她耳语了几句。
不一会儿，店员小姐姐端着托盘步出后厨，朝着大波浪卷那一桌快步走了过去。
“您好，不好意思打扰一下，请问您用餐还愉快吗？
“我们老板看您这桌芭菲化掉了，叫我给您换份新的。”
店员小姐姐微微欠身，一杯崭新的巨大芭菲矗立在与她随行的托盘上。
她刚想从客人桌上取走那杯融化掉的旧芭菲，却被大波浪卷的女生伸手硬拦下来。
“哎哎哎，怎么，是想用这东西想堵住我的嘴？还是说嫌我妨碍你们做生意了？”
“我没有这个意思……”
“哼，我看你就是这个意思，就这破玩意儿谁稀罕，丑得要死还齁甜，拿走拿走。”
说着，大波浪卷抄起那杯旧芭菲，朝着店员小姐姐手上的托盘猛砸下去。
Duang——
托盘应声翻倒坠地，新旧两杯芭菲也无一幸免，杯中之物几乎尽数倾倒于地面之上。
融化掉的奶油、糖浆四散飞溅，沾了几滴在大波浪卷的鞋子上，险些脏污了她的裙子。
“啧，你怎么干活的，连个托盘都拿不稳吗！？”
大波浪卷顿时火冒三丈，厉声责骂道。
她急于检查自己身上的衣服有没有被波及，慌忙站起身，结果一脚踩在了一大坨尚未融化的冰淇淋上，让本就混乱不堪的现场更加惨不忍睹。
“实在不好意思，实在不好意思，客人您先别走动，我这就替您清理。”
店员小姐姐迅速低头俯身，从围裙口袋里抽出抹布设法补救。
“讨厌，把我鞋子都弄脏了，要是洒在我裙子上怎么办，你们赔得起吗？”
她无视了店员的请求，把那只曾深陷白色污浊的鞋子在另一块干净的地毯上蹭了又蹭，丝毫不在意其他客人的观感。但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摆脱不了黏黏糊糊的恶心触感。
“恶心死了，给我擦，不，给我舔干净！”
大波浪卷的女生把脚伸向店员小姐姐的脸颊，趾高气扬地提出过火的请求。
“我不是故意的，明明是你……”
跪在地上的店员小姐姐委屈地抽泣着，欲言又止。
她明白自己初涉服务行业，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也明白身为服务行业的从业者，理应遵循顾客至上的原则。但心里面总有个坎儿迈不过去，让她没有办法彻底舍弃那个名为“尊严”的廉价品。
“还敢反驳？就这服务态度还想在费舍大道营业呢？早点关门得了。”
大波浪卷的嚣张气焰毫无收敛，持续升级的骚动中断了店里的正常用餐秩序，店员同伴们纷纷放下手头的工作赶来帮忙。可在她看来，这更像是店家试图以人数优势向自己施压。
“哼，别以为你们靠人多就能摆平。”
她挨个指着围过来的店员的鼻子，面无惧色地威胁道。
“你们知道我爹是谁吗？回头让他停了你们店的物资配额，看你们还怎么营业。”
在开拓舰，食材原料都是各环带世界的集成农场根据物资配额定量供应的。
对于洛神咖啡馆这样的餐饮店而言，如果想要开门营业招待客人，就必须有足够的食材原料；而如果想要获取食材原料，就必须预先申购对应种类、对应数量的物资配额。
倘若这位客人真的有办法阻断咖啡馆获取物资配额的途径，那么眼下这场纠纷恐怕足以威胁到全体店员的饭碗。
尽管客人明显是在无理取闹，但思量再三，店员们还是选择了放低姿态、息事宁人。
一番艰苦的沟通过后，大波浪卷终于接受了店家给出的解决方案：
1.那位店员小姐姐向她正式道歉，当着其他客人的面，跪在地上把她的鞋子擦干净。
2.咖啡馆老板答应给她们这一餐的消费全额免单，并附赠了十张七折优惠券。
纠纷告一段落，店员们的身影重新忙碌起来，咖啡馆迎来了每日的客流高峰时段。
大波浪卷跟她的闺蜜继续安稳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好像离了那两把椅子就再没有人记得她们是胜利者一样。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不吓唬吓唬他们，服务水平就是上不来。”
大波浪卷嘬着刚点的免费的洛神花茶，一脸得意地跟闺蜜炫耀道。
“厉害厉害，还是你有手段。
“对了，你是不是后天还有一场相亲？对方条件怎么样？”
