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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魔界最后一族

    我常常把它想象成蔚蓝的天空,偶尔,它在光波下流动,正午时分,我能看见阳光的碎片,雨丝一样倾注下来,眼前的一切都闪烁着光芒。绿色的植物和带着触角的花朵——我愿意这样形容它们,更像记忆中我的家。

    我清晰记得,我的家在一片山脉环绕的森林里,我们居住在森林边缘,前面是一方椭圆形的湖泊,湖边是粗砾的沙地,湖泊中央有一排围成圆形的棕榈树,更远处是无边无际的旷野。父亲告诉我们,山的后面是大海,大海的那一面便是人类世界。大山是一扇天然的与人类隔绝的屏障,才使得我们魔法族类能够安全隐藏。

    父亲说,我们信仰的世界分为五层,深海界、地界、人类世界、魔界和天界,它们各自在自己的能量场里,没有尊卑差异,甚至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它们连结互动,各层交互作用。我们呢,当然生活在魔界。

    父亲最担忧的是与人类世界的关系。我们与人类既相似又有不同,随着人类世界的扩张,与魔界之间的界线越来越薄。人类看到的大海是一个平面,对我们来说,它的上面还有一道蒸腾出来的水汽形成的界。一旦界线被打破,最好的情形是我们渐渐与人类融合,魔法消失,而最糟糕的,便是一场灭顶之灾。

    本来,我们魔法族类在世界的各个丛林里都有分布,但由于人类的侵扰,他们选择离开,去开发新的领地。但新的环境并不那么容易适应,于是,魔法族类的数量在动荡的流浪生活中越来越少了。据父亲讲,他曾经和舅舅寻找过分散的族类,但情形并不乐观,就连我们并不往来的黑魔法也已绝迹。

    黑魔法也属魔界,他们常使用诅咒或巫蛊等法术,与地界相犯,略显恶毒,而我们则擅长炼制丹药、种植仙草,与自然和谐相生。早先为了与黑魔法有所区分,我们也被称做白魔法。

    现在,最悲观的估计,我们可能是魔界最后一族了。如何生存下去,并保存自己的族类,是我们面临的困境。

    父亲叙说时逐渐变严肃的棕褐色脸膛,让我周身泛起一股凉意,父亲感觉到了,随即放松了面部表情:“不用怕,有爸爸在,不会有那种事情发生的。”父亲说着,两只大手各自在七岁的我和姐姐的头顶轻按了一下,一股无比安全的气息温暖地流泄,从头部直到全身,让人想到阳光照耀下的湖面,我惊跳着的心脏刹时得到抚慰。

    “有什么好担心的,正好看看人类世界什么样。”姐姐却推开父亲的手,晃动着满头乌黑发辫的小脑袋,不以为然地翘起嘴角。

    那时母亲和老祖母正各自坐在一棵老树桩上,弯着身子捣弄她们的草药,身后的密林闪着耀眼的绿。她们擅长调兑各种各样的汁液,用来治疗我们随时随地擦碰的伤口和身体的小恙。母亲还会调制一些施了魔法的药水,存在各种瓶子里,贴上标签,放进专门的柜子。而老祖母却会把魔法药水和她的仙草药搭配在一起熬制,做出神奇的丹药。

    我看见母亲停下来瞄了一眼姐姐,又不易觉察地和父亲对了一个眼神。

    老祖母一直在摇头叹息:“不止数量的减少啊,我们的身体也在退化。”老祖母说的是我们独有的双翼。老祖母是我们现今魔界里唯一可以飞翔的人。老祖母身形狭长而瘦小,背后却长有一双巨大的翅膀,像披风一般垂到脚踝。老祖母说,我们的祖先就是背生双翼的,他们浑身被羽毛覆盖,头颅细长,长年饮食植物和雨露,寿命极长。但是随着我们不能无所顾忌地在天空中飞翔,腿部的力量变得强健,再加上饮食的改变,我们的体型逐渐变大,双翼迅速退化。

    我见过母亲的双翼,像鹰的翅膀大小,覆盖着细小的绒毛,寄生物般紧紧贴伏在母亲的背上。而我和姐姐从一出生便如人类一样,光滑的后背上再也看不到羽翅的痕迹。老祖母曾为此黯然神伤了很长时间。

    老祖母还可以去到人类世界,当然并不可以任意往来。她需要选择满月的那天,并在当天晚上的十二点之前返回。

    满月的凌晨,当一轮圆月即将让位给初升的太阳时,老祖母面向东方,口中念念有词,用拐杖在地上画出一个圆形,里面摆放各种木棍和小石子,掐算出起程的准确时间。时间一到,老祖母便展开巨翅,在最后一丝夜幕的掩盖下飞上高空,携带我们在山林里采摘的各种山珍、草药、野果,降落到人类世界。老祖母时而乔装成中年妇女,时而改扮成老年男人,去换取我们生活所需的食物和衣装。

    父亲没有提起天界。但我仍模糊地感觉到,父亲正在做着某种准备。父亲力大无穷,擅长攀援悬崖峭壁。无论春夏秋冬,父亲都在不间断地做着同一件事——去山上工作七天,母亲说,那是父亲承担的家族使命。母亲回答简短,连平时无所不知的老祖母也不肯透露半点信息,我便知道自己要适时地闭嘴。

    我和姐姐依诺是双胞胎,模样一样,却性格迥异。大多时候,姐姐习惯独自一人玩耍绘画,而我却喜欢和家人一起,享受聊天炊烟一样的日常。比如帮父亲搭建屋棚,制作简单的工具,或者和母亲去森林里采摘草药,在厨房里准备饭菜,更爱缠着老祖母,听她讲家族久远的故事。

