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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憋宝人

    憋宝人源自明朝时期的憋宝门,也是一种手艺人。

    据说憋宝人从生下来,就要被放在地窖里,然后用一种特殊的草汁擦他的眼睛。等他长大以后,这双眼就成了一双火眼,见风就流泪。所以很多憋宝人平时都戴副墨镜,装扮成算命的瞎子。

    见风流泪当然不好,这双眼的好处是,可以看到宝贝,不管是埋在地底下,还是塞在木桩子里,或者挂在寺院大顶上,他一眼扫过去,全中!

    他们还会盗墓、寻金、找玉脉、捉天精地宝,而且手底下还有功夫,因为你想夺宝,手底下没几手功夫,自然是压不住的。

    这个故事,是我在乌苏里江边上的一个小酒馆里,听一个憋宝门的传人讲的。

    那时候,我们家家境还好,我父亲是改革开放后的第一批民营企业家,我还是个浪荡公子哥,有一年去乌苏里江吃开江鱼,认识了一个忘年交。

    现在算算,都有二十年了。

    这个故事,就是他二十年前讲的。

    这个忘年交叫老毕,他当年四五十岁的样子,住在乌苏里江边上,每天倚在墙根晒太阳、喝酒,叼着狗尾巴草看路过的女人,悠悠哉哉,日子快活得像神仙。

    他算是个半吊子厨子,他这个厨子每年只干半个月,半个月就够他一年的吃喝了。

    每年四月,乌苏里江开江,他就在江边弄一个小木屋,里面烧了熊熊火炉,烫上一壶烧酒,只做一道大菜“江水炖江鱼”。

    东北冷,冰层冻了一米多厚,鱼在水底下都憋疯了,一开江,就拼命往外冲,跟喷泉一样。天太冷,大鱼在冰上蹦跶不了几下就冻上了,跟捡柴火一样,一会儿就能捡一大筐。

    老毕捡到鱼,在江水里洗剖干净了,在河边整点儿野花椒,放点儿油盐,在灶台的大铁锅里灌满冷冽的江水,沿锅边贴上一层玉米面饼子,用松木大火炖熟——那味道,哎呀呀,能给你吃哭喽!

    你盘腿坐在江边的小木屋里,那热烘烘的土炕,火辣辣的烧酒,红彤彤的小泥炉,外面下着鹅毛大雪,捕鱼人唱着打鱼的号子,真有一种人生得意须尽欢的畅快感!

    我当时年纪还小,就很喜欢这种江湖气。后来每年四月,只要有时间,都要千辛万苦地赶过去,在那边住几天,尝尝开江鱼,听老毕讲讲他师父的故事。

    老毕的师父,就是一个传说中的憋宝人。

    不过据老毕说,他师父看着可不像个高人,更像个走街串巷的耍猴人。那是一个小老头,肩膀上站着一只火红色的小猴,领着一个扎着翘天辫的娃娃(老毕),走南闯北,浪迹天涯,一路憋宝盗墓,过手的银钱无数,也都随手花掉,日子虽然落魄,却也洒脱,唯独在吃上非常讲究。

    他老人家特别讲究吃时令美食,每年都要掐算着时间,天南海北赶过去,绝不会误了那一口。

    他吃东西很讲究。开春去成都吃鲜笋红烧肉,清明去扬中吃河豚,盛夏在徐州吃伏羊,在杭州吃西湖醋鱼、喝黄酒,中秋去苏州阳澄湖吃大闸蟹,去汕头吃对虾,去呼伦贝尔吃手抓羊肉(这羊肉只煮十五分钟,一刀下去,还往外流血,肥嫩无比),等天开始下雪,就去大兴安岭吃狍子(他吃狍子只吃狍子筋),去哈尔滨吃杀猪菜,去福州吃佛跳墙。

    他师父说,乌苏里江的鱼是最好的,号称“三花、五罗、七十二杂鱼”。他当年去乌苏里江吃开江鱼,嫌别人做得不好,于是指挥了一个在江边流浪的娃娃,做了一锅江水炖江鱼。那个娃娃就是老毕。吃完那锅鱼,他师父问了问老毕的情况,就带着他走了。

    每次讲到这里,老毕都有些迷茫,他歪着头看着窗外,希望能看到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头。

    他师父到底是做啥的?他也弄不清楚。

    最开始,他觉得师父是个盗墓贼,经常装成耍猴人,走街串巷,更是经常深入田间地头,跟老头谈古论今,寥寥几句,就了解了当地有没有出过大墓,那墓大概在什么地方,然后趁黑就给盗了。

    后来,他发现师父不仅仅会盗墓,还会“憋”宝。

    有一年,他跟着师父去保定,保定人爱吃驴肉,什么驴肉、驴肝、驴肉火烧,卤好的驴肉夹在酥脆的烧饼里,肥美脆酥,别提多好吃了!