闺蜜见她心情转好，放心大胆地提起了她们之间经常在聊的话题。
“我想想……好像是叫陆谨言，说是在警队的治安维护组工作。看照片长得倒是挺俊的，但家里条件挺一般，普通工薪家庭，要什么没什么。”
“那你还见。”
“哎，系统匹配的，取消次数早用光了，不见也得见，要不然就没下次了。”
“你知道吗，上回聚会时来的那个庄森，听说他已经有未婚妻了。”
“你说的是在当值舰长身边担任联络官的那个庄家独生子？”
“对对对，就是他。”
“难怪从来没听过他跟别人相亲的消息。”
“家里那么好的条件，年纪轻轻就身居要职，人又长得帅，还是一头金发，也不知道哪个女的能有这等福分。”
“哼，倒也未必，那个级别的多半都是政治联姻，不会有什么真感情，各玩各的罢了。”
大波浪卷的女生撇撇嘴，一股“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的味道呛得闺蜜赶紧转移了话题。
“你瞧旁边相亲的那桌是不是挺奇怪的。”
闺蜜一只手罩在嘴边，故作神秘地小声说道。
她们邻桌坐了三个人，一男一女低头对着手机一通猛按，另一个女的坐在男的旁边专注闷头干饭。桌上的全息玫瑰呈现出与众不同的淡粉色，听说这是店家为相亲的客人特意做的安排，为的是让素未谋面的双方更容易发现彼此。
“相亲？不可能吧，你见过三个人相亲的？修罗场还差不多。”
大波浪卷有恃无恐地评论道，声音被邻桌听得一清二楚。
“那个男的，还记不记得，被他旁边那个女警察抱着进来的。”
“哦，我想起来了，还是公主抱呢。真丢人，一个大男人，两条腿好好地长在身上，干嘛不自己走路。”
“会不会是这里有点问题。”
大波浪卷本以为闺蜜说的是脑袋，却发现她说这话的时候手指着腿部，于是下意识地接话道：
“你是说，他是个残废？”
咣——
话音未落，邻桌传来异响。
方筱瑜将杯中饮料豪爽地一饮而尽，把空杯重重地撂在桌面上。
她挣脱开孟还宇试图拦阻她的手臂，起身之后径直奔向邻桌，站在了大波浪卷的女生面前。
“你刚才说的什么，再说一遍！”
方筱瑜用命令式的口吻训斥道。
或许是这身警服给了大波浪卷“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错觉，她未作多想如实作答：
“他是个残废。”
啪——
方筱瑜直接甩了她一个大耳刮子，继续凶道：
“再说一遍！”
“他是个残废。”
啪——
又一巴掌。
“再说一遍！这次想好了再说。”
“他……”
大波浪卷这才反应过来，泪腺瞬时崩坏，泣不成声地哭诉起来。
“你，你凭什么打我！我爸爸都没打过我，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啪——
大波浪卷脸上又多了一道暗红色的巴掌印，刚刚这一巴掌似乎格外用力。
她用不可思议的表情望着方筱瑜，像是在乞求一个合理的解释。
“这巴掌是替你爹赏你的，你可真孝顺，居然问一个外人你爹是谁，你考虑过你妈的感受吗？”
“你怎么还骂人？你警队哪个组的，我要投诉你！”
听到“投诉”二字，方筱瑜吃惊地发现自己居然一点都没生气，反而觉得很好笑。
这是今天遇到的第二个声称要投诉她的人，该生的气该发的火都在第一个人身上发泄过了。
女警悄悄打开肩上的执法记录仪，一脸嫌恶地回应道：
“投诉我？呵，你不如先告诉我你爹是谁，免得等一会儿你还要再问别人。”
说实话，至少在“拼爹”这个领域，方筱瑜目前还没有怕过任何人。
“哼，我爹可是第九扇区物资统筹与协调局的局长李均一，得罪了我，你休想顺顺利利地拿到物资配额。”
大波浪卷颇有把握地说道。
从她说这句话的熟练程度推测，这位李局长以权谋私的情形恐怕不是第一次了。
“物资统筹与协调局？
“那你更应该明白开拓舰上每一粒粮食、每一滴水都是来之不易的吧？
“难道你不知道按照现行规定，这桌上剩下的食物就足够让我把你抓起来了吗？”
方筱瑜指了指她们桌上堆砌的餐点，直接亮出手铐。
在人类尚处蓝色母星的年代，浪费粮食或许只是陋习；
但在这艘开拓舰上，浪费粮食视情节轻重是可以入刑的。