    听老祖母讲,除了魔法,我们的祖先很早练就了远距离窃听的本领,但在密林里生活得久了,我们的远距离窃听和动物们传递信息的特有声波达到了一种互通,它们感知到我们的友好,各自在一片山林里划定地盘,互不打扰,多年来相安无事。而对于每一棵树,每一朵花,每一根小草,老祖母说,如果你爱护了它们,其他地方同样的植物也会感知到,它们也会同样喜爱你,它们就是这样互相联系的。

    我曾看见几只白鹿从森林边缘的锦带花丛中走出,来到湖边喝水。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只成年母鹿,她全身洁白,在阳光的照耀下,通体笼罩着洁净而灵性的光芒。她的身后紧紧跟着两只小白鹿,像从天而降的云朵,活蹦乱跳着。更远处是一个身形硕大的公鹿,他巨大的浅褐色树状鹿角雕刻一般。公鹿始终没有离开森林边缘,时而低头嚼食,时而顾看前面的小白鹿,想必是小白鹿的爸爸。湖边长满了一丛丛的菖蒲草,小白鹿的身影时隐时现。

    我感觉母鹿看到我了,我们相距不足十米的距离。它用平静和缓的眼神专注地看了我一会儿,又回头看了下小白鹿,然后又看了我一眼,它友好的样子让我很想过去抚摸它洁白光滑的背部。

    白鹿是森林中最接近神性的动物,老祖母说,遇见白鹿就意味着被神灵眷顾。

    我和姐姐在七岁那年出了一件怪事,我的左肩和姐姐右肩的肩胛处同时奇痒无比,好像有很多小虫子在爬。一个月后,那里长出一个像拳头大小的包状突起,压迫时有轻微的疼痛,以至于我们睡觉时不得不选择侧躺。

    母亲并没有表示出过多的惊讶,只给我们涂了一些草药,感觉可以舒服一些。老祖母却表情严肃,并在我们各自的突起处轻轻按压了几下,惊喜和困惑轮番在脸上交替后,老祖母说:“静观其变吧。”

    “是不是要长出翅膀呢?”我满怀期待地望着老祖母,“先长一边,再长另一边,说不定呢。”

    我多么羡慕能够自由飞翔的老祖母啊。虽然老祖母非常珍爱她的双翼,并不轻易使用它们。但我猜测,小时候的老祖母一定像鸟儿一样自由洒脱,无数次在高空中俯瞰我们的家园。但此时的老祖母讳莫如深,没有回答我。

    母亲无奈地笑了笑:“那又能怎样呢,像妈妈的这样只能起到保暖的用处。”

    姐姐并不像我那么兴奋,甚至有些烦恼地蹙了下眉头:“我才不想要呢,怪怪的,又没有用处。”

    虽然我和姐姐有很多不同,但我和姐姐共同喜欢一个人,那就是舅舅。舅舅是一个乐天派,像一个长不大的小孩,他喜欢享乐探险,在密林里窜来窜去,比动物们还生活得如鱼得水。也正因为如此,舅舅的双翼还保留一部分飞翔的功能,和他的飞腿配合能够进行短途低飞。此外,舅舅还拥有一样特殊技能——接骨换骨,救助了不少森林中意外骨折的小动物们。有时他几天消失不见,突然乐颠颠返回,说山上曾被他救助的野獾办喜宴请他喝酒呢,野猪、山猫啊都来了,小狐狸唱山歌伴奏,闹了整整一宿,他喝了最美味的山葡萄酒,就在山上睡着了,差点儿醒不过来。这也难怪,美酒可是舅舅的最爱。

    但舅舅喜欢捉弄人做恶作剧也是众人皆知的。比如他会偷偷躲在大树的枝丫上,冷不防兜头泼你一身冷水。最过分的一次,是他偷喝了老祖母珍藏的药酒,老祖母骂他贪吃,打了他一拐棍,他竟移植了老祖母精心培植的仙灵草,过后忘记地点,最后全家人出动搜寻了整整一天。老祖母大为光火,要削减舅舅的魔法级别,幸好有母亲求情。

    近几年,老祖母年纪大了,经常会在毫无准备之下打个盹儿,就算走着路,她也会突然闭上眼睛,就像身体向大脑传递了暂停信号。这时候我们都不去打扰她,短暂的睡眠过后,老祖母就会精神焕发一段时间。舅舅就是趁老祖母打盹儿之机溜进了老祖母的仙草园。

    但在我和姐姐十二岁那年夏天,舅舅却给了我们一次大大的惊喜——去山那边看大海。

    舅舅选择了最适合潜行的夜晚,我和姐姐一边一个像树獭一样悬在舅舅的双臂上。舅舅启动飞腿,做了一个助力飞奔,背后的双翼在风的鼓胀下呼地张开,带动舅舅脱离地面,滑翔般从一棵棵高大的树稍上掠过。刚开始,我和姐姐还兴奋地尖叫连连,猛然间吞进一大口空气,那是夜晚的风携带着森林陈腐的芳香,密集得让人险些窒息。我和姐姐同时大声狂咳,舅舅嘎嘎地在暗夜中笑起来。

