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苗疆血凤凰
这也是在北京时经历的故事。
那时候，我跟风胡乱写了两本盗墓小说，也出版了，虽然总共也没卖掉几本，但是好歹也算是个作家了，就靠这个找了个工作，去了一家文化公司做编辑。
这怎么说呢？用老满的话说，虽然是北京最小的白领，好歹也离开了咱们蓝领阶层，所以力劝我过去上班。
那家公司在广安门旁边，我住在大兴观音寺那边，每天坐一辆很破的公交车哐当哐当过去，路上来回要走三个小时。
当年的北京，还是很淳朴包容的，你坐在公交车上，经常看到拉满西瓜的马车在公路上狂奔，和公交车并驾齐驱，而且毫不畏惧。
那时候的北京，真是一座伟大的城市。
我当时还年轻，日子也悠闲，周末常和一群跟我一样穷且益坚的小伙伴们玩户外。玩户外的多是年轻人，白领、大学生居多，也有低调的富豪、艺术家、神棍，反正三教九流，啥人都有。大家一起露营探险、烧烤吹牛，快活得像一堆跌进松树芯里的毛毛虫。
当然了，最刺激的还是“混帐”。
玩户外的肯定知道“混帐”。好多年轻姑娘独自参加户外活动时，不敢一个人住，就和别人混合住一个大帐篷。
所以，玩户外的男青年，砸锅卖铁都要搞一个大大的帐篷，就是为了这个。
当然了，想“混帐”的前提是，姑娘不敢一个人住，其次，还得有那么一丁点儿的氛围，也就是情调。
情调好说。晚上，在苍茫的荒野里点燃篝火，火光熊熊，天空是一片墨绿色，远处偶尔传来几声野兽低低的叫声，烤得吱吱冒油的羊腿，泛着白沫的啤酒，混合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姑娘们红扑扑的小脸，大家吵吵嚷嚷，气氛就有了。
那么，如何让姑娘不敢一个人住呢？
那就靠我了。不吹不黑，我当年绝对是户外圈的明星人物，因为我特别擅长讲恐怖故事，起承转合，铺陈过渡，每每吓得姑娘们花容失色，打死都不敢自己单独住，最后倒是撮合了不少小情侣。
所以，每次兄弟们有了久攻不下，就差临门一脚的妹子，都要拼命邀请我，希望我能帮他们解决一下。
哎，年轻真好啊，好怀念这种无拘无束的生活！
这个故事，就发生在一次铁驼山露营时。
铁驼山号称“北京百慕大”，很神秘，山上有许多神秘的竖井和一些怪异的山洞，好多洞里堆放着诡异的东西，有黄纸、符纸、朽烂的骨头、锈迹斑斑的刀子。
经常有人在山上失踪，而且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有人说，这些人是被野兽叼走了，也有人说，这些人撞见了毒贩子交易，被灭口了，反正说不清楚。
有一年北京有个老师在这里失踪了，后来发动了万人搜山，我们都参加了。结果一个朋友老黑，跳进一个竖井里，发现山洞里有好多人头骨，堆成了诡异的金字塔形，也不知道是干啥的。也因为这件事情，他开始钻研洞穴探险，后来成了这块儿的专家。前几年泰国那个少年足球队被山洪困在山洞里，中国民间派出了洞穴专家参与营救，其中就有他。
那个晚上，大家点起篝火，我便依着这地形山势，先讲了几个村民智斗日本兵的故事，接着就是山精鬼怪的故事，听得妹子们面如土色，纷纷往身边的汉子身上靠，引得他们悄悄给我翘大拇指。
事毕，我功成身退，心满意足地站起身，随意顺着小路走了一会儿。
小路弯弯曲曲，在山谷里盘绕，前方横着一条白亮亮的小溪，在山涧肆意流淌，溪水匆匆，旁边有一堆伐倒的木材。月光下，一切都显得格外温暖。
转过一个弯，就看见前面有一个姑娘，斜倚在木堆上，静静地抽着烟，慵懒又神秘。她低着头，长发随便绾起，露出一寸脖颈，一抹惊心动魄的白。月光流水一般在她身上流淌，美好得像一幅油画。
我突然有些心动了。
我轻咳了一声：“哦，今晚的月色很不错哦！姑娘也是一个人吗？”
她没有说话，身子动都没有动一下。
我说：“姑娘，你抬头看看，我们头顶的星空是如此深邃而神秘，我们此刻在这个荒原上，你不觉得很孤独吗？”
她还是没有说话。
我：“……”
我只好使出了撒手锏。我说：“你猜，我们在仰望星空的时候，星空上会不会有更高级的生命在俯视我们呢？”
