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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节 “三足鼎立”的时代

    圆圆不能说出来的梦想成了真,现在只有爸爸陪在她身边了。

    换成大黄来陪读之后,日子仿佛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圆圆还在读小学的时候。每天早上,爸爸送她出门。中午和晚上回家,爸爸已经做好了热腾腾的饭菜在等着她了。不同的只有两点,一是没了妈妈的唠唠叨叨,二是现在的房间太小略微伸展不开。

    所以大黄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奔波,这一次是找房子。

    临近中高考,按理说会有不少离学校更近的出租屋空出来,大黄的目标就是它们。不顾天气的炎热,大黄每每奔走到浑身汗湿,好在终于让他找到了一套心仪的房子。

    这套房子说起来算是一室一厅,室归圆圆,厅归大黄——第一次看房子的时候大黄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圆圆现在是少女了,总跟爸爸挤在一个房间里终究还是不方便的。

    他们在圆圆初一结束的暑假里搬了家。虽说是暑假了,但圆圆还在学校补课——用借来的教材提前学下个学期的课程——不过只有白天上课,晚上是自由的。前面的那间出租屋虽然才只住了不到一年,但小东小西、零零总总远远超出了大黄的想象。他原打算叫花姐来帮忙,但又怕花姐不高兴。“先前赶我走,现在要干活了倒想起我来了”——他猜想花姐肯定要说这种话,他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因为他与女儿亲密相处的日子里就连他自己也觉得有愧于被独自一人丢在老家的花姐。因着这么点儿惶恐不安,他一天天地拖延着而始终没有主动向花姐寻求帮助,在电话里,他只轻描淡写地提到“找到了一套更好的房子”,而决口没提让花姐来帮忙搬家的事情。花姐当然,是有傲气的,虽然她自己也觉得去帮忙的事情在情理之中,但是,大黄不提,她就也不提,甚至不问他什么时候搬,打算怎么搬——就是这样,两个人把一件明明可以合作做好的事情硬生生地给拖延坏了。大黄在拖延中自己完成了种种艰难的打包任务,以至于在搬家前一天终于下定决心一力承担所有的工作。

    大黄具体是这样做的,他去运输公司找了辆卡车,卡车带司机是一套的。他自己跑上跑下,把东西搬上卡车。开到目的地,他再自己跑上跑下,把东西搬进家门。因为司机得留在车上,帮他看着东西,而房子这边又连个看守的都没有,所以他进进出出得不停锁门开门。司机算是好脾气的,陪他耗了几乎一整天。傍晚时分,他终于搬完了,却累得话都说不清楚了。他知道耽误了司机不少功夫,所以准备于约定的酬劳之外额外给司机一包烟。大黄是不抽烟的,家里没有存货,还得去现买。但他实在已经虚脱了,只好把买烟的钱给司机,连连说了几声谢谢。圆圆脸的司机倒也没为难他,接过钱拍了拍他的肩膀,并不说什么,就走了。

    大黄在单元楼门口的台阶上又坐了好一会儿,才缓了口气。但圆圆放学的时间快到了——他告诉她放学了直接来新家。房间里还是一片凌乱,想做饭,还得先给锅碗拆封。

    算了,一会儿出去吃饭吧,权当是庆祝乔迁之喜。大黄这样想着,在房东的长沙发上躺平身子,不一会儿竟然睡着了。

    但大黄显然是吃力不讨好了,他的努力在花姐看来又是另外一番解释。“这父女俩,是要彻底把我赶走啊?!不让我住在那儿也就算了,如今搬新家都不告诉我?!拉倒吧,没有你们我自己过得好着呢!”——如此这般气鼓鼓、恶狠狠的想法在花姐的脑中不断涌现。

    花姐的心里显然窝住了火。

    而大黄成了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好吧,他本来就是个气质不佳的瘦小黄脸男人,如今佝偻着的背里更加显露出卑微和讨好的姿态来。

    补课结束之后,暑假还剩近二十天——总不能不回家吧?大黄好说歹说,又陪笑脸又做好吃的,终于哄到圆圆点了头,这样才终于带着圆圆回来家。可就算这样,母女俩也还是不说话,仿佛眼中看不到彼此似的。