    我仰起脸,头顶的夜空像巨形的飞盘旋转着,星星像捣碎了的水晶,流星泻雨般飞驰。脚下是山间环绕的幽暗山林,像极了一个巨大的巢穴。

    以这样的高度俯视我们生存的家园,还是第一次。如果我张开四肢毫无顾忌地下坠,承接我的一定是树叶温柔的承托,和它们铺就的芳香土地。

    山那边离我们越来越近了,舅舅提醒我们抓紧,他要降速飞行了。我兴奋又些害怕,前方没有了树木林立的影子,漆黑变得虚空无边,让眼睛无所适从。风的气息也变得陌生,耳边传来涌动的隆隆响声,消失又回环。

    我们降到一片细软的沙滩上。我微闭双眼,努力调整飞行带来的眩晕,终于看清前方波光闪烁的水面。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大海。

    舅舅让我们近前,体验被海浪冲刷的感觉。姐姐还没等舅舅说完,便奔跑着踏进海里,而我始终踯躅不敢近前。对于水,我和姐姐并不陌生,从小我们就像鱼一样在湖泊里自由穿梭,潜游到水底玩捉迷藏是我们的最爱。但那是一方我们熟悉的宁静湖泊,而不是眼前深藏暗涌席卷着黑夜的辽阔无边。

    我们看到极远极远处,与海相接的地方,有一条长带一样的五彩光亮,就在光亮的上方,隐现着一栋长方形建筑物,被切割成一式一样的正方形,里面有光点闪烁,像姐姐画出的格子画。舅舅说那边就是人类世界,人类居住的楼房。

    姐姐感叹着好美啊,双腿不自觉地往前迈去,舅舅眼疾手快地把她捞了回来:“这儿可不是咱们的湖泊,深不见底呢,游不得。”

    “爸爸说海面上有界,那是不是可以从海底潜过去呢。”姐姐突发奇想。

    “哈哈,这主意不错,不过,远没有那么简单哦。深海界也不能乱闯的。”舅舅大笑着摇摇头,又悄悄嘱咐我们:“保守秘密,不然就没有下次了。”我们连连点头。

    我和姐姐再次看到大海,是在十五岁那年的初夏。这一次,是姐姐软磨硬泡来的,她想看看黄昏时的大海。自从第一次看海回来,常常处于神思状态的姐姐更加游离,我看见她画册里有了更多的格子画,就像那晚看见的人类居住的楼房。

    有了上次安全返回的经历,舅舅的胆子也大起来。反正他总是不安分的,一天没有新鲜事就会让他烦躁地像个蝙蝠一样在林中乱撞。

    黄昏的大海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仿佛披上了夕阳织就的缤纷外衣,天边的云朵呈现一大片粉色和橘色,和大海连成一片,绚丽非常。我们久久在海滩上坐着,姐姐目不转晴地盯着海面,好似在等待什么从深海的阴影中跳出来。

    真的有人跳出来了!

    我不知道他是怎样出现的,就在我一回头的瞬间,他就站在那里了。我猜测他是人类。说起来,我们魔法族类的女性在外貌上和人类相差无几,但男性还是和人类有很大区别。比如父亲的头颅虽然比舅舅的硕大,但从形状上看,都是纺锤状的,两头尖,中间颧骨高,一对耳朵也是尖尖的,并且大都皮肤棕黑。

    而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面庞清俊的少年,看起来比我和姐姐大不了多少。他穿一身棕红色紧身衣裤,更显得身形修长,他的眼睛奇特,眼尾形成一个优雅的弧度,很像鱼的尾部。我看向他的眼睛,发现他也正盯视着我,眼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好像一种碰触,我的心脏部位不明所以地,咚地跳了一下。

    我不知道我和姐姐是不是同时发现了少年,我听见姐姐轻轻地呀了一声,站起身来,意欲向少年打招呼。

    舅舅敏捷地把我们挡在了身后,并推着我们向后退离。

    少年仍在原地,他甩了甩头,水珠四溅,接着用手抹了把脸。在他甩动的时候我发现他颈间有红光一闪,是一个柱状的红珊瑚宝石,小拇指大小,镶嵌在两条锁骨之间的位置。

    少年仍在打量着我们,脸上浮动着薄薄的笑意。

    “你是谁,是人类吗?”

    舅舅的身体并没有挡住姐姐发出的问话。

    “我就在海边。”他答非所问,声音听起来并不清透,像从水里传出来一样。

    尽管我们感知到少年的友好,舅舅还是迅速带我们走开了。

    我们返回的时候,已是薄暮时分,云朵飘过月下,森林时明时暗,一群乌鸦飞离树稍,带起一阵疾风,嘎嘎的叫声许久盘旋不去。舅舅一反往常地严肃和沉默,让我堵在嗓子眼的众多疑问无法出口。姐姐也没有出声,但她似乎沉浸在某种情境里,直到我们降落地面,她才缓过神来。

    家里发生了大事。老祖母的升阳丹遗失了,是老祖母花费很多年研制的宝贝丹药,在去往人类世界的时候丢的。“就是打个盹儿的功夫。唉,我真是老了,发生这么低级的失误。”老祖母瘪着嘴巴,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在努力回忆。可她去过的地方太多了,就算记起遗失的地方,也要等到下个月圆夜。

    老祖母絮絮叨叨,这对一向不服老的她来说,算是一个不小的打击。老祖母挥舞的双手微微颤抖着,黑色袍子的下摆湿了半截,拖在地上,她从回来就一直没休息,在草地上走来走去。