“你，是在跟我说话吗？”她终于回过头来，冷冷地看着我。
我看到了她的面庞。那是一张异常夺目的面孔，白皙的皮肤，高傲的前额，挺直的鼻梁，长发盘在脑后，戴着一个造型怪异的藏饰，上面镶嵌着一个绿色的宝石，看起来神秘又尊贵。
她径直走到我面前，一点点靠近我，贴着脸问我：“你，到底想说什么？”我突然有些紧张了，结结巴巴地说：“我……那个，我其实只是路过……哦，对，我想借支烟！”
她点点头，摸出了烟盒递给我，但是烟盒已经瘪了。
我对她耸了耸肩，终于扳回一局。
她有些懊恼地摇晃了一下脑袋，突然得意地笑了。
她狠狠吸了一口烟，然后把剩下的半支塞到了我嘴里，用一种得意的口气说：“现在，你可以走了。”
一时间，我有些蒙了，傻愣在那里，好久才意识过来，匆忙往篝火处走回去。
走了很远以后，我往回看去，发现那姑娘赤着脚，顺着溪水往前走。
我第一次遇到这样美丽凌厉的姑娘，她深深吸引了我。我赶紧给老黑打电话，问他那姑娘的情况。
没想到，老黑跟我保证，这次绝对没有这么一个姑娘，他甚至拿出名单挨个确认，确实没有。
我大吃一惊。我们来之前特别确认过，这附近只有我们一支队伍，难道那个姑娘原本就在这里？！
可是，这里是铁坨山最深处，荒无人烟，我们也是花费了大半天时间才来到这里，那个姑娘孤身一人，是如何来的？
我赶紧过去找她。
安静的月光下白亮亮的，小溪哗哗流淌，一堆被伐倒的大树摞在溪边，周围一片荒凉。远处，一只狐狸在月光下奔跑着。
哪里还有那个姑娘？
这时，黑暗中突然传来一声低沉的闷哼声，接着是一阵“咔嚓咔嚓”的声音，声音很古怪，像什么大型动物毫不顾忌地咀嚼着什么。
抬头看去，明亮的月光下，白亮亮的溪水旁，卧着一只足足有小山包那么大的巨兽，它抬起黑黝黝的头颅，有意无意地盯着我，毫无顾忌地咀嚼着一个——牛头骨。
我忍不住低吼了一声，连连后退了几步，摔倒在地上。
那是一只巨大的狗。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那么大的狗的话。
它足足有半间房子那么大，四肢像熊一般粗壮，看着我惊慌失措的样子，它满不在乎地摇晃着脑袋，随便撞倒了几根拦在身前的大木头，缓缓地站了起来。
就在它站起来的一瞬间，我才发现，它身后还有一个人，像是坐在溪水边洗脚，身形纤细、姿态优雅，分明就是刚才那个姑娘。
她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然后骑上那头巨兽，巨兽带着她，穿过小溪，顺着山坡奔跑，很快消失在了黑暗中。
我失神地跑过去，踏在溪水中，大声喊着，惊慌的队员们纷纷跑了出来，我们找了整整一夜，甚至报了警，却始终没有看到那个姑娘。
那只巨犬也消失了。
后来，我多次参加铁坨山的野营活动，却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姑娘。
她给我留下的半支烟，被我珍藏起来。
多年以后，一个精通烟草的朋友看到那半支烟，大为惊奇，说这支烟是纯手工制作的，烟丝也很特别，味道浓郁而古怪，他从所未见，问我在哪里买到的。我就给他讲了这个故事。
他听完后，拍拍我的肩膀，告诉我，他相信我说的，因为在他们家族，也流传着一个类似的故事。
他讲的这个故事，发生在苗疆。
我们现在说苗疆，多指湘西这边，其实在古时候，苗疆是一个泛地名，像云南、四川、广西、贵州、湖南、重庆等，有苗族人居住的地方，都叫苗疆。
苗疆那里，盛行巫文化，秦朝时，在三峡设立“巫郡”，唐代湘西叫“巫州”，巴山楚水，自古被称为巫山巫水，巫文化流传甚广。
巫楚文化崇拜女娲，所以女性地位比较特殊，加上当地盛行女性掌管的“蛊术”，所以经常会出现一些类似“圣女”这种传奇人物。
他讲的这个故事，就是关于一个苗疆圣女的，外号叫作“血凤凰”。
那时候，战局不稳，日本侵略军进入湖南，烧杀抢掠。血凤凰带着一群精通蛊术的姑娘，整编了湘西十万大山的土匪流寇，组建了赫赫有名的苗疆军团，在群山大水间阻击日军。
