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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没有爱情的爱情史

    花姐已经距离情窦初开的年纪越来越远了。对她而言,记忆中那个名叫胡月明的大哥哥,朦朦胧胧地代表着一种好感。不过,只是好感,并没有什么实质的想法。一来,对于女孩子来说,所谓的“实质的想法”,是很难自己成型的。二来,随着时间的流逝,花姐发现就连那个大哥哥的长相在她自己的记忆中也变得模糊起来了,有的时候,她简直要怀疑,是否果真曾经存在过这么一个人,那个逃课的下午,是否只存在于她趴在课桌上昏睡时的梦境里。

    亲手毁掉花姐对男性的向往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爸爸毛大富。他曾经是花婶的完美丈夫,是花姐的完美爸爸。花婶怎么想,花姐确实不知道,但是她十分清楚自己曾经多么喜欢爸爸,多么因为爸爸而骄傲。可是,曾经有多喜欢,后来就有多厌恶,这是绝对的正比例关系。

    毛爸爸是死在去偷情的路上的。这虽然只是一种可能性,但是,在接二连三冒出的种种流言的浸淫之下,就连曾经最喜欢爸爸的花姐也不能否认,她信了。细思极恐,那些和爸爸一起坐在餐桌前吃饭的日子,那些和爸爸嬉笑打闹的日子,那些坐在爸爸的副驾上(花姐因为晕车所以很少坐车,爸爸的副驾几乎是她的专座,因为坐在前面晕车的感觉就不那么强烈了)出去玩耍的日子,一想到这些时候的爸爸竟然还背着她们母女藏着所谓的“美娇娘”——花姐就气得咬牙切齿,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多么可怕啊!多么可怕啊!就连每天一起生活,以一人之力养家糊口的爸爸都有不为人知的另外一面!花姐还,怎么敢去相信那些她不熟悉的、就算去熟悉也只能知道个片面的男孩子们呢?

    几年前,花姐还在工厂的流水线上三班倒的时候,也有热心肠的大姐流露出要帮她介绍对象的意图。那时,她因为遭受了爸爸突然去世的打击,又长时间生活在被戳脊梁的环境之中,有相当长一段时间茶不思饭不想,竟然一下子瘦了下来。现在回头去看,那时当之无愧的,的确是她最美的年代。年龄是一方面,处在无论怎么样都美的阶段。瘦了是另一方面,人因为辛苦的劳动总带着点疲惫的神情,而因为背负的闲言碎语又总有些忧伤的味道,竟然成了一副惹人怜爱的样子。再往后,出了事故,残疾了,人生的种种都因之变得再无完美的可能性,连“残缺美”三个字也成了可怜的笑话。

    花姐最美的年纪,也正是她最不好受的年纪。因为爸爸的突然离世,一切曾经勾勒过的美好生活的蓝图,在转瞬之间皆成为泡影。每当她坐在流水线旁机械地做着那些仿佛永无止境的重复的动作的时候,她想到自己本可以在宽敞明亮清香的超市里收银、理货甚至做些管理工作,她心里的怨愤就逐渐增长了起来。说起来是爸爸一手创办的超市,可是在爸爸去世之后突然冒出来的这个那个合伙人,很快就(几乎是擅自做主地、强势地)买下了爸爸的股份,在那个由爸爸的心血搭建的地方,再没有花姐的半点儿立锥之地了。

    在疲惫、忧伤与怨愤的复杂情绪包围之下,她哪里有心情去做出亲切和蔼的样子呢?怨愤有它自己天然的气场,能让周围的一切望而却步。

    唯有一次,花姐在东方既白的早晨下了大夜班,顶着凛冽的冬日的风骑自行车回家。那时的她,头脑像以往同一时间段一样不清醒,可是,在那一瞬间,她像触了电一般突然惊醒了。一个背影,在前面转角的地方一晃而过,她的大脑在没有征询过她的意见的情况下,擅自想起了一个人——头脑中关于胡月明的记忆一下子就苏醒了,猝不及防。同时苏醒的,还有花姐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那些五颜六色的回忆。那时的她何等幸福啊!何等幸福啊!可是,那时的她居然一点不觉得自己幸福,反而,为了一个漂亮朋友和一个名字那么苦恼!多么愚蠢!