    “不祥之兆啊。”老祖母仰脸望向幽暗的密林,和极远处的夜空。

    “好坏总是相对的,灾难背后或藏有转机,这不是您常说的吗?”父亲安慰老祖母。

    “是呀,放宽心,在妈妈眼里它很宝贝,对不懂魔法的人类来说,就是一粒普通的药丸。您功力深厚,还可以慢慢研制。”妈妈也附和道。

    我和姐姐一起过去抱住了她:“奶奶,在我们眼里,您的身体最重要。”

    老祖母担忧的面容终于缓和了一些,她拍拍我们的头:“嗯,好孩子,奶奶还要陪伴你们走很多路呢。”

    丢丹药的风波就此过去,大家心照不宣,不再提及。

    自第二次去往大海过后,姐姐发生了很大变化,她对我们肩膀上的突起格外关注起来。她不止一次偷偷跟我说:“说不定这就是我们的魔法呢,跟奶奶一样,长出一对翅膀,那不是可以飞了吗?可以到我们想去的任何地方。”

    我心里自然也是向往的,但对她突然的转变还是有些迷惑不解:“之前你可不是这样。”

    姐姐翻了我一个眼珠,扭转身子自顾说下去:“这几天,我总感觉又痒又疼呢。”

    姐姐说的没错,那种疼痒和以前的很不相同,像水波的涌动,能感觉到向外扩张的迅猛的力。不过,我和姐姐另外一边肩胛处却毫无动静。

    除了关注魔法,姐姐的性情也有变化,常常画着画就停下来,眼望窗外,眼眸中光彩流动,带出一抹痴痴笑意。我奇怪问她笑什么,她好像并没有觉察到。她不再跟我交流她的画作,画画的时候,就像绘制一幅机密地图,一有风吹草动就啪地用双手盖住,还用胳膊压在上面,不肯露出一丝一毫。

    那天我和姐姐在密林中漫步,很意外地,姐姐主动提起那个人类少年。姐姐悄悄告诉我,她又跟舅舅去了一次海边,竟然又遇见那个少年。而舅舅喝了太多姐姐带的野葡萄酒,醉倒在沙滩上。

    “就像他一直在那里等着。”姐姐声音甜蜜,“舅舅说这是最后一次,好在,我问到了他的名字,莫亚。”

    “莫亚。”姐姐伸开双臂,仰起脸,旋转着,嘴里再次叫出少年的名字。几棵粗壮的榕树巨大的树冠在空中连接如盖,承接着那个名字的声音,又善解人意般像回音一样送还给姐姐。姐姐穿着一条缀满粉色花朵的白色纱裙,旋转之间像鼓起的风帆,乌黑的发丝长及腰际,姐姐已拥有成熟女性的丰满腰肢。

    我也记起那名少年,第一次眼神的接触,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我更愿意把他当成一个过客。

    我提醒姐姐,最好远离他。

    “那么,你告诉我,怎样才能忘记他呢?”我以为姐姐在开玩笑,却见她异常严肃的神情中透出一抹哀怨。

    我感觉到问题的严重。

    “爸爸说,我们不能和人类接触,自古如此。”

    “规矩是用来打破的。我们已经是最后的魔法族了,难道要在这里孤老终生吗?”

    “我们就是属于这里的,有什么不好?你要去到人类世界吗?那就要失去魔法,手无缚鸡之力,还有短暂的寿命。”

    “你不懂。”姐姐有些恼了,扭身不再理我。

    我们魔法族类五年一度的花影节到了。花影节曾是魔界的盛大节日,也是与天界互通的日子,魔界的成员只有到了十五岁才有资格参加。虽然花影节一年比一年冷清,但我们还是盛装打扮,提前进行了准备。

    夜幕笼罩,我们在母亲和老祖母的带领下,向密林中潜行。那天,澄净的圆月像一朵硕大的花朵,绽放在深蓝色的天空深渊之上。母亲的蓝色长裙像洒了一层粉末状的薄光,手臂上挎着一个大大的竹篮,上面蒙着一块方形的白色丝巾。老祖母身着全新黑色长袍,拄着拐杖,走在母亲右侧。父亲跟随其后,我们前面是舅舅,两人穿着一样的素净长衫。我和姐姐则身着白色纱裙。

    我们穿行在洒满月光的草地上,丛林里仿佛飘浮着稀牛奶一样淡淡的雾气,夹杂着一股暖甜的暗香,时隐时现。穿过密林,我们沿着一条小溪流攀援而上。

    我们使用的是魔界最传统的潜行法,只比平时行走快了一些。舅舅也收起常用的飞腿魔法,父亲说,这表示对节日的虔诚和尊重。

    小溪在两座山间的峡谷间流淌,我们攀登到溪流的源头,也到达了两山连接的平坦处,竟是一片开阔的原野。靛蓝色苍穹下,月光如银,挺着细长脖颈的橙色野百合和虞美人花覆盖了大片草地。一棵巨大的树,如一团墨绿的云朵般矗立在原野中央,仿佛与云彩相接。它的花朵是剑状的,花托就像剑的手柄。它们一朵朵,界线分明,从树叶间完整地亮出,不像开出的花朵,倒像插上去的一般。

    老祖母说,这就是结界树,圆月时奉上我们的祭品,表达与天界联结的诚意。

    老祖母说着的时候,母亲已经在树下铺开纱巾,父亲和舅舅帮忙摆上玻璃杯,母亲从篮子里拿出各种饮品,小心地一一斟满,我和姐姐端坐一旁,安静地看着。启程时,母亲已经嘱咐过我们,不要多言。

