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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节 被讨厌的妈妈

    但是,这种平衡比花姐以为的脆弱得多。

    打破平衡的第一件事情,发生在初中一年级的下学期期中考试之后不久。这次考试,圆圆的成绩没有明显的进步,和上学期的期末一样,班级前十的尾巴。花姐有些不高兴,但是看到女儿拼命学习都瘦了的样子,又不好发泄。

    还是在菜市场,大伙儿七嘴八舌,抖落出许多花姐想都没有想过的事情。沉迷游戏?不存在的,圆圆每天都在她眼皮子底下。对老师不满?这个花姐倒是不太确定,圆圆很少跟她说起学校里的事情,应该说,圆圆其实很少主动跟她说话。看样子,她得设法在这方面探探圆圆的口风。早恋?花姐脑袋里的天线像接收到了信号一般一下子就竖了起来,该不会,是那个吧?

    人一旦有了怀疑,就很容易为自己的想法找到佐证,花姐的脑袋里猛然闪现出一个大男孩的身影。有几次,因为到了吃午饭的时间还不见圆圆回来,花姐就走出出租屋到外面的路上张望。其中有那么一两次,她瞥到了圆圆正和谁走在一起,是个身材圆润的高大的男同学,堆满憨厚笑容的脸长得倒是人畜无害的样子。

    当时问圆圆,她只答了句是同班同学,然后就说起因为老师拖堂所以回来晚了,要是不快点吃饭就没时间午睡了——在花姐的回想中,无疑成了惊慌失措的岔开话题之举。花姐当时没时间多问,当时也没多想,现在回想起来,满脑子都是不祥的预感。

    虽然一向急性子惯了,但面对好不容易和女儿取得的亲近关系,花姐还是决定要慎重处理。她计划先悄无声息地寻找蛛丝马迹,一旦有了确凿的证据,再把大黄叫来一起对圆圆进行思想教育和行为纠正。她也知道自己是暴脾气,知道要是自己处理说不定会搞出什么样的“大地震”出来——人在冷静的时候是能有清晰的自我定位的,只可惜怒火一上来这些就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花姐计划得好,可是她到底低估了自己的自制力。那张写着软绵绵的“小情话”的书签只用了0.1秒就点燃了花姐体内的炸药桶。她趁圆圆不在家,偷偷翻了她的抽屉和书桌上一堆堆的书,很容易就找到了那么张坠着粉红色丝带的书签,上面的笔迹不是圆圆的。

    这既算不上是铁证如山,但又有点百口莫辩。

    一开始花姐只是吼着要圆圆“交待”,可是她什么答案也没拿到。抽泣的小女孩只是说了几遍妈妈不应该偷翻她的东西就不再说话了。僵持没持续多久,花姐的怒火到了一个新高度,“不要脸的东西”“我跟你一起去跳河”这样的句子就口无遮拦地蹦了出来。小女孩也从啜泣变成了嚎啕,引得住在不远处的房东都来敲了门。

    事情闹到这种程度,还得大黄身心俱疲地赶过来救场。

    那天他本来约好了要和涂大师一起去看展出,却在准备出门的时候接到了房东的电话。挂了电话他就往车站跑,完全忘了和师傅的约定。电话号码自然是他特意留给房东的,为的就是以防万一,没想到还真就万分之一了。

    一路上大黄的脑袋里轮番滚动着冲突发生的可能原因,房东在电话里没说得那么细,只说花姐在打骂孩子——既然闹到连房东都主动打电话了的份上,可见动静一定不小。是什么原因呢?大黄知道这对母女的和睦只是表面上的,内底下其实暗潮涌动、各怀不满。但是,是什么能让火山一下子爆发了呢?他怎么也想不出来。

    公共汽车快到冬瓜城的时候,大黄才想起来师傅还在等着。他赶紧打电话给师傅解释,师傅倒没怪他分不清轻重,还安慰他,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让他放宽心。这往后,大黄除了琢磨到底怎么了,也时不时想起年事已高的师傅。涂大师也结过婚,好像有个儿子,很多年前离婚了,往后都是自己住。大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想到这些,也不知道师傅简单的问候里暗藏着多少往事。

    那天,赶过去救场的大黄打电话给圆圆请了半天假,不好告诉老师她们母女干架了,撒谎说孩子病了。好赖把母女俩都安抚下来了,一家三口局促地下了顿馆子吃了晚饭,不用说调查的事情还是落在了大黄身上——他得设法还圆圆一个清白,也得代表圆圆给花姐一个交代。说心里话,在这暴风骤雨过后,他倒比以往任何时刻更相信他那咬着嘴唇一声不吭的女儿了。

