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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天 小院的第一次夜宴

    世界上有许多事情,看上去工程浩大,吓得人不敢动手,但是,如果真的做起来了,反倒会发现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吃力了。而且,有可能在静下心来做着做着的过程中,突然发现“咦?我怎么好像已经干了一大半了呢?”

    张茂对小院的整理,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在规划阶段,他很乐观地认为需要做的事情很少。待到真的着手去做了,他才意识到需要他去处理的细枝末节真的不少,任务仿佛冰山,以前自己看到的只是浮出水面的一角。当他耐着性子,拉长战线每天完成少量分解任务的时候,他发现不知不觉间小院已经有模有样了——这几乎全是他一个人的功劳,真是难以置信。

    对小院的整理让他想到了以前啃完的许多大部头的长篇小说,看上去比砖头还厚、也比砖头还重的一大本,里面全是密密麻麻的小字,一天读一点儿,竟然不知不觉中很快就读完了。

    站在几乎快收拾完的小院里,张茂的成就感,并不比以往攻克任何一本长篇巨著时少,甚至,由于开拓了新领域带来的新鲜感,还更激动。

    清晨的风里夹着幽幽的桂花的香味,轻轻地从他的鼻翼旁边荡过,撩拨着他。之前因为被翻动而显出凋败的样子的小花们,在经过了几个晚上的休养生息和几个白天的奋力生长之后,又将脚下的泥土遮挡地严严实实了。那些小花(主要是石竹、百日草和波斯菊)因为自己出色的繁殖能力,在这荒芜了好几年的院子里站稳了脚,甚至,很可能占据了比五年前更多的地方。现在,它们正开着花,张茂舍不得拔掉它们,他准备等到秋冬季节它们自然枯萎了再改进花坛的规划。

    如果不受打扰的话,今天将是整理工作的最后一天了。张茂很乐观地这样想,并且坚定地认为自己绝不是过度乐观了。

    杂草已经全都除掉了,现在正躺在堆肥池里等着蚯蚓和其他的小虫子们、微生物们来把它们变成泥土。那些早先挖出来的堆肥呢,除了被毛伯伯拿走的那一筐,剩下的三筐还摆在那里,盖在防水布的下面。张茂打算,在所有整理工作的最后,把它们均匀地撒进花坛里,盖在植物们的脚下。

    今天要做的,是修剪。

    夏天是不是一个适合修剪植物的季节呢?大抵说来,不特别适合,但也没有绝对不能修剪的说法。不过,早春早就错过了,冬天又遥遥无期,现在不修剪,难道要再放任枝条横斜溢出几个月?

    一大早上,张茂就做好了修剪工作的准备。他小心翼翼地打磨了枝剪,找出了一双新的线手套,还腾出了一个背篓用来装剪下来的枝条。

    需要修剪的,主要是些高大的灌木的、藤本的月季以及一些长得很飞扬跋扈的开花的藤本植物。张茂第一个对付的是堆肥池旁边的两株月季,它们只在最顶端的位置开了稀疏的一两朵花。而且,它们太高了(都是因为欠缺修剪),如果不是站在梯子上,张茂根本够不到那些花。张茂决定,现在姑且只修剪盲枝和枯了的花茎,等到冬天再强剪塑形。按照预期,他为这两株月季做了少量的修剪,即使这样,被剪下来的叶片还是占了总叶量的不小一部分,因为这两株月季的绝大多数枝干都是光秃秃的。

    修剪月季的时候,张茂忍不住分了神。月季被栽种在这里,不是它们自己的选择,而是人们把它们“绑架”过来的。如果得到了很好的照顾,营养充足、光照也充足,无病无灾,那还说得过去。但如果(像眼前的两株月季一样)失去了人的照顾,只好自生自灭,难道不残忍吗?也许有人会说,植物就是要自生自灭啊,大自然里的植物不都是自己照顾自己吗?可是啊,像月季这样的植物,一开始不就是人类为了观赏才培育出来的吗?为了开更多更大更漂亮的花,牺牲了适应野生环境的能力,难道不是吗?

