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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祖传的铁匠铺关了门

    兔子张安静祥和的生活,是在一个冬日的早晨被打破的。那是一个难得的艳阳天,阳光从山峦的头顶上一跃而过,划破氤氲的雾气,毫不犹豫地照耀在葫芦村的每一片土地上,就像夏天一样毫不吝啬。

    兔子张从家门出来。从家门到乡道还有一小段距离,虽然没有修围墙,也没有种树篱,但这一段也作为张家花园的补充长满了不少花草。因为葫芦村的冬天并不怎么冷,许多的花草倒是四季常青的。眼下,本应该在初夏时盛放的三角梅,居然零零星星地绽放着一些玫红色的花。

    锁门的当儿,一枝三角梅仿佛顽皮的孩子似的,躲在了兔子张身后,等着在他转身时吓他一跳。果然,他中招了,但是并不生气,而是小心翼翼地将垂下来的花枝挂到了上空为了让葡萄藤攀爬而搭的架子上。兔子张的身高不太拿得出手,做这些事情还挺有难度的。不过,他显然没有不耐烦,因为,这些事他做了一遍又一遍,早就已经习惯了。

    通往菜市场的路,两边有许多民居。一路上的墙脚边,坐着不少横七竖八晒太阳的老人家。戴着红帽子的老奶奶,戴着**帽的老爷爷,怀里趴着瘦猫、脚边蹲着瘦狗的没牙老汉……他们全都认识兔子张,看见了他,总要举手懒洋洋地跟他打个招呼,咧着有牙或是没牙的嘴咕哝一句“天气真好呀”。兔子张也笑着同他们打招呼。

    太阳晒得他也暖洋洋的,走着走着,干脆把头上的毛线帽子都摘下来了。

    不管怎么看,这都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早晨了。

    打破平静的先遣部队是一个“拆”字,彤彤的,笔画上富裕的红漆因为响应地心引力的号召而淋漓地流了下来,倒像是字在流血。这字写在铁匠铺的外墙上,在泛黄而且斑驳的白墙上,十分耀眼。

    兔子张的第一感觉是恶作剧。“兴许是谁家孩子的胡闹吧?”他这样想着。虽然这样想,但脚还是不由自主地走前走后,而眼睛亦不由自主地东张西望起来。菜市场依旧热闹如往昔,是这小村子一天之中最繁华的时段与地段了。但透过人群,兔子张分明看见,附近的商铺都被盖上了那个“拆”字戳儿,而又仿佛只有他能看得见它们似的。

    “看着不像是闹着玩儿的呀?”兔子张的心里依旧满是疑惑。不过右边的蔬菜店也好,左边的面点店也好,都还在热热闹闹地做着生意。除了兔子张,谁也没被那红字搅扰了心神。

    兔子张的店门口没有排队的顾客,没有一边嚷嚷着家长里短一边催老板快点的大妈,没有蹦来蹦去的小孩子使着小性子地要这要那。现在,就算他想要找谁说道说道,也没有谁有空搭理他。

    兔子张掏出钥匙开了店门,沉默地走进自己的小世界里去了。几分钟前,阳光照射着他时,那种浑身上下里里外外暖洋洋的感觉,早已不知何时烟消云散了。

    一整天他都心神不宁,想着铁匠铺被拆掉了之后他该怎么办,该做什么来维持生计。他想来想去,自己除了能做出锄头镰刀铲子等等(虽然他觉得自己做的相当不错)来,好像就没有别的拿得出手的本事了。

    打铁这门手艺,是他们张家祖传的。兔子张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天天在这铁匠铺里享受“耳闻目濡”。一开始,他只能帮忙拉拉风箱,然后慢慢长大慢慢学更多的东西。这么多年来,打铁对于他来说就是生活的全部,就是活着的意义——冷不丁的,要是他不能再打铁了,他能做什么呢?他的人生怕是被抽取了骨头,马上立竿见影地就塌啦!