    第二天是周六,大黄送圆圆去学校,顺便就去了她班主任那儿打听情况。还好班主任有点儿文学修养,多多少少认出那些“小情话”其实是外国的诗。但问题也没完全解决,谁写的呢?要是圆圆不开口,还真不好查出来。

    辗转之下又找到了语文老师,本来没抱多大希望,却意外地搞清楚了原委。原来那书签,是语文老师布置的作业,让同学们把最喜欢的句子写下来相互分享。写书签的同学也锁定了,根本不是花姐以为的那个男同学。

    既然是这样,多多少少减轻了早恋的嫌疑。但是,圆圆为什么拒绝自证清白?又是为什么要收着那个书签呢?不明白的问题还很多,不过,大黄也没有心力再深究了,给花姐回了个“虚惊一场”就想回归正常了。当然,得盘算着周末带圆圆去吃点好吃的,安抚一下。一家三口去哪儿玩儿一下,缓解一下紧张的关系。要是能够,支开花姐,只带着圆圆出去逛一逛就更好了。

    除此之外,他还想,我往后得尽量多地进城来了。他想起之前有个客户说想让涂大师在他的礼品店里开设一个专柜,而涂大师并没有接受,那位客户的礼品店就在这冬瓜城了。大黄想,我是不是该试着说服师傅,这样我就能把工作重心往冬瓜城移动了。大黄又想,这样就离师傅远了,可是我的妻子孩子在这里啊,我得努力靠近她们,就顾不上师傅了。

    血缘关系天然产生亲密感的原理在于相似性,可是,对于圆圆来说,妈妈和她是如此不同的存在。因为这日常的数不清的摩擦,就连本可以从相处中获得的亲密感,在这对母女之间也到底没能生长起来。

    从孩子身上最容易看出来,他们最喜欢的永远是最愿意花时间、精力陪伴他们的长辈或同辈。只要能选择,他们愿意永远待在对他们好、对他们有耐心的、有亲和力的长辈身边。可惜,人和其他动物自然而然就会由年幼步入年长,但却并不自然而然获得与之对应的亲和力。

    诚然,处在这个世界上,我们都害怕孤单。我们的内心需要安全感,需要知道有谁和我们一起,站在我们身边。而在寻找伙伴的过程中,家庭成员由于与我们更“相似”且“出镜率”更高的缘故,很容易被吸纳到我们的团体中来。但是,这种吸纳也不是必然的。

    世界上有许多人,在成年之后回忆自己的童年时代,却无法否定这样的可能性,那就是——他们的父母给予他们的爱护,未必比隔壁慈眉善目的奶奶多。当然,这是不公正的。因为遗传、性格、身体状况、原生家庭、过往经历等种种原因,世界上有的人就是有亲和力,能表现出他们的关心和爱,而另一些人就是做不到和蔼可亲,时时刻刻不论对谁都是一脸不爽的样子。前者,比起后者,自然更容易成为小孩子心目中的好家长——这是不公正的。但是,谁能要求这世界上的一切都公正呢?

    在圆圆的内心里,她不止一次地希望过家里没有妈妈。但是,这种想法通常只能持续一瞬间,等她的理智重新接管,就会马上试图把这种想法否定掉并掩盖起来。身为女儿,怎么可以希望妈妈不存在呢?这是何等大逆不道的想法啊!

    当圆圆为换爸爸来陪读抗争时,她脑海里大逆不道的想法达到了巅峰,形成了一团旗帜鲜明的雾气裹挟住了她所有的意识。她采取的是“非暴力不合作”的方法,她是在一位伟人的传记里读到这个词的。简而言之,她不吃饭了。

    她不抵触做一切应该她做的事情,闹钟响了她就起床,开始一天的学习。但是她把早餐原封未动地留在了桌上,午饭时间她准时坐到了桌前,可是连筷子都没有碰。她对花姐的喋喋不休充耳不闻,更不要说回答什么了。她什么也不说,她知道她妈妈知道她要什么。还有比这更明显的吗?她要爸爸!

    花姐的一切言语和举动都宛如拳头打在水上,圆圆就是这水面。第二天,花姐怂了,圆圆已经一整天粒米未入了。花姐打了电话,还是只能叫大黄来救场。

    要么就住校,要么就换爸爸来——圆圆这样对大黄说,言下之意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跟妈妈单独共处一室了。花姐气得咬牙切齿,摩拳擦掌,被大黄拦着,然后又坐在角落里哼哼唧唧地抹眼泪。

    没过多久,花姐带着她的锅碗瓢盆回了家,原本放她餐车的地方摆上了大黄新买的小号工作台,而冬瓜城某家礼品店的橱窗里也摆上了涂大师和大黄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