她长长的头发盘在头上，盘得很高，满头银饰，光彩夺目，赤脚骑在一头巨大的藏獒身上，加上她一身诡异莫测的蛊术，麾下几百个身怀蛊术的娘子军，很快就成为苗疆最有名气的圣女。
湘西自古民风彪悍，但是血凤凰之所以能收服湘西群匪，并不是靠武力，而是靠她绝对的气质和容貌。
当年好多大盗下山，都是因为爱慕圣女。所以她实际上成了当地的一个女神，一个图腾般的存在。
当时好多人都暗恋她，比较出名的，是个老外。
是的，他叫迈克，是一个美国人。
美国人来苗疆干什么？
他来帮助咱们中国打日本。湘西这边有一个机场，叫作芷江机场。这个机场，驻扎着一支精兵，就是陈纳德将军率领的美国飞虎队。
是的，当时南京失守，重庆成为陪都，芷江机场就成了盟军最重要的空军基地，是保障援华物资的，所以飞虎队就在这里和日军进行战斗。
当时国民政府联系苗女，希望她们可以去保卫机场。苗女当时就拒绝了。她表示，他们力量有限，只能保卫家乡。
国民党很头疼，但是也没办法。于是国民党就希望，如果飞行员掉在了十万大山，希望苗女可以救他们。
这个迈克，就是在一次和日军战斗时，跳伞的美国飞行员。他当时挂在了临江悬崖的一棵老树上，下面是奔腾的江水，上面是虎视眈眈的野兽，旁边是悬崖峭壁，真正是上天无门、下地无路。
就在他绝望之时，看见一头小山包那么大的巨犬，咆哮着冲了过来，它背上坐着一个姑娘，冷艳高傲，让他想起了童话里的魔女。
迈克很快被送回去了，不过他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圣女。他找了无数的机会，用协防作战的名义，用运送物资的名义，用慰问的名义，用文化交流的名义，用中美友谊万岁的名义，用自己假装中了蛊毒的名义，千方百计过来，只希望能远远地看她一眼。
但是火凤凰确实对他不感兴趣。
她喜欢的，是一个书生。那是一个被土匪打劫过来的书生，人长得干干净净，穿得也干干净净，手里拿着一卷书，不闪不避，说着一些之乎者也的大道理，看着有些迂腐，也有些可爱。
当时他路过这里，土匪把他架住，推了过来，问要不要杀了他？
她看看那个书生，书生也看着她，眼神一派平和。她心里蓦然一动，挥挥手，说要尊重读书人，让他以后在寨子里做个师爷吧。
说是做师爷，其实这个书生嘛，就会讲一些大道理，让大家以诚相待，勿动干戈，屁用都没有，所以大家就让他教孩子读书去了。
他自己默写了教材，一笔一笔抄好了，教小娃娃们念书，寨子里倒是有了一些书卷气。
她想：读书人果然还是不一样的。
有一次，她看见读书人坐在山崖上钓鱼，她就偷偷用了蛊术，引了一条小蛇去咬钩，想吓唬吓唬他。
结果读书人钓到蛇后，吓得丢掉鱼竿，脚下一滑，就要跌落山崖。她赶上去拉他，被他拉到水下，被水冲走了，好在她水性不错，被江水冲到下游后，找到一个树根拽住，拖着书生上了岸。
天色已晚，她就在江边升了一堆火，慢慢烤干衣服，等着族人找他们。
她信手卷起一片苇叶，吹起歌儿。随着歌声，那树林里的鸟儿飞了出来，围绕着她，翩翩起舞，仿佛百鸟朝凤一般。
旁边有人感慨：“好一首百鸟朝凤。”
她回头看看，是那个书生，她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书生赶紧跟她赔礼道歉，说小生实在唐突，连累了圣女。
她看着他窘迫的样子，不觉一笑，原谅了他。
他也削了一截竹子，做了一个翠绿色的竹笛，吹奏了一首极忧郁的歌儿，说是他家乡的歌谣。
她坐在一旁，听他慢慢吹着，觉得这笛音优美极了，也动人极了。她几乎要落下眼泪。
读书人放下笛子，轻声问她：“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她就使劲揉揉眼，说你这个书呆子，懂得什么？要是能活命，谁愿意当土匪？这国家完了！
她用了一个文绉绉的词：“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
书生就叹息，说：“这世道越来越乱了，有谁能守得住本心呢？”她就说：“不怕的。我们苗疆圣地，有一株参天大树，遮天蔽日，被称为建木。据说上面住着火凤凰。如果有一天，寨子守不住了，那点燃建木，就会有凤凰出现，它会放出天火，烧光一切魑魅魍魉。”