    一切摆放妥当,我和姐姐学着母亲起身,向结界树躬身拜了一拜。重又坐下后,母亲特意从篮子里拿出一个装有液体的瓶子,给我和姐姐一人倒了一杯,是绿茵茵的颜色,我和姐姐缓缓饮下。

    我们喝下的是母亲施下魔法的汁液,因为我立刻听到了密林中动物的声音。沉睡的动物们不约而同地醒来了,它们悄悄喷着鼻息,抖一下被露珠打湿的耳朵,又甩下被小爬虫弄痒的蹄子。“悄悄的,不要出声。”我听见特意压低的警告声。

    “森林中所有动物都在等待这一刻,也在守护这一刻。”母亲小声说。

    我们围坐大树一圈安静地等待着。

    父亲透过结界树的枝头看了看天空。一轮圆月已爬上正空。

    耳边有巨大重叠的嗡嗡声由远及近,又夹杂着快乐的铃铃声,就像无数小女孩晃动铃铛的追逐。我猜出是蝶类的笑声。

    果然,一条黑色的像带子一样的东西迤逦而来,越飞越低,转眼就来到我们眼前,原来是一群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凤蝶,天鹅绒一样的粉末在月光下闪闪烁烁。

    凤蝶们绕着结界树盘旋了一周,有的停息在枝头,有的低飞下来落在虞美人花瓣上,更多的迫不及待冲着饮品飞来,毫不客气地吸吮着杯里泛着泡沫的各色汁液。

    “快看,花影子出现啦。”我听见有细小的声音传来,几只身形稍小的五彩凤蝶翩然低飞。我跟随着它们的身影,发现结界花剑状的影子映在草地上,光与影的组合像一幅流动的画,飘浮在暗香浮动的草地上。

    这时,大家都仰面躺倒草地上,半闭着眼睛,双手交叠放在胸前,像在祈祷又像在冥想。结界花影子落在大家身上,竟像有粼粼的光在闪动。

    我转头看见身旁的母亲,伸出手,就那么轻轻一抓,一个亮闪闪的东西落在了手心里。母亲没有睁开眼,但感觉到了我的疑惑,“抓一个花影子吧,放在胸前,静静地感受。”母亲的声音细微得如同来自远方。她微闭着眼睛,光洁的脸庞上闪动着异样的光彩。

    旁边的父亲也在悄悄地指导姐姐。

    我静静躺下,看见一个花影子正清晰地印在我摊开的右手掌上,便屏住呼吸,轻轻地把手合拢。像纸片一样的东西落在了掌心里。

    我抓住了一片花影子!

    我小心地摊开手掌,忍不住瞧了一下,像三片绽开的剑形花瓣,锡纸一样,薄薄的,闪着金属的光泽。

    我学着母亲的样子,把花影子贴在胸口,胸口一下变得热乎乎的,然后暖洋洋的感觉传遍全身。闭上眼睛,就好像沐浴在清晨的太阳光里,像一朵含苞的花那样,慢慢地一点点绽放,身体里缓缓流动着像水一样的东西。

    我正流连着那种感觉,母亲已经从草地上翻身坐起,噗地一下,像吹花瓣一样,吹落了双手捧着的花影子:“谢谢了花影子。结界树,我把它还给你了。”

    “这花影子,对结界树很重要吗?”姐姐试探着问父亲。

    “当然啦,它们在花影节才会聚拢成形,每一片花影子都是树的精魂,也是花朵的能量,它连通着天界。”父亲说着,转身去收拾杯盘,“花影节结束了,你们可以自由活动了。”

    凤蝶们也玩累了,静静地停歇着。

    我回头找姐姐,就见她把花影子收回手中迅速起身,好像发现什么好玩的东西,跑到旁边花丛里去了。我匆忙吹落手中的花影子,像母亲那样说着,又对着结界树鞠了一躬,便跑去追姐姐。

    我远远看见姐姐在灌木丛边晃了一下,一片云影飘过圆月,四周变得幽暗,等圆月再现,我发现找不到姐姐了。

    “真是神奇的花影子哦。”一个稍有些尖细的动物的声音传来,更远处的密林里一片嘈杂声,让我判断出很多只动物在聚集。

    “当然,结界树连通着天界,那是所有族类向往的归处。”这个是年老的粗嗓门,并自带威严。

    “所以要加倍防护。”另一个沉静智慧的母性声音。

    “防护?”

    “难道会被偷?”

    “嘘,小声点儿。”

    很多声音的交杂。

    “花影子可以解除魔界与人类世界的界线,此秘密严加保守,但也有族类得知,以身试险。”

    哦呀,一片惊呼声叠起。

    “要给族类带来大灾难哟。”

    “我可不喜欢人类打扰我们。”

    “真的发生过这样的事?”

    又是很多声音的交杂。

    “那是很久以前了,结界树丢掉了一片花影子……”那个声音忽然低下去,后面的话像被风吹走了一样。

    我听见动物们脚步声的临近,忙藏身一片灌木丛里。一群麋鹿鱼贯而出,缓慢而优雅地穿过草地,走向对面的密林。其中一只白色的母鹿仿佛向我所在的灌木丛回望了一眼,正是我在湖边看见的那只。