    终究是自己肚里生出来的,花姐生气,但也着急,心里跟被爪子挠着似的。但她又抹不下脸好好道歉——“情书事件”至今,她还没说过一句道歉的话呢?况且她当时胡乱说的那些杀伤力极强的句子,并不会因为她事后的道歉而烟消云散。

    至于圆圆,谁知道她有没有跟妈妈和解的愿望呢?孩子对父母的牵挂本就比父母对孩子的牵挂少一些,或许,她只是想赶紧把这二十天混完,赶快回学校去呢。

    于是就这样,三口之家以一种别扭的姿态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冷战的虽然只是那母女俩,爸爸大黄却成了狗皮膏药,贴完这个贴那个,时时小心陪着笑——把自己搞得疲惫不堪。

    暑假结束,圆圆该去上学了,大家都暗暗地舒了口气。从此形成了一致的、秘而不宣的共识,就连寒暑假,也是尽量避而不见了。

    往后是初二、初三,圆圆的课程日益加重,下课时间也越来越晚。她小小的身体日渐消瘦,黑眼圈也越来越重了。学习占据了她的绝大多数精力,她因而把家庭的烦恼关进了记忆的黑匣子里。

    圆圆是个挺内向的孩子,从小她就没什么朋友。那种呼朋引伴、打打闹闹的场景里,永远没有圆圆的身影。她总是形只影单,若有所思地走在上学、放学的路上。读中学之后,有同学主动跟她说说话,她也只是礼貌地回答——这其中就有花姐所怀疑的那个男同学。在这些轻描淡写的言语中,谁也不知道圆圆是否有与他们发展出更深厚的友谊的倾向。然而,即便她有,也都被花姐的一场大闹,被她的恶语相向抹杀了。

    说到底,圆圆只有爸爸大黄这一个朋友啊!

    还好,只有一个朋友的圆圆也能正常长大——因为学习占据了她的主要精力。

    但是,大黄的事业在和师傅一起设立了第一个礼品专柜之后,却慢慢走进了瓶颈。

    先受到非难的是涂大师。业界出现了一些对他的负面言论,其中不乏一些恶意的中伤,甚至翻出他早些年的生活作风问题来做文章。身为唯一的弟子,大黄很快也受到了牵连,他的作品也卖不动了。师傅劝他忍一时风平浪静,但他终究没有师傅的家底,也比师傅承受着更多的生活开销。他们在一起聊天时,盘算着舆论的风头很快就会过去的,只要不置可否,大众很快就会忘得一干二净。

    谁知道师傅的坚强和镇定只是表面上的呢?没能守得云开见日出,师傅就溘然长逝了。他是在睡梦中离世的,没有受苦,十分安详。这是唯一让大黄感到欣慰的地方,使他数度想起自己那自我了断的父亲和平静离世的丈母娘。

    大黄开始有些魂不守舍,然而他自己还未察觉。有时圆圆中午放学回来,却见到爸爸呆滞地坐在工作台前,手上没有动作,冷锅冷灶里没有饭菜。

    这样几次,大黄自己也意识到问题了。他觉得自己是压力太大了,想得太多了,他逼着自己不要想太多,把精力集中到手边的木头上。这一开始还有点作用,可是逐渐地,他能集中精力的时间越来越短了。

    到了不得不休息的程度,大黄终于还是决定给自己放个假。实际上,他的作品已经很久没卖出去过了。他不知道自己还在这里埋头做这些干什么,不知道做这些有什么用,他觉得自己已经全完了,一点儿希望也看不见。(在这种时候,他需要一个人来说说话,以前有师傅安慰和鼓励他,可是现在……除了女儿之外,他最亲近的就是妻子了,可是他的妻子……)他把手上的活儿都停了下来,把工具放回它们应该在的位置。又过了几天,他甚至找来一块布,把自己的工作台盖了起来。

    一开始,大黄觉得十分空虚,不工作的时候他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好。慢慢的,他觉得自己休息够了,掀开遮灰布,拿出那些木工工具们,开始给它们打磨抛光。

    大黄回忆起自己青少年时代无依无靠,独自闯天涯的往事。这些年他太松懈了,在家庭方面习惯了和花姐相依相靠,而在事业上又太依靠师傅了。他不相信自己会被眼前这样小的困难所打倒,虽然这困难对他来说一点儿也不小。