书生就感慨：“凤凰涅槃，浴火重生，那一幕，肯定很美。”
她就笑，笑得魅惑众生，那书生看得痴了。
远处，繁星点点，月光如水。
松涛阵阵，江水奔腾，篝火熊熊。
第二天，族人找到她，向她汇报了十万火急的消息，说迈克连夜来报，日军会在三日后全力进攻湘西，他们要死守芷江机场，没办法过来支持他们，让他们千万小心。
圣女大手一挥，果断地说，退回祖地，开启所有机关，和苗寨共存亡。旁边的书生想说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圣女等众人走了，才跟书生说，让他赶紧走吧，要不然就走不了了。
书生摇摇头，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他虽然没什么用处，不过也可以捐出一腔热血。圣女点点头，也让他参与了机关设置。
三日后，圣女带着众人准备迎战日军，却发现中了埋伏。她赶回寨子后，发现寨子里生灵涂炭，族人被杀得鲜血直流。
只有那个书生站在那里，背后站着几个土匪，土匪一脸羞愧地看着她。
他们身后，站着密密麻麻的日本士兵。
圣女一瞬间明白了，原来这个书生是奸细，他策反了几个土匪，引来了日本人，攻入了苗寨。
原来，一直以来，他都是在骗她。
她拔出苗刀，朝他冲了过去。
书生站在那里，袖子一抖，便落下一把剑。他轻轻一剑，便挑飞了圣女的苗刀。
他说：“我本是日本武士，受命攻下苗寨。军令不可违。不过我对你一行真心。你跟我去扶桑，我们解甲归田。”
圣女再冲过来，他轻轻挡住了她。他说：“中国注定要亡了。你也说过，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你本身就是反贼，何不和我一起远走高飞？”
圣女大笑：“你不懂我们苗人。”她反手拿刀，狠狠朝着自己胸口刺去。
那书生飞身过来，一把抓住刀刃，血流如注。
她一字一顿地说：“我们苗人，可以自相残杀，但是绝不会投敌卖国！”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轰鸣声。大家抬头，就看见迈克浑身是血，驾着一架冒烟的飞机，摇摇欲坠，朝着这里飞了过来。
圣女轻声喊了一声：“阿紫！”那原本被牢牢按住的巨犬，猛然挣脱了手腕粗的铁链，挣得浑身是血，朝着圣女冲了过来。
圣女就笑着摸着它的毛，说：“送我一程！”她整了整头发，骑上巨犬。巨犬悲鸣一声，顺着悬崖狂奔过去。
那一瞬间，大家就看见，巨犬和飞机同时朝着悬崖冲了过去。
巨犬狂奔到悬崖处，高高跳起——那飞机也歪歪斜斜地冲了过来——圣女稳稳地站在巨犬身上，奋力一跳，跳到了飞机上。
迈克满脸是血，大叫着：“OH,MYGOD!”他拽着巨犬，打开降落伞，迅速降落。
圣女独自站在飞机上，吟唱起古老的歌谣，飞机狠狠撞上了苍天巨树建木。
书生负手而立，眯着眼看着这一幕，猛然想起了那晚圣女给他讲过的那个传说，关于火凤凰的传说。
他猛然喊着：“快跑！快跑！”
已经来不及了。
在那一瞬间，苗寨机关全部被开启，一桶桶的桐油自建木的树干里流泻下来，汇聚在一起，覆盖了苗寨所有地方。
圣女站在树上，举着一根火把，轻轻吟唱着一支歌谣。
还是百鸟朝凤。
那一瞬间，整个十万大山里的飞鸟全部飞起，围绕着她，疯狂地鸣叫着。整个苗寨的男人全都疯狂了，号叫着，徒手和日本兵战斗在了一起。
她轻轻将火把抛到树上，巨大的建木燃烧起来，远远看去，仿佛群山之巅熊熊燃烧的火把。
火焰从建木流泻到地上，整个苗寨变成了一片火海，不断有飞鸟从天上掉下来，火焰中传来痛苦的号叫声。圣女静静地站在树上，再一次吹奏起笛子，仿佛一只浴火重生的火凤凰……
从此，苗疆再无圣女。
昆仑第九山，多了一只血凤凰。
这个故事讲完了。我忍不住问他：“这个故事是真是假？”他也叹气，说他祖上是苗疆的一个大盗，这个故事就是他当年讲的，也不知道真假。只知道这个姑娘后来去了昆仑山，加入了一个叫作金门的隐世门派，成了金门第七子。
但是具体怎么样，他就不知道了。