    想来想去,不知道能不能算,他还会种花。把种子撒进适当的土壤里,适当覆土,适当浇水,适当光照,等着小苗钻出土面。等到它们长到适当的大小之后移栽它们,先假植再定植——这里的每一个“适当”都是学问。有些植物适合种在花盆里,有些植物适合种在花坛里,他心里跟明镜似的,一清二楚。

    可是,种花算什么手艺呢?那些不能吃不能喝的花再好看,也不过就是打发打发闲暇,他没法靠它们养活自己啊!况且,他还没有土地,就只有那么一方小院子,能翻出什么浪花来呢?

    难不成他得寻一户又一户庄稼人家去当帮工,从此靠打零工赚点零散的票子维持生计?他从来没种过庄稼,不知道种花的那些知识拿来种庄稼顶不顶用。(想到这里,他不自觉地摇了摇头,他仿佛天然地知道,论到种庄稼,还是对体力方面的付出要求更高一些。)

    兔子张是个黑胖子,因为常年打铁,肌肉是不少的,力气也不小。真要去做农事,耐着性子去学没有学不会、做不了的道理。这条路摆在这里,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总是一条活路。但是,他怎么好像在倒退着时代过日子呢?他到底还是不想走这条路,他的心里存着旮沓。

    但是,除了打铁和种花,他真的想不到自己还会干啥!种花的路放到了后面,眼下,又还舍不得丢掉一身打铁的本事。看样子,他只能再找个地方重新开一家农具作坊了。

    但是,仔细想想,其实有很多问题。

    作坊是曾爷爷建的,世代相传,不用向谁交租。有事要办的时候,身体不适的时候,甚至心情不好的时候,大可以一整天不开门,不用担心荒废了一天的租金。但如果换个地方,租个门面开店,像这样的自由自在就再也不会有了。

    在兔子张的记忆中,爷爷和爸爸一起在作坊里忙碌的时候,生意是那样好,他们经常在夜里点着灯“哐-哐-哐-”地打着铁。现在呢?兔子张自己打点整个店铺的上上下下,还有一大半的时间盯着墙上挂满的存货发呆。

    不想承认也不行,农具作坊在兔子张的手上正一点一点没落着。

    兔子张不止一次听到了,“机械化大生产”——不仅是外面的人,就连葫芦村守旧的村民们也喜欢用这个有种整整齐齐、纪律严明的感觉的词。兔子张的记忆里没有葫芦村以外的世界的样子,他也不憧憬那些。葫芦村地方小,交通也不方便,所谓的“机械化大生产”还没有发展到这里来。因此,兔子张打造的那些农具还是农民们所必须的。那为什么生意变差了呢?因为很多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都离开了葫芦村,到冬瓜城、到其他的大城市里去了。葫芦村曾经肥沃的黑土地,有许多已经逐渐被野草占领了!

    剩下的,要么是老弱病残,要么就像兔子张这样抱着已有的一点“家业”不放,安心安意地过自己知足常乐的小日子。

    如今,一个“拆”字,把兔子张抱残守缺的梦打碎了,他心里的那个疑惑越来越清晰了——奇怪呢,明明好像社会正逐渐变得更加繁荣兴盛,为什么他的日子却愈发艰难了呢?

    傍晚时分,夕阳从街对面的楼房间隙里穿过,往兔子张的铁匠铺里探头探脑。兔子张坐在风箱旁边,颓然地看着那道与周边的昏暗格格不入的温暖的黄色。

    不统计不知道,统计了吓一跳。作坊这一天,只进来了三个“潜在顾客”。

    一个是进来“随便看看”的,左顾右盼了一圈就出去。

    第二个倒是想买东西,不过他想买的是枝剪,就是给花草修剪枝丫用的剪刀,兔子张告诉他这个要定做,得等上一周左右时间,他连忙说自己急着用,也走了。

    第三个是老主顾,是从兔子张很小的时候开始就总是来照顾生意的大叔,不过,他不是来买东西的,而是把之前买的镰刀拿来修理的。

    这么一算,兔子张这一整天,居然一点儿进账也没有!没有进账,但是点了灯要电费,用了水要水费。还好烧的柴是兔子张自己上山砍的,要不然也得掏钱。仔细一想,这“劳累”了一天,不但没赚钱,还折本——这做的什么生意啊?!