    从月季联想到孩子,有点奇怪,但也顺理成章。因为需要照顾的植物就像孩子一样。植物需要阳光空气水和营养,孩子的成长需要的东西也大抵相当,而且,孩子还需要被教育,因为通过被教育他们才能成为符合需要的社会人,符合社会需要的人才能在社会中立足,靠自己活下去。他们还需要被爱,从被爱中他们才能学会爱人。也只有,在拥有了爱与被爱的力量之后,他们才能在活着的基础上拥有获得幸福的可能性。

    可是,世界上难道就没有吗,被带到这个世界上,却没有得到应得的好好照顾的孩子?

    张茂的脑内,再次浮现出作文里的那孩子,好可怜,好想心疼地抱抱他。

    也就是在这时候,张茂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内心。他以前一直以为自己不喜欢孩子,是觉得他们束缚了父母,甚至破坏了婚姻。如今,他终于意识到了,这束缚,有个诗意的名字——爱。父母照顾孩子,是因为爱他们——就算他们(像植物一样)不哭不闹不说话,也还是因为爱他们而尽力给予他们一切的美好。他以前以为自己不喜欢孩子,现在他终于承认了自己是害怕孩子。不,他害怕的又不是孩子,而是面对孩子时自己掏不出来那许多无私无畏的爱。

    他都没有试着掏过,怎么能断定自己掏不出来?

    在这些仿佛恍然大悟的思想斗争中,张茂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修剪工作,成功地解脱了许多月季与蔷薇的盲枝。背篓逐渐变得沉重了,但这些枝叶很快就会以堆肥的形式回归自然,变成肥料再次被吸收,让花们长得更加茂盛。

    唯一让张茂无所适从的是温室和覆盖着它的旱金莲。温室一直空着,一开始就只有少量只有土没有植物的花盆。张茂把这些土拌进了堆肥池里,花盆堆到了墙角。但原本应该很明亮的玻璃温室,现在却很阴暗,都是旱金莲的功劳。旱金莲的藤子几乎把温室完全覆盖住了,绿叶黄花,密密匝匝。

    张茂本来想,让温室重见天日,但是他实在不知道该对旱金莲怎么下手——于是他放弃了,选择像对石竹百日草波斯菊那么宽容地对待旱金莲——反正他现在也用不上温室。

    在完成了修剪工作并把剪下来的枝条都堆进堆肥池里之后,张茂兑现了他对植物们的承诺,为它们铺上了厚厚的堆肥。

    在去毛伯伯家归还土筐之前,他就已经打定了主意,要请毛伯伯夫妇来自家做客——之前他们一直那么尽心尽力地帮助他,他也想回馈他们。

    晚餐是在一种和谐友好的氛围中进行的,对于小院,毛伯伯和毛大妈都赞不绝口(当然,心直口快的毛伯伯是一定要提出一些改进方案的)。张茂亲自下厨做了几道小菜,外加买的卤菜、冷荤,他还打了点闻起来很香的米酒。桌子就摆在堂屋外头,最靠近小院的地方,反正只有三个人不需要多大地方。

    说话才是最好的下酒菜,而好酒好菜是打开话匣子百试百灵的钥匙。果不其然,即使在毛大妈在场的情况下,毛伯伯还是回应了张茂的请求,开始讲起了他对“那个老师”的了解。

    “我见到她次数也不多呀!不过我倒挺喜欢她的,怎么说呢?她不亲切,冷冰冰的,乍看之下吧,有种那个,叫啥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毛伯伯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瞥了一眼正在夹菜的毛大妈,决定继续说下去。

    “我头一次见到她,就是在这院子里……那天门开着,我以为你爸爸回来了,我从外面搞了点野味回来,想喊你爸爸去尝个鲜,院门开着我就直接进来咯。然后我就看见她咯!她吓了一跳,我也吓了一跳!”回想起这往事,毛伯伯也禁不住笑了。