那时候，我跟风胡乱写了两本盗墓小说，也出版了，虽然总共也没卖掉几本，但是好歹也算是个作家了，就靠这个找了个工作，去了一家文化公司做编辑。
这怎么说呢？用老满的话说，虽然是北京最小的白领，好歹也离开了咱们蓝领阶层，所以力劝我过去上班。
那家公司在广安门旁边，我住在大兴观音寺那边，每天坐一辆很破的公交车哐当哐当过去，路上来回要走三个小时。
当年的北京，还是很淳朴包容的，你坐在公交车上，经常看到拉满西瓜的马车在公路上狂奔，和公交车并驾齐驱，而且毫不畏惧。
那时候的北京，真是一座伟大的城市。
我当时还年轻，日子也悠闲，周末常和一群跟我一样穷且益坚的小伙伴们玩户外。玩户外的多是年轻人，白领、大学生居多，也有低调的富豪、艺术家、神棍，反正三教九流，啥人都有。大家一起露营探险、烧烤吹牛，快活得像一堆跌进松树芯里的毛毛虫。
当然了，最刺激的还是“混帐”。
玩户外的肯定知道“混帐”。好多年轻姑娘独自参加户外活动时，不敢一个人住，就和别人混合住一个大帐篷。
所以，玩户外的男青年，砸锅卖铁都要搞一个大大的帐篷，就是为了这个。
当然了，想“混帐”的前提是，姑娘不敢一个人住，其次，还得有那么一丁点儿的氛围，也就是情调。
情调好说。晚上，在苍茫的荒野里点燃篝火，火光熊熊，天空是一片墨绿色，远处偶尔传来几声野兽低低的叫声，烤得吱吱冒油的羊腿，泛着白沫的啤酒，混合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姑娘们红扑扑的小脸，大家吵吵嚷嚷，气氛就有了。
那么，如何让姑娘不敢一个人住呢？
那就靠我了。不吹不黑，我当年绝对是户外圈的明星人物，因为我特别擅长讲恐怖故事，起承转合，铺陈过渡，每每吓得姑娘们花容失色，打死都不敢自己单独住，最后倒是撮合了不少小情侣。
所以，每次兄弟们有了久攻不下，就差临门一脚的妹子，都要拼命邀请我，希望我能帮他们解决一下。
哎，年轻真好啊，好怀念这种无拘无束的生活！
这个故事，就发生在一次铁驼山露营时。
铁驼山号称“北京百慕大”，很神秘，山上有许多神秘的竖井和一些怪异的山洞，好多洞里堆放着诡异的东西，有黄纸、符纸、朽烂的骨头、锈迹斑斑的刀子。
经常有人在山上失踪，而且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有人说，这些人是被野兽叼走了，也有人说，这些人撞见了毒贩子交易，被灭口了，反正说不清楚。
有一年北京有个老师在这里失踪了，后来发动了万人搜山，我们都参加了。结果一个朋友老黑，跳进一个竖井里，发现山洞里有好多人头骨，堆成了诡异的金字塔形，也不知道是干啥的。也因为这件事情，他开始钻研洞穴探险，后来成了这块儿的专家。前几年泰国那个少年足球队被山洪困在山洞里，中国民间派出了洞穴专家参与营救，其中就有他。
那个晚上，大家点起篝火，我便依着这地形山势，先讲了几个村民智斗日本兵的故事，接着就是山精鬼怪的故事，听得妹子们面如土色，纷纷往身边的汉子身上靠，引得他们悄悄给我翘大拇指。
事毕，我功成身退，心满意足地站起身，随意顺着小路走了一会儿。
小路弯弯曲曲，在山谷里盘绕，前方横着一条白亮亮的小溪，在山涧肆意流淌，溪水匆匆，旁边有一堆伐倒的木材。月光下，一切都显得格外温暖。
转过一个弯，就看见前面有一个姑娘，斜倚在木堆上，静静地抽着烟，慵懒又神秘。她低着头，长发随便绾起，露出一寸脖颈，一抹惊心动魄的白。月光流水一般在她身上流淌，美好得像一幅油画。
我突然有些心动了。
我轻咳了一声：“哦，今晚的月色很不错哦！姑娘也是一个人吗？”
她没有说话，身子动都没有动一下。
我说：“姑娘，你抬头看看，我们头顶的星空是如此深邃而神秘，我们此刻在这个荒原上，你不觉得很孤独吗？”
她还是没有说话。
我：“……”
我只好使出了撒手锏。我说：“你猜，我们在仰望星空的时候，星空上会不会有更高级的生命在俯视我们呢？”
“你，是在跟我说话吗？”她终于回过头来，冷冷地看着我。
我看到了她的面庞。那是一张异常夺目的面孔，白皙的皮肤，高傲的前额，挺直的鼻梁，长发盘在脑后，戴着一个造型怪异的藏饰，上面镶嵌着一个绿色的宝石，看起来神秘又尊贵。