    那一次,师父带着他,在保定一家老店吃了几个驴肉火烧,开始赞不绝口,后来就皱起了眉头。

    他问店家,这驴肉是从哪里买来的,味道怎么这么好?

    店家很得意,说他的驴肉火烧啊,在保定城里排第一,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老店,乾隆皇帝都来吃过!他接手后,还是按着古方做火烧,所以这味道才最好。

    这个驴肉火烧嘛,第一就是驴肉要好。驴肉要细、要鲜,嚼起来劲道儿,再夹在酥麻爽脆的火烧里,才能脆生、香酥,才好吃。

    这驴肉嘛,他是从定兴县专门订的,这家姓李,祖祖辈辈杀驴,称为李一刀,也有人背后叫他驴一刀!

    为啥叫作“驴一刀”,自然是因为杀驴太多,此外就是他们家啊,世代杀驴,杀业太多,所以家畜不旺,几代都是单传,轮到这驴一刀,那更是要命,今年都四十好几了,他老婆硬是没怀上个一男半女的,让他愁得半夜直哭。

    他师父就问了李一刀的地址,带着老毕过去了。

    那是一个破败的小村子。

    这个小村子有一个特点,就是旱。村口有一个大水潭,河底裂开了大口子,村口的水渠也早就见底了,庄稼蔫不拉几的,白杨树都歪歪斜斜地站在地里。

    他师父在村子里转了几圈,见了放羊的老头就递烟,还要聊几句,问老人家收成可好,问这好大的一口池塘,怎么就干涸了?

    那老头一个人在地头放羊,寂寞得很,就跟师父说,这口塘嘛,其实是拒马河的支脉在这儿打了个湾,形成的一个大水潭。

    以前嘛,这里不光有水,还是活水,清凉凉的,他小时候最喜欢在这里洗澡、摸鱼。后来嘛,不知道咋回事,突然水脉就断了,水没了,庄稼也不行了,跟他一样,没了精气神,只能慢慢等死喽!

    他师父又问起驴一刀,老头子一脸不屑,又羡慕又忌妒,说他嘛,不就是个屠夫嘛!这屠夫能有啥大出息?

    不过这驴入的也是发了邪财,眼看着这水脉断了,种庄稼的都不行了,他却把驴给养好啦!那毛驴子,个顶个,一个个活蹦乱跳,赛过骡子,也不知道这驴入的是用啥喂的!

    他师父又跟他说了几句,就带着老毕去了驴一刀家。他跟驴一刀说,他是保定一家大酒楼的,酒店接了一个大婚宴,那边指定要吃全驴宴,所以他专程赶过来订三头驴子。

    订婚宴的那家人,嘴特别刁,要求驴子必须是现杀,所以需要李一刀亲自赶驴子过去,在那边歇一夜,第二天早晨还要麻烦他亲自操刀杀驴。

    他师父掏出一捆钱,放在桌子上,说这是定钱,让他放心,订婚宴的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赏钱少不了。

    驴一刀收了钱,就从驴槽里牵出来三头驴子,去了城里。

    他师父支走了驴一刀后,挨到天黑,就带着老毕翻过围墙,直奔驴圈而去。

    他左右看了看,然后指着一个地方,让老毕用铁锨往下挖。他自己在旁边架起了一口大铁锅,点了一堆柴火,烧了一大锅开水。

    那驴圈下全是稀泥,臊气冲天,倒是挺好挖。挖了半天,挖了差不多一米深,就听见铁锨哐当一声响,像是碰到了什么东西,接着那地下猛然传来一阵震动,土块纷纷往下掉,像是底下埋着什么大物件,就要爬出来了。

    师父就叫上老毕,两个人端起那口大铁锅,朝着那大土坑倒了下去。那土坑下猛然一震,嘶嘶作响,像是什么东西在底下拼命挣扎,把驴圈下的泥全都搅和开了,驴子们都惊得四处逃窜,不敢靠近。

    大约过了一根烟的时间,那动静才慢慢过去。老毕师父走过去,扒开土层,就闻到一股强烈的鱼腥味,伴着一股开水烫猪毛的味道。

    扒开稀泥,就发现底下是一个足足有水缸那么大的螃蟹,那螃蟹的钳子有拳头大!螃蟹盖通红通红的,已经被刚才那一大锅开水活活烫死啦!

    他师父用一个大号扳手揭开蟹壳,翻转过来,掏空蟹肉,从里面弄出来了一个巴掌大小的佛像,捡在了手里,说这次可算是没白折腾!