    我正暗自琢磨着这意外听到的话语,和母鹿刚才的回望,姐姐突然窜出来,拍了下我的肩膀。

    “你在跟踪我吗?听到什么了?”她神情异样,又有些许的兴奋。

    我说:“你从结界树边跑走了,刚过来找你,就被你发现了。”姐姐似乎松了口气。

    我并没有说出麋鹿的对话。

    不管姐姐有没有听到,它本来就是一个秘密,我们都有保守的义务。

    我们一起往回走。“你还回花影子了吗?”我不确定地问。

    姐姐没有直接回答,若无其事地“哦”了一声,那边母亲在招呼我们快点返回,问话便中止了。

    第二年春季的一天,从山上返回的父亲神情异样,晚餐时一直沉默不语。我很担心,便窃听了父亲和母亲在卧室里的谈话。

    “这几日,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父亲沉重地翻了个身。

    母亲沉默,静等父亲说下去。

    “山里弥漫着躁动和骚乱,动物们似乎在密谋着搬迁,泥土的气味也变了,有一种腐臭的气息。”父亲停顿了一下,稍稍压低声音,“我看见灵蛇了。”

    母亲惊疑道:“怎么这样突然?灵蛇现身可不是吉兆啊。”

    灵蛇是地界的通灵之物,也是结界树的守护神,能够预知来自大地的信息。它们通常长期蛰伏,并不会轻易现身。

    我没见过灵蛇,听老祖母讲,灵蛇是一种特殊的蛇类,它全身赤红,只在头顶和背脊部隐现一条白色的鳞光,在两目之间额头的位置,还有一只竖立的赤目,我们称它为通灵之眼。在魔界繁盛时期有一个习俗,族类祖先们会在特定的日期请来灵蛇,表达对结界树的虔诚,同时探知大自然的信息,倾听灵蛇的指引,找到一处安全并适合生存的丰饶之地。

    “我感觉到它轻微的慌乱,还有一些愤怒。它盘坐着,高昂着头,一只赤目圆睁,像要跟我诉说什么。”

    “愤怒?”母亲反问道。

    “是的,我在它身前绕了一圈,它的头部一直跟着我转,并且吐出舌信。我走了一段,它竟也悉悉索索地跟了一阵,吓得我脊背发凉,快步跑走了。”父亲语气里好像还残留着一丝恐惧。

    “结界树也不像往常,已经立春了,有几根树枝还光秃秃的,树皮泛着黑色,山那边一排树,也都秃着枝丫,就像传染了似的。”父亲又翻了一个身,吱嘎作响的木床传递出父亲异常焦虑的心情。父亲一向不是这样的。

    “你说结界树?”母亲惊讶地从床上坐起,“它是被天界照临的,怎么会?”

    “这是最让我担忧的。”父亲叹息道。

    “嘘,小点儿声,别让孩子们听到。”

    父亲和母亲的对话声渐弱,逐渐混入黑夜。

    那晚我怀着惊恐和担忧睡去。

    我梦到了月夜中的结界树,枝叶奇怪地稀少,只有十朵结界花突兀地立在枝头,有一只大大的凤蝶,绚丽闪亮的蓝色,绕着结界树翩飞。一群白色麋鹿围成一圈站在树下,圣洁而肃穆,像在进行着某种仪式。接着它们跳起舞,越来越多的动物加入,结界树也在跳,它摆动着,树叶和花朵纷纷落地,它的枝丫变成一种触角的形状,柔软地摆动着,凤蝶变成了彩色的鱼……

    我惊醒过来,梦中的画面却异常清晰。窗外天空已经泛白,鸟声鸣唱。我急欲找姐姐诉说,发现姐姐不在旁边。我翻身下床,看见姐姐倚门而立,手中把玩着什么,神情专注,便探头去瞧。姐姐受到惊吓,手中的东西银光一闪,飘落地上。

    我看得清清楚楚,是一枚结界花影子,像一把小小的银剑。

    我惊望着姐姐,说不出话来。姐姐开始哭泣,并乞求我不要告诉父亲和母亲。我不清楚偷走花影子的后果,但我记起花影节听来的秘密。

    “那你可以告诉我,拿来做什么吗?”我问。

    姐姐抹了把眼泪:“当时就觉得好看,想着那么多花影子,也不差这一个吧?”

    我盯着姐姐:“可我觉得没那么简单。”

    姐姐蓦地收起哭泣的脸,低垂着眼睑不语。我想起父亲的担忧,忙牵起姐姐的手:“走,我们去跟爸爸妈妈坦白,可能还有补救的办法。”

    “事情已经做出,没办法挽回了。”姐姐甩开我的手,脸上浮现出孤注一掷的倔强,“如果你还当我是姐姐,就三思而后行吧。”

    我们正拉扯间,突然听见老祖母拐杖捣地的呼唤声。我和姐姐对视了一眼,知道有紧急事件发生。姐姐匆忙将花影子塞进衣兜,两人一起往湖边跑去。

    老祖母将拐杖深杵地下,正侧耳倾听,父母和舅舅神情严肃地围在一旁。“有一股潮涌,虽然缓慢,但是很有力量地汹涌而来,已接近山坡。”老祖母说。

    父亲让老祖母和母亲回家收拾准备,等待消息,他和舅舅去山上察看。父亲犹豫地看了我和姐姐一眼,仿佛在衡量着什么。姐姐突然上前一步,请求带上我俩。父亲点点头。

    我们到达山顶。果然,海水蔓延,顶起无数浪花,一层层上涌,惊涛拍浪般向山下递进。

    我们都感觉到了,那是带着愤怒气息的浪潮,在向山林讨要说法。

    父亲和舅舅伏地倾听。

    “是结界树还有被传染的树木,腐烂的根部脏污到大海,海龟发怒了。”父亲起身说道。

    “海龟力量很大吗?会把我们的森林淹没吗?”我问。

    “这片深海界的海域是由海龟掌管的。怒气也不是一朝一夕了,在界外人类世界那一面,据说,脏污得更严重。”父亲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但他少有的眉头紧皱让我觉得不应该再替姐姐隐瞒下去了。