    回到家里,将小小的镜子举到面前,这一张曾经圆润而有朝气的脸,如今写满了不符合它的年龄的沧桑,连皱纹都快要破壳而出了。放下镜子,花姐倒在床上,丝毫无力阻止悲伤像潮水一样涌起,将她的整个大脑浸没其中。应该用来补觉的白天,花姐把自己哭成了床上一个瘦弱的小团子。为了避免被妈妈发现,她只好拼命地把抽噎不止的自己裹进被子里。窗户外面,冬天的风在呼啸着,花姐感到,她内心里过往所建立的一切都在这场大风中被宛如落叶一般掀去,心中的一切倚仗,从此荡然无存。

    那是在事故发生前一个月左右,她的三个手指还好好地长在她的身上,每天矜矜业业地各司其职。那时,她觉得苦难已经到达了巅峰,殊不知还有更多的苦难就在不远处的前方等待着自己。

    若干年后,坐在小学门口的马路牙子上,和黄友余一起喝罐装啤酒的时候,花姐已经是一个当之无愧的熟女了,熟过头了,快要从树上掉下来砸到牛顿头上那般。而且,一次正儿八经的恋爱也没谈过。

    通常来说,熟女们自己并不会因为她们身体的变化而发现自己“熟”了——人的身体在生长到了一定阶段之后,总是会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停留在一个相当稳定的状态中,不会马上迎来走向衰老与凋亡的下坡路。而比起男人,女人们受基因与其操纵的激素军团的控制似乎也要弱一些,没有那么强烈的性方面的躁动。熟女的“熟”在亲朋好友、左邻右舍的言语里,在她们自己的至亲之人的碎碎念里。她们可能什么都没做,就成了枝头摇摇欲坠的红柿子,成了等不到牛顿的苹果。当然,她的亲朋好友们所谴责的也正是她的“什么都没做”这一点,他们总觉得,只要去拾掇打扮自己,去热心肠笑脸相迎地结识男孩子,天底下就不可能存在嫁不出去的女孩子,实在不行,咱们不是还有“奉子成婚”这一招嘛,拿下了人质,亦可拿下江山。他们可不管你有没有一个毫无工作经验的妈妈要赡养,也不管你是不是缺少了三根手指头。

    流言蜚语造成伤害至少需要两个步骤,一是有谁在背后诽谤你,二是有谁当面告诉你。很遗憾啊,扮演后者的,通常还是亲戚朋友这种可能时时刻刻打着“为你好”的旗号,把自己稳稳当当地摆在了宛如魏征一般的直言敢谏之良臣的位置上的角色呢!

    平心而论,在这个过程中花婶的苦恼也是有理有据的。尤其是,在花姐的韭菜饼摊子逐渐走上了正轨,收入逐渐稳定下来了之后。曾经的生存方面的压力已经减淡了,而新的问题就会被提到更醒目的位置上。这样看来,人生这东西,不过就是从头到尾一个一个地打怪兽,恐怕除非死了,才能有消停的那一天。

    花婶是个有自尊的人,即使是丈夫突然去世的那段苦日子里,也没故意做出可怜的样子去博得同情过。即使是为花姐到处找工作的那段“低三下四”的日子里,她也总是能寻摸出还算拿得出手的礼物,不至于空着手去求人。而今,她觉得戳在她女儿身上的指指点点实际上也就是戳在她自己身上的。但是,每当她看到女儿的断指时,她又不能不想到是她自己把女儿推进的火坑,也不能不想到自己是个等同于累赘的存在。她时常唉声叹气,动辄暗自流泪,她上哪儿能去找到一个靠得住的女婿呢?这个女婿,得不嫌弃女儿的大龄与断指,还要接受她这个老累赘!她越想越苦恼,脑袋里时不时闪现出自己还是“快点死了好”的念头。她的叹息与眼泪,她自己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殊不知已经在家里形成了飞檐走壁的立体环绕音。

    花婶的心思,花姐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但是,世界上有许多明知道存在的问题,却谁也没能耐解决它。花姐不是不想解决问题,可是,因为每天与面粉打交道而眉毛都变白了,因为时刻沉浸在煎韭菜的香气里而整个人都腌入味了,这个样子的自己,谁能看得上呢?

    文章得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画得一笔一笔地画,事情得一件一件地做。在花姐的判断里,自立是摆在成家前面的。虽然花婶不见得也这么觉得,但花姐决计不愿重蹈花婶的覆辙。一来二去,事情也就耽误了。

    小学门口的生意开张之后,花姐体会到了成功的喜悦。这成功也许微不足道,但对花姐意义重大。她看到了一种可能性,她可以不用趋炎附势,不用依傍于谁,完全能靠自己残缺的一双手活下去——还有什么比这更让她喜悦的呢?只要在经济上足以自给自足,只要活下去不成问题,其他的一切,比如自尊心、自信心、上进心自然会慢慢长出来。

    所以,坐在马路边和黄友余一起喝啤酒的花姐已经不再是以往那个担惊受怕的熟女了,她是自尊的,是自信的,是上进的。而这些特征,无一不凸显了她原本并不明显的魅力,使黄友余眼中的她变得婀娜多姿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