她径直走到我面前，一点点靠近我，贴着脸问我：“你，到底想说什么？”我突然有些紧张了，结结巴巴地说：“我……那个，我其实只是路过……哦，对，我想借支烟！”
她点点头，摸出了烟盒递给我，但是烟盒已经瘪了。
我对她耸了耸肩，终于扳回一局。
她有些懊恼地摇晃了一下脑袋，突然得意地笑了。
她狠狠吸了一口烟，然后把剩下的半支塞到了我嘴里，用一种得意的口气说：“现在，你可以走了。”
一时间，我有些蒙了，傻愣在那里，好久才意识过来，匆忙往篝火处走回去。
走了很远以后，我往回看去，发现那姑娘赤着脚，顺着溪水往前走。
我第一次遇到这样美丽凌厉的姑娘，她深深吸引了我。我赶紧给老黑打电话，问他那姑娘的情况。
没想到，老黑跟我保证，这次绝对没有这么一个姑娘，他甚至拿出名单挨个确认，确实没有。
我大吃一惊。我们来之前特别确认过，这附近只有我们一支队伍，难道那个姑娘原本就在这里？！
可是，这里是铁坨山最深处，荒无人烟，我们也是花费了大半天时间才来到这里，那个姑娘孤身一人，是如何来的？
我赶紧过去找她。
安静的月光下白亮亮的，小溪哗哗流淌，一堆被伐倒的大树摞在溪边，周围一片荒凉。远处，一只狐狸在月光下奔跑着。
哪里还有那个姑娘？
这时，黑暗中突然传来一声低沉的闷哼声，接着是一阵“咔嚓咔嚓”的声音，声音很古怪，像什么大型动物毫不顾忌地咀嚼着什么。
抬头看去，明亮的月光下，白亮亮的溪水旁，卧着一只足足有小山包那么大的巨兽，它抬起黑黝黝的头颅，有意无意地盯着我，毫无顾忌地咀嚼着一个——牛头骨。
我忍不住低吼了一声，连连后退了几步，摔倒在地上。
那是一只巨大的狗。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那么大的狗的话。
它足足有半间房子那么大，四肢像熊一般粗壮，看着我惊慌失措的样子，它满不在乎地摇晃着脑袋，随便撞倒了几根拦在身前的大木头，缓缓地站了起来。
就在它站起来的一瞬间，我才发现，它身后还有一个人，像是坐在溪水边洗脚，身形纤细、姿态优雅，分明就是刚才那个姑娘。
她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然后骑上那头巨兽，巨兽带着她，穿过小溪，顺着山坡奔跑，很快消失在了黑暗中。
我失神地跑过去，踏在溪水中，大声喊着，惊慌的队员们纷纷跑了出来，我们找了整整一夜，甚至报了警，却始终没有看到那个姑娘。
那只巨犬也消失了。
后来，我多次参加铁坨山的野营活动，却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姑娘。
她给我留下的半支烟，被我珍藏起来。
多年以后，一个精通烟草的朋友看到那半支烟，大为惊奇，说这支烟是纯手工制作的，烟丝也很特别，味道浓郁而古怪，他从所未见，问我在哪里买到的。我就给他讲了这个故事。
他听完后，拍拍我的肩膀，告诉我，他相信我说的，因为在他们家族，也流传着一个类似的故事。
他讲的这个故事，发生在苗疆。
我们现在说苗疆，多指湘西这边，其实在古时候，苗疆是一个泛地名，像云南、四川、广西、贵州、湖南、重庆等，有苗族人居住的地方，都叫苗疆。
苗疆那里，盛行巫文化，秦朝时，在三峡设立“巫郡”，唐代湘西叫“巫州”，巴山楚水，自古被称为巫山巫水，巫文化流传甚广。
巫楚文化崇拜女娲，所以女性地位比较特殊，加上当地盛行女性掌管的“蛊术”，所以经常会出现一些类似“圣女”这种传奇人物。
他讲的这个故事，就是关于一个苗疆圣女的，外号叫作“血凤凰”。
那时候，战局不稳，日本侵略军进入湖南，烧杀抢掠。血凤凰带着一群精通蛊术的姑娘，整编了湘西十万大山的土匪流寇，组建了赫赫有名的苗疆军团，在群山大水间阻击日军。
她长长的头发盘在头上，盘得很高，满头银饰，光彩夺目，赤脚骑在一头巨大的藏獒身上，加上她一身诡异莫测的蛊术，麾下几百个身怀蛊术的娘子军，很快就成为苗疆最有名气的圣女。
湘西自古民风彪悍，但是血凤凰之所以能收服湘西群匪，并不是靠武力，而是靠她绝对的气质和容貌。