    “我应该猜到的。”父亲并没有责怪姐姐,他将目光移向远方,“花影子与各个界都是通临的,它是结界花数年来汲取天地之能量的转化。但花影子也是结界树的魂魄,丢掉花影子的地方,因为没有阻隔,就像开了天窗一样,不但能量魂魄会泄出,外界的污染肮脏之气也会乘虚而入,会影响结界树的寿命,扰动森林的平和。”

    姐姐紧咬嘴唇,愧疚地低下头去。

    “走,依诺,我们向结界树表达歉意,还回花影子,或许有救。”父亲声音急切,大步向结界树所在的方向走去。

    我紧跟在父亲和舅舅后面,走了一段路后回身叫姐姐,发现姐姐不知何时攀爬到一块岩石上,向远处张望着。我只好返回去大声呼喊姐姐。

    “你看,是莫亚,莫亚来接我了,莫亚!”姐姐突然指了指远方的一处,狂喜地摆动手臂,大声呼喊着。

    我也爬到岩石上,顺着姐姐的手指处,看见翻涌的海浪中,有一个黑色的人影,大踏步踩着浪花,速度飞快地向着这边而来。他在海中的自如和灵活让人惊叹,仿佛那些浪花就是为托举他而生的。

    “莫亚——”姐姐从心底迸发出一声热烈的呼唤,那声音破空而去,我感觉到了我的心脏和森林中的空气同时震颤着,那种震颤蕴含的强烈情感是我从未有过的,却又如同出自自身。是的,我真切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我的左肩蠢蠢涌动,像一股生命力,呼应着呐喊,急欲破壳而出。

    姐姐拼力呼喊着莫亚,从岩石上飞身而下。一种强烈的预感让我追赶而去,我的右手抓住了姐姐的左手。

    就在那一刻,我们盼望的魔法降临了!

    就像一颗小苗唰地长出,又急骤地扩枝散叶,我和姐姐各自回头看时,它已长成为一扇巨大的翅膀,分别在我的左肩和姐姐的右肩。它们有力的扇动带动巨大的风速,我和姐姐已飞翔在高空。

    “它来得真及时,就像命中注定。”姐姐喜极而泣,她的黑发直直向后飞扬,像一种大鸟的羽翎。

    “是啊,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我好喜欢这个魔法。”我欣喜若狂。这比舅舅的飞腿魔法还要自在,舅舅需要踏住树梢助力才能飞翔。

    “你看,舅舅追过来了,我们飞得更高一点给他瞧瞧。”我调皮地咯咯笑着,没有理会父亲叫着“快回来”的喊声。让我们再尽情飞一会儿吧。

    狂喜中的我忽略了最初的预感,还在笑嘻嘻地提醒姐姐:“我们要一直握紧手哦,姐姐,我们是一体的。”

    姐姐回头,我感觉有冰凉的雨滴扫过脸侧。

    天空晴朗无云。

    “姐姐,你哭了?”

    我看见姐姐泪眼中的决绝,有一缕秀发被泪水濡湿了,凌乱地披在额前。她向下方默默望了望。我们已飞至山坡的上空,下面的海浪还在不停息地上涌。那个少年,哦,是莫亚,已很清晰地看见他追逐不止的身影,他在仰望着我们,并呼喊着什么。

    那个预感浮出意识表面,我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舅舅,接住妹妹。”姐姐向下方正奋力向山坡滑翔的舅舅呼喊着,同时狠狠甩开我的手,并用力将我往后推离了几步。

    我哭喊着姐姐,两手努力在空中抓取着,急速下坠的力量让我连姐姐的裙裾都没有触到。而我们单独的翅膀,就在我们松手的刹那,已失去了飞翔的技能,但还是有一些缓冲的力量承托着我们。

    空中缓缓传来姐姐哀伤的告别:“对不起——。爸爸,妈妈,奶奶,再见了。”

    余音如一缕缕飘忽的云彩,在空中聚集又散开。

    我被舅舅拦腰抱住,放落地上,舅舅再想去追回姐姐为时已晚。我们和刚刚赶到的父亲,眼睁睁地看着少年和姐姐潜入深海。姐姐伏在少年的背上,少年一个猛子扎入海中,久久不见一丝浪花,就像消失了一样。洒在海面上的阳光一如既往,平静地掩盖了一切。

    父亲高大的身躯像失去支撑般瘫坐地上。

    “我来晚了,我早该意识到的,看见你们生出魔法,高兴地有点蒙了。”父亲断断续续说着,用一双大手揉搓着面部,以掩饰涌出的泪水。他不停地揉搓,因为眼泪一直停不下来,最后父亲用双手捂住脸,发出压抑的呜咽声。

    我喃喃叫着姐姐,眼泪滂沱。

    舅舅拍拍父亲的肩膀,又轻轻拥住我:“一切都是天注定,离开,对魔界最后一族来说,并不见得是坏事。”

    “只是那少年,水性怎么会那么好?”舅舅自语着。

    姐姐离开的悲伤让母亲病倒了,老祖母不言不语,可是连续几个晚上无法入眠。父亲默默地操持家务,打点行装,并叮嘱我不要走远,随时做好离开的准备。

    白天,我独自一人仰躺在湖边的沙滩上,盯着一朵朵飘浮的白云,哪一朵收藏了姐姐最后的告别声呢?怎么感觉又在云端响起?夜晚,我蜷缩在我单独的翅膀里,就像又回到了和姐姐共同飞翔的记忆,似真似幻,仿佛还残留有那时那刻的风声和喜悦,还有姐姐的泪水。