    终于,大黄找回了平静如水的心态,重新坐回了工作台前。他知道自己需要突破师傅给他的“天花板”,他知道自己需要找到适合自己的风格,并且正以此为目标努力着。

    花姐对大黄的痛苦一无所知,她在遥远的豇豆镇,不愿意主动来看看她的丈夫和女儿。师傅的出事和自己的精神问题,大黄自然一个字也没有透露。他给她打电话,只是说好的,说圆圆怎么怎么了,以期让花姐了解女儿的近况。除此之外,花姐只是依旧沉浸在自己每天与面粉、韭菜相伴的日常里。由于圆圆对回家的抵触,花姐和大黄已经过上了实质分居的夫妻生活,大黄偶尔回一趟家,因为不放心女儿独自在出租屋里过夜,还是要当天赶回去。不过他们两个对此好像都没有感到什么不对劲儿。

    圆圆倒是察觉了爸爸的异常,虽然她只是个孩子,但却是心思极细腻的那一种。不过她也终究只是个孩子,自己在学业上的重担已经让她无力招架了,哪有精力去管长辈的事情呢?她和她妈妈一样,对爸爸所经历的痛苦并不了解,甚至连大黄的师傅的经历她们也一无所知,大黄从来没有对他们说起过这些。他不说,她们也不问。他挺过来了,她们还以为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圆圆的学习成绩在初中二年级时取得了长足的进步,很多凭借小学时基础知识的优势而领先于她的孩子,现在被她甩到了身后。她在班上做起了班干部,这让她更忙了,更没时间管自己的爸爸了。

    花姐之前引发的那场闹剧,说起来,倒不是一点作用也没有。在这之后的几年里,圆圆每每遇到早恋的苗头,都会狠狠地将它们扼杀在摇篮之中。她正处在“花季雨季”的年龄,对异性有好感是很自然的事情。可是现在由于她妈妈的那些恶言恶语,这本应该很美妙的事情,在她的脑海里却蒙上了一层羞辱的味道。当然,她也有疑惑。她在书里读到了许多赞美母亲的文字,也知道没有妈妈花姐同爸爸大黄的恋爱世界上就不会有她黄圆圆的存在——这决不符合前文中恋爱那羞辱的定位!她想来想去,认为答案只能是年龄。长大了再恋爱是高尚的、伟大的;还没有长大就恋爱,则是羞辱的、可耻的——一件事情,长大了才能做,小孩子就不能做,这不是很不公平吗?但是这样的事情,不是有很多很多吗?

    事到如今,三口之家变成了“三足鼎立”。其中过得最轻松自在的,反而是一直以来自诩为家庭支柱的花姐。小镇上的生活平淡无奇,几乎看不到一丝变化。

    中考时圆圆正常发挥,不但考上了本校的高中部,而且还进了重点班。

    这是让他们感到非常高兴的事情,尤其是花姐,没少跟周边说得上话的几个摊主显摆。在大致相同的对象面前,几年前她做过“壮士出征”一般的告别,可不久之后又灰头土脸地回来了。她怕被问起原因,于是干脆自己先喋喋不休地说出来——当然不是说女儿讨厌与自己相处,而是说女儿不喜欢她浑身上下的韭菜味。自然也不是女儿不喜欢,而是女儿的身体不喜欢,韭菜味老叫她睡不好,当学生的睡不好觉怎么能行呢?在花姐唾沫横飞的塑造下,圆圆还是乖巧懂事的女儿,她自己也还是为了孩子尽心尽力的妈妈——仍旧是一副天下太平的场景。

    紧接着大黄用木头制作的卯榫结构动态玩具,也开创出了新的市场,甚至被杂志报道了。这种喜悦,大黄当然是会和花姐分享的。大黄这时才似乎漫不经心地透露出涂大师已然仙逝的消息,花姐却只“哦”了一声,仿佛完全没放在心上。大黄的心里,是有点落寞的,但是一切都是欣欣向荣的样子,他也不能不像她们一样沉浸在喜悦之中。

    大黄现在出名了,工作任务也增多了。他一面想着女儿未来读书还要花很多钱,一面,又想趁着现在的风头,多做些作品,多赚些积蓄,所以常常通宵达旦的工作。甚至,连自己的日渐消瘦都不曾发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