    老毕也开了眼,凑过去看看,那玩意儿是灰白色的,似玉非玉,似石非石,看起来就像尊佛像,有鼻子有眼的。

    他师父得意扬扬地解释,说在保定吃驴肉时,就觉得这驴肉味道不对劲,有一股淡淡的腥味。他判断,这味道肯定不会是驴身上的,肯定是驴圈出了问题。

    那个村子里的池塘突然断流,肯定不会是无缘无故的,一定是水里的东西截断了水脉。他后来进来看了看,就判断驴圈底下肯定有东西,应该是一只几百年的大螃蟹。

    这螃蟹呀,有一个特点,最喜欢驴尿、马尿,所以在沿海有些地方,要捉螃蟹,就用一根麻绳,蘸满驴尿,扔在沙滩上,第二天去捡吧,上面准保爬满了螃蟹。

    老毕就问他,这螃蟹身上的佛像是咋回事?

    师父就笑他没文化,说没读过鲁迅的书啊,《论雷峰塔的倒掉》里就写过这个事情!这叫蟹和尚!

    这只螃蟹年头久了,蟹和尚也修成了佛像,那玩意儿可是个好东西,不仅百毒不侵,还能祛热毒、拔毒疮,这玩意儿戴在身上,那水里的毒蛇、大鱼都不敢靠近!

    老毕讲完这个故事,自己也乐了,说他师父狠啊,连只老螃蟹都不放过!

    我也笑了。笑完后,我就问他,他师父到底去了哪里?

    老毕就沉默了,他啪嗒啪嗒抽着旱烟,长长叹了一口气,道:

    那是几十年前了,我跟师父路过徐州。徐州那地方,挨着微山湖,潮气大,早晚容易起雾,一起了雾,几米远都看不见。

    那天是个月亮地,走了没多久,路上就起雾了。那雾气开始没多大,后来越来越大,我们两个走着走着,就觉得不对劲了。

    首先是师父那只红猴子,它平时最爱骑在我头上,上蹿下跳的,一会儿也不得闲。结果那一天,就老老实实地蹲在我肩膀上,一动也不敢动,两只爪子还紧紧拽着我的头发。

    原本好好的路,也渐渐看不清了,前面开始出现了一个坟堆,接着又出现了一个,又走了一会儿,就像走到了坟场,到处都是坟堆。

    师父就慢慢停了下来,说:“小毕呀,别走了,这是有人想留住我们呢!”

    我搞不懂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不过也跟着他停了下来。

    师父摸了摸我的头,问了我一句话:“小毕,你跟了我多久了?”我想了想说:“有五六年了吧……”他感慨了一句:“都那么多年了,那东西还是没有找到啊!”

    我问他:“师父,你找什么东西呢?”师父没有回答,却问我:“小毕,你知道师傅当时为啥相中你不?”我说:“是不是看我听话?”师父笑了,说:“那是我看你跟我有缘。”

    他叹息了一下,说:“唉,本来想着等你大一些了,再把这些事情告诉你,看来是没有机会了。”

    他取下腰间寸步不离的一枚玉佩,让我小心收好,说这是憋宝门的信物。然后,他摸了摸小猴的脑袋,让我好好照顾这只小猴。说完就要走。

    我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死死拽住他,死活不让他走。

    师父却指着周围的小坟堆问我:“你知道这是啥不?”我说:“坟头……”

    师父却摇摇头:“这里都是师父当年的好朋友,他们现在都坐在那儿看着咱们呢!”

    师父说:“其实在当年,师父就已经死了……多活了那么多年,已经是赚的了,现在也该去陪他们了……”

    我就大哭起来,说:“师父,你明知道要死,为啥还要走啊?!”师父就说:“小毕,你要记住了,男人总有向前走不回头的时候。师父这辈子,值了!”说完,他将一路拿着的拐杖拆开,里面是一把寒光闪闪的宝剑。

    他拿着剑,轻轻擦了一下,说:“老朋友,好久不见了。”然后他慢慢直起腰,仿佛年轻了几十岁,仗剑朝着浓雾里走去,身影在雾气里越来越淡,慢慢消失了。

    那小猴吱呀叫了一声,猛然从我头上跳下来,追着师父也去了。

    我甩开腿也去追师父,却在雾气中迷失了方向,怎么也找不到他的影子,只能听见远处依稀传来师父豪迈的歌声。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首歌是淮海战役的军歌,是这样唱的:

    追上去,追上去,不让敌人喘气!

    追上去,追上去,不让敌人跑掉!

    ……

    老毕说:“我觉得,师父他还活着。每年开春,师父都会来这吃开江鱼,所以我要在这等着他。”

    停了一会儿,老毕又说:“我师父离开那年,我才十二岁,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认出我?”

    老毕说不下去了。他就使劲揉眼,接着眯着眼看外面纷纷扬扬的大雪,他就使劲抽早已经熄灭的旱烟,他就轻轻唱起那首军歌。

    外面的人群渐渐散去了,篝火也熄灭了,只剩下空荡荡的河滩。

    老毕看着河滩,慢慢地说:“每次想起师父,我都要哭了。”

    实际上,他已经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