    姐姐就像我身体的另一半,又像彼此的影子,姐姐离开了,我拥有的一切都减半了,可是悲伤却加倍了。

    还记得和姐姐闹别扭的时候,晚上睡不着,心里空荡荡的,习惯性地想去找姐姐聊天。可是心底隐约浮起一种叫做恨意的东西,让我无法起身,辗转多时。是的,我是有一些恨意的,她那样固执和倔强,从不肯低头认输。如今也是如此,她的狠心离开把一切的平衡都打破了,我们刚刚拥有的魔法毁于一旦,从此我只能将一只翅膀束之背后。而我们的家园也处于风雨飘摇中,一切只因奔赴一个人类少年的呼唤,值得吗?

    可当我看到姐姐隐藏的画作——几乎每一幅都是那名少年,我无法不感到震惊。那是一张生动的难以描述的脸,他定睛凝望的表情隔空而来,仿佛能融化一切,那是姐姐眼睛里的,是姐姐用蕴含全部深情的画笔描摹出来的。

    老祖母走了,在大灾难来临前的最后一个月圆夜,她去了人类世界。老祖母说,她丢失的丹药就是天意的暗示,姐姐必须由她去找。在有生之年,她一定要找到她,反正,她会比人类活得更久。

    老祖母在给父母留下的信里继续说道:照顾好你们另一个女儿,我老了,我所代表的魔界最后一族可以谢幕了,可我的双胞胎孙女要延续,要继续活着。魔界给了她们一对翅膀,就是在告诉我们,魔法族不会消失!

    老祖母走后,舅舅也背起行囊告别了我们,他要去寻求另外一处适合魔法族类生存的地方。他不知道前方迎接他的是什么,也许是死亡,可是走出去就有希望。

    我和父亲母亲三人守着我们的家园。父亲每天都去观察海水的蔓延程度,“一切都会变好的。”父亲总是用这样的话安慰我们。

    海水突然的席卷毫无征兆。

    那天是午夜时分,瓢泼大雨从傍晚就开始了,雨声的密集和狂暴遮掩了来自森林的信息,就像提前计划好的一个阴谋那样。

    先是传来撞击的隆隆声,从山那面传来,一波接着一波,像有无数个巨人擎着浪花不停地冲击着山顶。父亲带领着我和母亲快速向山的最高处潜行。天上地下水声茫茫,黑暗中的山林在狂风暴雨中动荡不安,充斥着雨声之外的骚动和杂乱。鸟儿们在窝巢中瑟缩,祈祷倾覆的命运不要降临,大大小小的哺乳类动物哀声呼唤,急促地狂奔,与我们擦身而过。树干上悉悉索索,不用看就知道,那里浮动着更加弱小的爬行类,挣扎着不停向高处蠕动。

    凌晨时雨势渐弱,天空仍昏暗不明。

    站在山顶之上的我们惊呆了。翻腾的大海像倒扣的天空一样,已经漫过山腰,无数只巨大的棕红色海龟,我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么多,从海底翻腾上涌,每翻腾一次,海水便上涨一个高度。它们昂着头,大张着嘴,吐出的怨恨之气推动层层海浪。

    父亲惊讶于海龟势将森林淹没的怨恨从何而来,但来不及细想,父亲迅速攀岩至旁边的峡谷。片刻,父亲又从峡谷里腾空跳出,肩上竟扛着一方用粗大木板做成的云梯,宽约半人有余,高达百尺。原来,这就是父亲每月七天在山顶进行的工作。

    父亲将云梯的一头用力插入山顶的泥土中,另一头搭在结界树两根粗大的树枝上,刚好接近结界树的顶端,形成一个倾斜的桥梯。父亲指挥着动物们爬上云梯,大批避难的鸟儿早已栖息在结界树枝头,远看乌压压一片。

    父亲招呼我和母亲赶快上来。

    那时,涨潮的海水已逼近山顶,其他山凹处已有海水漫过。我看见那只熟悉的母鹿站在云梯前,焦躁地腾挪着前蹄,不安地叫唤着,向山坡下频频回望。海水的隆隆声掩盖了一切,我跑下山坡找寻,终于听见小白鹿细弱的悲鸣声,发现它被压在树下。是两棵倾倒的树木,在倒向地面的一刻,互相交叉地支撑了一下,分解了重量,使小白鹿得以幸存。然而难度在于,两棵树要同时挪动,才不至于架空的另一棵重重落地,给小白鹿致命一击。

    我不敢轻易行动,只好呼唤母亲赶来。我和母亲喊着号子同时发力搬开树枝,引着小白鹿跑上山顶。父亲一边帮扶着幼小的动物们,一边不断催促我们。

    看着母鹿和小白鹿安全攀上云梯,母亲伸手托举住我的腰部,想要助力我快速攀爬。突然间,一个大浪打来,巨大的冲击力震脱了我抓住云梯的手,一股腥咸的海水灌进我的喉咙。我拼命将头伸出海面,看见母亲就在不远处呼喊着我,并向我伸出双手。就在我以为一只手将要触到母亲的指尖时,感觉身后腾地伏起一个庞大的物体,就像黑影子一样。我只听见母亲一声绝望的尖叫,一个看不见形状却感觉到隔绝存在的东西,和掀起的浪花一起将我打下去。我被拖拽着,沉向海底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