空气、水、食物，
这三样资源在冰冷的宇宙空间中绝不是唾手可得的东西。
“等等，我们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假冒的警察，你有证件吗？”
面对女警的施压，大波浪卷差点招架不住，好在身边的闺蜜及时插话，替她缓了一手。
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的，方筱瑜提醒自己不能心急。
“第三环带治安维护D组，巡逻1107，方筱瑜。”
她例行公事地出示镶有警徽的深色皮夹，不料却被大波浪卷一把抢了过去。
“这证件我怎么知道是真是假，不如先放我这里，等我找人确认过之后再还你。”
大波浪卷面露狡黠，恣意妄为之外又多了几分胡搅蛮缠。
“我警告你，大波浪卷，抢夺一位现役警官的证件，这罪名不轻。”
方筱瑜不知道对方姓甚名谁，只好用她身上最具有标志性的特征代称之。
“什么大波浪卷？人家有名字，你给我记好了，姑奶奶我叫李思玲。”
“还我。”
“不还。”
“还给我。”
“就不还！”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人类很难再依靠语言解决分歧了。
眼看二人即将进入肢体冲突阶段，咖啡馆里的显示设备却在同一时间切换到了正在滚动播出的新闻节目
店内客人不约而同地被一则新闻的声音与画面所吸引。
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它们到处都是。
“根据本台刚刚收到的消息，本日下午三时许，第三环带第十一扇区‘水之都’购物中心发生了一起人质劫持事件。所幸，在紧急勤务小组与治安维护组警员的通力合作下，两名人质均已成功获救，犯罪嫌疑人也已抓捕归案。截至目前，案件仍在进一步侦查之中。
“据知情人士透露，当值舰长之女，治安维护D组警员方筱瑜在这起案件中表现英勇，为人质的平安脱险做出了决定性的贡献。本台将持续追踪案件后续进展，为您带来第一手资讯。”
新闻画面从多角度再现了方筱瑜与费南德对峙之时的情景，着力刻画了现场的紧张氛围。
特写镜头在方筱瑜身上停留数秒，一个飒爽、勇敢、干练的女警形象呼之欲出。
美中不足的地方大概是连脸上的毛孔都清晰可见。
此时，闺蜜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向身旁的李思玲确认道：
“这，这个人该不会就是新闻里的那个警察吧。”
而李思玲却对闺蜜的话语无动于衷，
她就像被人勾走了魂儿，一动不动的，宛如一尊板着脸的蜡像。
当值舰长之女……
同样是爹，为什么级别上的差距会有这么大呢？
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感，
她似乎听见了自己最引以为傲的东西被人轻易捏碎的声音。
“现在可以把证件还给我了吗？”
方筱瑜适时地唤醒了那一头大波浪卷。
“当，当然。”
李思玲恭恭敬敬地递出双手，将证件物归原主。
方筱瑜单手接过证件，另一只手关闭了肩头的执法记录仪，眯起一只眼睛说道：
“其实想要我放过你也不难，毕竟我们这行最讲证据。”
“还请方大小姐示下。”
虽然不喜欢这个称呼，但方筱瑜觉得对方现在的态度很值得鼓励。
于是她久违地做了一次“好人”，贴心地给出了解决方案：
“桌上这些东西一口也别剩下，你们懂我意思了吧。”
李思玲和她的闺蜜连连点头，毫不犹豫地狼吞虎咽起来。
不出10分钟，桌上的餐点被二人一扫而空，就连残留在碗壁上的果酱都舔干净了。
“了不起了不起，这不是能做到嘛！”
方筱瑜满意地夸赞道，钦佩之情溢于言表。
而她们胡吃海塞的样子却让孟还宇不寒而栗：
难道女孩子真的有两个胃？
那个装甜食的胃到底有多大才能装得下这么多东西？
怎么看都是个异次元口袋吧……
匆匆结了账，李思玲挺着撑大的肚子在闺蜜的搀扶下艰难离席。
行至门口，她与先前遥望的那对情侣擦肩而过，那对情侣刚巧排到了她们之前坐的位子。