当年好多大盗下山，都是因为爱慕圣女。所以她实际上成了当地的一个女神，一个图腾般的存在。
当时好多人都暗恋她，比较出名的，是个老外。
是的，他叫迈克，是一个美国人。
美国人来苗疆干什么？
他来帮助咱们中国打日本。湘西这边有一个机场，叫作芷江机场。这个机场，驻扎着一支精兵，就是陈纳德将军率领的美国飞虎队。
是的，当时南京失守，重庆成为陪都，芷江机场就成了盟军最重要的空军基地，是保障援华物资的，所以飞虎队就在这里和日军进行战斗。
当时国民政府联系苗女，希望她们可以去保卫机场。苗女当时就拒绝了。她表示，他们力量有限，只能保卫家乡。
国民党很头疼，但是也没办法。于是国民党就希望，如果飞行员掉在了十万大山，希望苗女可以救他们。
这个迈克，就是在一次和日军战斗时，跳伞的美国飞行员。他当时挂在了临江悬崖的一棵老树上，下面是奔腾的江水，上面是虎视眈眈的野兽，旁边是悬崖峭壁，真正是上天无门、下地无路。
就在他绝望之时，看见一头小山包那么大的巨犬，咆哮着冲了过来，它背上坐着一个姑娘，冷艳高傲，让他想起了童话里的魔女。
迈克很快被送回去了，不过他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圣女。他找了无数的机会，用协防作战的名义，用运送物资的名义，用慰问的名义，用文化交流的名义，用中美友谊万岁的名义，用自己假装中了蛊毒的名义，千方百计过来，只希望能远远地看她一眼。
但是火凤凰确实对他不感兴趣。
她喜欢的，是一个书生。那是一个被土匪打劫过来的书生，人长得干干净净，穿得也干干净净，手里拿着一卷书，不闪不避，说着一些之乎者也的大道理，看着有些迂腐，也有些可爱。
当时他路过这里，土匪把他架住，推了过来，问要不要杀了他？
她看看那个书生，书生也看着她，眼神一派平和。她心里蓦然一动，挥挥手，说要尊重读书人，让他以后在寨子里做个师爷吧。
说是做师爷，其实这个书生嘛，就会讲一些大道理，让大家以诚相待，勿动干戈，屁用都没有，所以大家就让他教孩子读书去了。
他自己默写了教材，一笔一笔抄好了，教小娃娃们念书，寨子里倒是有了一些书卷气。
她想：读书人果然还是不一样的。
有一次，她看见读书人坐在山崖上钓鱼，她就偷偷用了蛊术，引了一条小蛇去咬钩，想吓唬吓唬他。
结果读书人钓到蛇后，吓得丢掉鱼竿，脚下一滑，就要跌落山崖。她赶上去拉他，被他拉到水下，被水冲走了，好在她水性不错，被江水冲到下游后，找到一个树根拽住，拖着书生上了岸。
天色已晚，她就在江边升了一堆火，慢慢烤干衣服，等着族人找他们。
她信手卷起一片苇叶，吹起歌儿。随着歌声，那树林里的鸟儿飞了出来，围绕着她，翩翩起舞，仿佛百鸟朝凤一般。
旁边有人感慨：“好一首百鸟朝凤。”
她回头看看，是那个书生，她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书生赶紧跟她赔礼道歉，说小生实在唐突，连累了圣女。
她看着他窘迫的样子，不觉一笑，原谅了他。
他也削了一截竹子，做了一个翠绿色的竹笛，吹奏了一首极忧郁的歌儿，说是他家乡的歌谣。
她坐在一旁，听他慢慢吹着，觉得这笛音优美极了，也动人极了。她几乎要落下眼泪。
读书人放下笛子，轻声问她：“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她就使劲揉揉眼，说你这个书呆子，懂得什么？要是能活命，谁愿意当土匪？这国家完了！
她用了一个文绉绉的词：“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
书生就叹息，说：“这世道越来越乱了，有谁能守得住本心呢？”她就说：“不怕的。我们苗疆圣地，有一株参天大树，遮天蔽日，被称为建木。据说上面住着火凤凰。如果有一天，寨子守不住了，那点燃建木，就会有凤凰出现，它会放出天火，烧光一切魑魅魍魉。”
书生就感慨：“凤凰涅槃，浴火重生，那一幕，肯定很美。”
她就笑，笑得魅惑众生，那书生看得痴了。
远处，繁星点点，月光如水。