    到了傍晚,兔子张愁眉苦脸地回了家,连去花园里看看花草的心情也没有,连吃晚饭的胃口也没有,就坐在屋里的椅子上思前想后,不知不觉间叹了好多次气。愁苦的时候,目光扫到房子里那些古旧的家具、物件,眼睛就觉得热乎乎的,脑袋里涌现出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的好来,不知不觉间眼睛就被什么东西淹没了。

    第二天依旧是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阳光透过薄薄的窗帘往里偷看,正瞄到兔子张红红的眼睛上。他哭累了,竟然睡了个好觉。(一个打铁的硬汉竟然哭着睡着了,他自己也觉得丢脸,出门之前再三对着镜子确认自己的眼睛是否能看出红肿。)他频频想要打退堂鼓,不去铺里了,但是不安的心情又使他左立难安。再三纠结之后,他还是出门了。

    像前一天一样好的阳光照在兔子张的身上,使他一点点清醒过来——所谓清醒,指的是意识到逃避是没有用的,困难总是守在前面,不去面对是没有未来可言的。清醒了之后,心情还是阴云密布的。愁眉苦脸地走,以往天天经过的小路也比记忆中更狭窄、更泥泞了。

    但是眼前所见却出乎意料。菜市场才刚出现在视野里,兔子张就注意到了三五成群、兴奋地叽叽喳喳着的店主们。兔子张满心疑惑,放慢脚步了脚步。农具作坊的隔壁,面点店的老板佟大头正在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地跟围着他的几个乡亲比划着。

    兔子张很好奇,发生了什么好事吗?他于是一边停下脚步掏钥匙,一边支棱着耳朵偷听了起来。

    他以为大家都和他一样在为以后要干什么苦恼,哪知道听到的全是“拆迁款”这类的话题。兔子张先是心里一惊——为自己完全没想到这一茬。渐渐地,又觉得没什么意思——因为觉得是自己无论怎么考虑也没有用的事情。他于是默不作声地走进自己的作坊里去了。

    往后的势态发展迅速,左邻右舍纷纷贴出了“清仓大甩卖”的标签。市场了一度竟然呈现出空前的繁华。然后有几家做点心食品的店悄悄关张了,再然后别的店也开始不再开门了。

    兔子张有样学样,也给农具作坊门外贴了“清仓甩卖”的大字报,不过收效甚微,他不过卖出去了几样东西,还是对方看价格便宜质量又好才买下的,并非真的需要。

    兔子张对着作坊里满满的库存农具发愁。“清仓”是没戏的,但又没法舍弃,因为都是一锤一锤一刀一刀做出来的好东西。东西卖不完,兔子张不想让铁匠铺关门歇业,哪怕他一天天折着本他也不想就此失去希望。拆迁计划的负责人时不时来看看他,他就对着墙上的镰刀锄头叹气,对方说什么他都接不上话,只是叹气,偶尔开口说的却是他的曾祖父如何创办这铁匠铺的故事——无疑是他从自己的长辈那里听来的,也不管别人爱不爱听,总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前言也不怎么搭后语。他想找谁商量商量,却发现自打卖面的佟大头和卖菜的小李走了之后,他已经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夜晚回家做饭,发现佟大头临走时塞给他的那袋面条也渐渐见了底,兔子张不禁怀念起他这个说不上是朋友的朋友来。

    等到管理委员会的委员西装革履地来作坊里做动员工作的时候,兔子张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小心拖拉成“钉子户”了。

    兔子张去邻居李家借了三轮车,自己拖了五趟,好歹把作坊里的库存都搬回了家。自打爸妈去世了之后,他们的房间他一直没动过,眼下却只好拿来当储物间用了。经过这一番折腾,兔子张累得都快散架了。

    世代相传的农具作坊,在兔子张手上关了门。他很顺利地拿到了拆迁款,一个不小的数字。老实说,他还没见过这么多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