但讽刺的是，这次被人搞大肚子的，竟是她了。
这些互相抱有好感的男男女女时不时地拽拽衣角、拉拉小手，有说有笑地沉浸在各自的二人世界。
队伍中间，一个梳着中分头的斯文男人，从后方贴近了身前的年轻女子。
他把手搂在女子腰间，在她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逗得她一阵发笑。
那年轻女子顺势转过身子，把头埋在男性胸口，两只不安分的小手在他背上一阵摩挲。
两个人像两片融化的芝士一般腻在一起，旁若无人地继续着过分亲昵的互动。
本应是枯燥乏味的等候时间，却成了这对情侣享用彼此的甜蜜时刻。
这样的风景在双十一的费舍大道并不鲜见，
但某位妒火中烧的旁观者却将其视作了对自己的嘲讽和挑衅。
店内，一头大波浪卷的女生远远地注视着橱窗外的那对情侣，精致的五官恼得挤作一团。
她嘴上叼了根吸管，大声啜饮着杯底所剩无几的饮料。
呼噜噜噜——
吸管里的空气混杂着液体，发出令人不悦的响声，引得邻近的客人纷纷侧目。
但噪音的制造者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甚至还因此暗自窃喜。
“时候也不早了，我们走吧，你看外面都排队了。”
坐在大波浪卷对面的闺蜜不无担心地提议道。
“急什么，我们又不是没点东西，我们有权待在这里。”
桌上铺满了各式各样的餐点，远超两个人的食量。
她们几乎把菜单上非晚餐时段提供的菜品都点了个遍，有的只吃了一口，有的压根连碰都没碰过。就连那支以造型浮夸为卖点的巨大芭菲都惨遭冷落，融化成了一坨谁也不愿再多看一眼的黑暗料理。
店员特意从其他席位挪来三张桌子，与原先的桌子拼在一起，才勉强摆得下她们点的东西。
不过这也意味着那三处被挪走桌子的席位无法对外营业，只能在用餐高峰期空置。
“我知道你今天心情不好，可我们在这里已经坐了40分钟了。”
闺蜜好言相劝，她知道自己的朋友近来感情受挫，情绪低落。
何况双十一还留在情侣扎堆的热门约会地点，属实是给自己找不自在。
可惜的是，对方非但没有领会这份好意，反倒猜疑起她的动机：
“怎么，你接下来还有约会？说，你是不是背着我跟哪个男的好上了！”
“没，没有。”
“哼，谅你也不敢。”
大波浪卷的目光再度投向橱窗外的那对情侣，越看越生气，越生气就越错不开眼。
她不吝恶意地指指点点，随口意淫道：
“你瞧那个女的，大庭广众之下给男人投怀送抱，一点矜持都没有，一看就是个臭碧池。
“再看那个男的，别见他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私底下肯定是个老色痞，专门搞大人家肚子从不负责的那种。”
“依我看，我们就在这里耗着，让外面这帮你侬我侬的情侣多等上几个小时。
“最好站得他们腰酸背痛，晚上办正事的时候，男的动不了腰，女的掰不开腿！”
兴许是情绪太过投入，本来小声碎碎念两句也就罢了，没成想一个不留神，音量没控制好，上面这段话竟变成了语惊四座的大声宣言。
周围的客人错愕不已，惊讶于外表光鲜亮丽，举止优雅得体的女孩子也能口吐如此粗鄙之语。
“嘘，小点声小点声。”
闺蜜一边从旁提醒，一边强挤出微笑赶走他人好奇的目光。
“怕什么，这里可是‘公共场所’，话还不让人说了？”
大波浪卷没有一丁点悔改的意思，她理直气壮地回应道，生怕两桌之外的人听不清她讲的话。
诚如她所言，开拓舰上并没有规定在公共场所大声说话会遭到处罚，即使她这样做了，也没有人能拿她怎么样。
不过，用餐区域发生的异状瞒不过店员们的眼睛，作为工作职责的一部分，任何可能影响到客人用餐体验的因素都必须优先排除。
哪怕这个因素是客人本身。
柜台坐镇的老绅士把店员小姐姐叫到一旁，抚着花白的八字胡跟她耳语了几句。
不一会儿，店员小姐姐端着托盘步出后厨，朝着大波浪卷那一桌快步走了过去。
“您好，不好意思打扰一下，请问您用餐还愉快吗？
“我们老板看您这桌芭菲化掉了，叫我给您换份新的。”
店员小姐姐微微欠身，一杯崭新的巨大芭菲矗立在与她随行的托盘上。