松涛阵阵，江水奔腾，篝火熊熊。
第二天，族人找到她，向她汇报了十万火急的消息，说迈克连夜来报，日军会在三日后全力进攻湘西，他们要死守芷江机场，没办法过来支持他们，让他们千万小心。
圣女大手一挥，果断地说，退回祖地，开启所有机关，和苗寨共存亡。旁边的书生想说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圣女等众人走了，才跟书生说，让他赶紧走吧，要不然就走不了了。
书生摇摇头，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他虽然没什么用处，不过也可以捐出一腔热血。圣女点点头，也让他参与了机关设置。
三日后，圣女带着众人准备迎战日军，却发现中了埋伏。她赶回寨子后，发现寨子里生灵涂炭，族人被杀得鲜血直流。
只有那个书生站在那里，背后站着几个土匪，土匪一脸羞愧地看着她。
他们身后，站着密密麻麻的日本士兵。
圣女一瞬间明白了，原来这个书生是奸细，他策反了几个土匪，引来了日本人，攻入了苗寨。
原来，一直以来，他都是在骗她。
她拔出苗刀，朝他冲了过去。
书生站在那里，袖子一抖，便落下一把剑。他轻轻一剑，便挑飞了圣女的苗刀。
他说：“我本是日本武士，受命攻下苗寨。军令不可违。不过我对你一行真心。你跟我去扶桑，我们解甲归田。”
圣女再冲过来，他轻轻挡住了她。他说：“中国注定要亡了。你也说过，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你本身就是反贼，何不和我一起远走高飞？”
圣女大笑：“你不懂我们苗人。”她反手拿刀，狠狠朝着自己胸口刺去。
那书生飞身过来，一把抓住刀刃，血流如注。
她一字一顿地说：“我们苗人，可以自相残杀，但是绝不会投敌卖国！”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轰鸣声。大家抬头，就看见迈克浑身是血，驾着一架冒烟的飞机，摇摇欲坠，朝着这里飞了过来。
圣女轻声喊了一声：“阿紫！”那原本被牢牢按住的巨犬，猛然挣脱了手腕粗的铁链，挣得浑身是血，朝着圣女冲了过来。
圣女就笑着摸着它的毛，说：“送我一程！”她整了整头发，骑上巨犬。巨犬悲鸣一声，顺着悬崖狂奔过去。
那一瞬间，大家就看见，巨犬和飞机同时朝着悬崖冲了过去。
巨犬狂奔到悬崖处，高高跳起——那飞机也歪歪斜斜地冲了过来——圣女稳稳地站在巨犬身上，奋力一跳，跳到了飞机上。
迈克满脸是血，大叫着：“OH,MYGOD!”他拽着巨犬，打开降落伞，迅速降落。
圣女独自站在飞机上，吟唱起古老的歌谣，飞机狠狠撞上了苍天巨树建木。
书生负手而立，眯着眼看着这一幕，猛然想起了那晚圣女给他讲过的那个传说，关于火凤凰的传说。
他猛然喊着：“快跑！快跑！”
已经来不及了。
在那一瞬间，苗寨机关全部被开启，一桶桶的桐油自建木的树干里流泻下来，汇聚在一起，覆盖了苗寨所有地方。
圣女站在树上，举着一根火把，轻轻吟唱着一支歌谣。
还是百鸟朝凤。
那一瞬间，整个十万大山里的飞鸟全部飞起，围绕着她，疯狂地鸣叫着。整个苗寨的男人全都疯狂了，号叫着，徒手和日本兵战斗在了一起。
她轻轻将火把抛到树上，巨大的建木燃烧起来，远远看去，仿佛群山之巅熊熊燃烧的火把。
火焰从建木流泻到地上，整个苗寨变成了一片火海，不断有飞鸟从天上掉下来，火焰中传来痛苦的号叫声。圣女静静地站在树上，再一次吹奏起笛子，仿佛一只浴火重生的火凤凰……
从此，苗疆再无圣女。
昆仑第九山，多了一只血凤凰。
这个故事讲完了。我忍不住问他：“这个故事是真是假？”他也叹气，说他祖上是苗疆的一个大盗，这个故事就是他当年讲的，也不知道真假。只知道这个姑娘后来去了昆仑山，加入了一个叫作金门的隐世门派，成了金门第七子。
但是具体怎么样，他就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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