她刚想从客人桌上取走那杯融化掉的旧芭菲，却被大波浪卷的女生伸手硬拦下来。
“哎哎哎，怎么，是想用这东西想堵住我的嘴？还是说嫌我妨碍你们做生意了？”
“我没有这个意思……”
“哼，我看你就是这个意思，就这破玩意儿谁稀罕，丑得要死还齁甜，拿走拿走。”
说着，大波浪卷抄起那杯旧芭菲，朝着店员小姐姐手上的托盘猛砸下去。
Duang——
托盘应声翻倒坠地，新旧两杯芭菲也无一幸免，杯中之物几乎尽数倾倒于地面之上。
融化掉的奶油、糖浆四散飞溅，沾了几滴在大波浪卷的鞋子上，险些脏污了她的裙子。
“啧，你怎么干活的，连个托盘都拿不稳吗！？”
大波浪卷顿时火冒三丈，厉声责骂道。
她急于检查自己身上的衣服有没有被波及，慌忙站起身，结果一脚踩在了一大坨尚未融化的冰淇淋上，让本就混乱不堪的现场更加惨不忍睹。
“实在不好意思，实在不好意思，客人您先别走动，我这就替您清理。”
店员小姐姐迅速低头俯身，从围裙口袋里抽出抹布设法补救。
“讨厌，把我鞋子都弄脏了，要是洒在我裙子上怎么办，你们赔得起吗？”
她无视了店员的请求，把那只曾深陷白色污浊的鞋子在另一块干净的地毯上蹭了又蹭，丝毫不在意其他客人的观感。但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摆脱不了黏黏糊糊的恶心触感。
“恶心死了，给我擦，不，给我舔干净！”
大波浪卷的女生把脚伸向店员小姐姐的脸颊，趾高气扬地提出过火的请求。
“我不是故意的，明明是你……”
跪在地上的店员小姐姐委屈地抽泣着，欲言又止。
她明白自己初涉服务行业，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也明白身为服务行业的从业者，理应遵循顾客至上的原则。但心里面总有个坎儿迈不过去，让她没有办法彻底舍弃那个名为“尊严”的廉价品。
“还敢反驳？就这服务态度还想在费舍大道营业呢？早点关门得了。”
大波浪卷的嚣张气焰毫无收敛，持续升级的骚动中断了店里的正常用餐秩序，店员同伴们纷纷放下手头的工作赶来帮忙。可在她看来，这更像是店家试图以人数优势向自己施压。
“哼，别以为你们靠人多就能摆平。”
她挨个指着围过来的店员的鼻子，面无惧色地威胁道。
“你们知道我爹是谁吗？回头让他停了你们店的物资配额，看你们还怎么营业。”
在开拓舰，食材原料都是各环带世界的集成农场根据物资配额定量供应的。
对于洛神咖啡馆这样的餐饮店而言，如果想要开门营业招待客人，就必须有足够的食材原料；而如果想要获取食材原料，就必须预先申购对应种类、对应数量的物资配额。
倘若这位客人真的有办法阻断咖啡馆获取物资配额的途径，那么眼下这场纠纷恐怕足以威胁到全体店员的饭碗。
尽管客人明显是在无理取闹，但思量再三，店员们还是选择了放低姿态、息事宁人。
一番艰苦的沟通过后，大波浪卷终于接受了店家给出的解决方案：
1.那位店员小姐姐向她正式道歉，当着其他客人的面，跪在地上把她的鞋子擦干净。
2.咖啡馆老板答应给她们这一餐的消费全额免单，并附赠了十张七折优惠券。
纠纷告一段落，店员们的身影重新忙碌起来，咖啡馆迎来了每日的客流高峰时段。
大波浪卷跟她的闺蜜继续安稳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好像离了那两把椅子就再没有人记得她们是胜利者一样。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不吓唬吓唬他们，服务水平就是上不来。”
大波浪卷嘬着刚点的免费的洛神花茶，一脸得意地跟闺蜜炫耀道。
“厉害厉害，还是你有手段。
“对了，你是不是后天还有一场相亲？对方条件怎么样？”
闺蜜见她心情转好，放心大胆地提起了她们之间经常在聊的话题。
“我想想……好像是叫陆谨言，说是在警队的治安维护组工作。看照片长得倒是挺俊的，但家里条件挺一般，普通工薪家庭，要什么没什么。”
“那你还见。”
“哎，系统匹配的，取消次数早用光了，不见也得见，要不然就没下次了。”
“你知道吗，上回聚会时来的那个庄森，听说他已经有未婚妻了。”
“你说的是在当值舰长身边担任联络官的那个庄家独生子？”
“对对对，就是他。”
“难怪从来没听过他跟别人相亲的消息。”
“家里那么好的条件，年纪轻轻就身居要职，人又长得帅，还是一头金发，也不知道哪个女的能有这等福分。”
“哼，倒也未必，那个级别的多半都是政治联姻，不会有什么真感情，各玩各的罢了。”
大波浪卷的女生撇撇嘴，一股“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的味道呛得闺蜜赶紧转移了话题。
“你瞧旁边相亲的那桌是不是挺奇怪的。”
闺蜜一只手罩在嘴边，故作神秘地小声说道。
她们邻桌坐了三个人，一男一女低头对着手机一通猛按，另一个女的坐在男的旁边专注闷头干饭。桌上的全息玫瑰呈现出与众不同的淡粉色，听说这是店家为相亲的客人特意做的安排，为的是让素未谋面的双方更容易发现彼此。
“相亲？不可能吧，你见过三个人相亲的？修罗场还差不多。”
大波浪卷有恃无恐地评论道，声音被邻桌听得一清二楚。
“那个男的，还记不记得，被他旁边那个女警察抱着进来的。”
“哦，我想起来了，还是公主抱呢。真丢人，一个大男人，两条腿好好地长在身上，干嘛不自己走路。”
“会不会是这里有点问题。”
大波浪卷本以为闺蜜说的是脑袋，却发现她说这话的时候手指着腿部，于是下意识地接话道：
“你是说，他是个残废？”
咣——
话音未落，邻桌传来异响。
方筱瑜将杯中饮料豪爽地一饮而尽，把空杯重重地撂在桌面上。
她挣脱开孟还宇试图拦阻她的手臂，起身之后径直奔向邻桌，站在了大波浪卷的女生面前。
“你刚才说的什么，再说一遍！”
方筱瑜用命令式的口吻训斥道。
或许是这身警服给了大波浪卷“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错觉，她未作多想如实作答：
“他是个残废。”
啪——
方筱瑜直接甩了她一个大耳刮子，继续凶道：
“再说一遍！”
“他是个残废。”
啪——
又一巴掌。
“再说一遍！这次想好了再说。”
“他……”
大波浪卷这才反应过来，泪腺瞬时崩坏，泣不成声地哭诉起来。
“你，你凭什么打我！我爸爸都没打过我，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啪——
大波浪卷脸上又多了一道暗红色的巴掌印，刚刚这一巴掌似乎格外用力。
她用不可思议的表情望着方筱瑜，像是在乞求一个合理的解释。
“这巴掌是替你爹赏你的，你可真孝顺，居然问一个外人你爹是谁，你考虑过你妈的感受吗？”
“你怎么还骂人？你警队哪个组的，我要投诉你！”
听到“投诉”二字，方筱瑜吃惊地发现自己居然一点都没生气，反而觉得很好笑。
这是今天遇到的第二个声称要投诉她的人，该生的气该发的火都在第一个人身上发泄过了。
女警悄悄打开肩上的执法记录仪，一脸嫌恶地回应道：
“投诉我？呵，你不如先告诉我你爹是谁，免得等一会儿你还要再问别人。”
说实话，至少在“拼爹”这个领域，方筱瑜目前还没有怕过任何人。
“哼，我爹可是第九扇区物资统筹与协调局的局长李均一，得罪了我，你休想顺顺利利地拿到物资配额。”
大波浪卷颇有把握地说道。
从她说这句话的熟练程度推测，这位李局长以权谋私的情形恐怕不是第一次了。
“物资统筹与协调局？
“那你更应该明白开拓舰上每一粒粮食、每一滴水都是来之不易的吧？
“难道你不知道按照现行规定，这桌上剩下的食物就足够让我把你抓起来了吗？”
方筱瑜指了指她们桌上堆砌的餐点，直接亮出手铐。
在人类尚处蓝色母星的年代，浪费粮食或许只是陋习；
但在这艘开拓舰上，浪费粮食视情节轻重是可以入刑的。
空气、水、食物，
这三样资源在冰冷的宇宙空间中绝不是唾手可得的东西。
“等等，我们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假冒的警察，你有证件吗？”
面对女警的施压，大波浪卷差点招架不住，好在身边的闺蜜及时插话，替她缓了一手。
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的，方筱瑜提醒自己不能心急。
“第三环带治安维护D组，巡逻1107，方筱瑜。”
她例行公事地出示镶有警徽的深色皮夹，不料却被大波浪卷一把抢了过去。
“这证件我怎么知道是真是假，不如先放我这里，等我找人确认过之后再还你。”
大波浪卷面露狡黠，恣意妄为之外又多了几分胡搅蛮缠。
“我警告你，大波浪卷，抢夺一位现役警官的证件，这罪名不轻。”
方筱瑜不知道对方姓甚名谁，只好用她身上最具有标志性的特征代称之。
“什么大波浪卷？人家有名字，你给我记好了，姑奶奶我叫李思玲。”
“还我。”
“不还。”
“还给我。”
“就不还！”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人类很难再依靠语言解决分歧了。
眼看二人即将进入肢体冲突阶段，咖啡馆里的显示设备却在同一时间切换到了正在滚动播出的新闻节目
店内客人不约而同地被一则新闻的声音与画面所吸引。
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它们到处都是。
“根据本台刚刚收到的消息，本日下午三时许，第三环带第十一扇区‘水之都’购物中心发生了一起人质劫持事件。所幸，在紧急勤务小组与治安维护组警员的通力合作下，两名人质均已成功获救，犯罪嫌疑人也已抓捕归案。截至目前，案件仍在进一步侦查之中。
“据知情人士透露，当值舰长之女，治安维护D组警员方筱瑜在这起案件中表现英勇，为人质的平安脱险做出了决定性的贡献。本台将持续追踪案件后续进展，为您带来第一手资讯。”
新闻画面从多角度再现了方筱瑜与费南德对峙之时的情景，着力刻画了现场的紧张氛围。
特写镜头在方筱瑜身上停留数秒，一个飒爽、勇敢、干练的女警形象呼之欲出。
美中不足的地方大概是连脸上的毛孔都清晰可见。
此时，闺蜜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向身旁的李思玲确认道：
“这，这个人该不会就是新闻里的那个警察吧。”
而李思玲却对闺蜜的话语无动于衷，
她就像被人勾走了魂儿，一动不动的，宛如一尊板着脸的蜡像。
当值舰长之女……
同样是爹，为什么级别上的差距会有这么大呢？
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感，
她似乎听见了自己最引以为傲的东西被人轻易捏碎的声音。
“现在可以把证件还给我了吗？”
方筱瑜适时地唤醒了那一头大波浪卷。
“当，当然。”
李思玲恭恭敬敬地递出双手，将证件物归原主。
方筱瑜单手接过证件，另一只手关闭了肩头的执法记录仪，眯起一只眼睛说道：
“其实想要我放过你也不难，毕竟我们这行最讲证据。”
“还请方大小姐示下。”
虽然不喜欢这个称呼，但方筱瑜觉得对方现在的态度很值得鼓励。
于是她久违地做了一次“好人”，贴心地给出了解决方案：
“桌上这些东西一口也别剩下，你们懂我意思了吧。”
李思玲和她的闺蜜连连点头，毫不犹豫地狼吞虎咽起来。
不出10分钟，桌上的餐点被二人一扫而空，就连残留在碗壁上的果酱都舔干净了。
“了不起了不起，这不是能做到嘛！”
方筱瑜满意地夸赞道，钦佩之情溢于言表。
而她们胡吃海塞的样子却让孟还宇不寒而栗：
难道女孩子真的有两个胃？
那个装甜食的胃到底有多大才能装得下这么多东西？
怎么看都是个异次元口袋吧……
匆匆结了账，李思玲挺着撑大的肚子在闺蜜的搀扶下艰难离席。
行至门口，她与先前遥望的那对情侣擦肩而过，那对情侣刚巧排到了她们之前坐的位子。
但讽刺的是，这次被人搞大肚子的，竟是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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