    “我当然要问她嘛,你哪个哦?她也问我,你哪个哦?你看,你看,她一点儿都不慌,那时候我就猜,她搞不好是你表姑姑之类的哦,我没见过也很正常嘛!”老者又抿了一口酒,砸吧砸吧嘴,仿佛酒很甜的样子。

    “然后你爸爸出来了,他之前在屋子里头不晓得搞啥子名堂,现在出来咯。他给我们做了相互介绍,告诉我她是‘吴老师’,嗯,没错,就是‘吴老师’。”虽然表面上十分有把握,但老者还是把眼神投向了一旁的毛大妈身上,“老太婆?是‘吴老师’没错吧?”毛大妈没有吭声,可能记不清楚了吧,毛伯伯没等她,又继续说了下去。

    “我啷个晓得她是啥子老师嘛,我还以为是你(张茂)的老师来做家访咯。你爸爸不说,我就只好猜咯。啊呀,我最不习惯你爸爸这一点,有什么话不说出来,老是在心里头憋着,那不难受咩?我觉得我自己这样就很好,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有什么不高兴拿出来摆一摆,摆完就好了撒,看谁不爽就骂他一顿,骂完了就好了唛……”

    对于老者的跑题,张茂只好苦笑了一下作为回答,毛大妈则是毫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叫他“别吹牛了,说正事儿吧!”

    “好好好好……再说后来见到吴老师,也都是在这里嘛,她常来,有的时候,自己一个人也来。我觉得她来的次数,比你妈妈还多得多,嗯,有可能比你爸爸还多。”老者停下来,把毛大妈瞪在他身上的一眼瞪回去,又继续说:“她刚来的时候跟你一样,啥子都不会。不过后来,我有几次还看见她浇花除草呢!”

    张茂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作为对那句“啥子都不会”的认可,然后,终于见缝插针地问:“他们是什么关系呢?”

    “啊呀!你莫慌嘛!”老者假装很生气,脸上却是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我看夏天的时候,她也常坐在那桂花树下面看书,有一次,我还瞥到她光着脚在水泥路上跳舞呢……啧啧……”老者停下来环顾了一圈他的听众,并没有看到他们两眼放光的样子,倒是有点失望。“哎……我也好奇她是你爸爸的什么人呐!而且我这个人,你们晓得的嘛,心里哪里藏得住问题呢?所以我就直接问你爸爸了,当然,趁着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我想,那不是表妹堂妹,八成就是情人了嘛!”

    “然后呢?”张茂迫不及待地问。

    “我失望透了,你爸爸说,是老同学、老朋友,不是亲戚,也没有我想的那种关系。嘿,他倒是晓得我在想啥子。我就说你跟人家这么亲近,晓得别人咋个想嘛,人家吴老师没有丈夫的咩?长得这么漂亮总是有男朋友的吧?哎呀,你爸爸就笑笑,不说话了。我就最讨厌他这一点,笑一笑就完了,然后就打死都不开腔咯,怎么这样嘛!”

    “所以你啥也不晓得吗?”毛大妈倒是代替张茂发问了。

    “你莫慌吗!”老者一脸生气的表情。

    “那你快讲撒!”老太太也不服输。

    “我先申明,我不是有意跟踪的,是碰巧遇到了。”老者郑重其事地宣称,还留了点时间给他的听众说鼓励的话。“我不是,那几年,经常到镇上去拉货吗?有一次在街上看到了,那个吴老师。那我好奇嘛,好奇是人之常情嘛,我就跟着走了一段咯,然后看到她进了一栋楼,招牌上写着啥子啥子舞蹈教室,嗯,就是‘舞蹈教室’,然后我一想,我不是曾经看到她跳舞咩?我就晓得,她肯定是个舞蹈老师!”老者因激动而脸色红润,在一口气讲了这么多之后,终于可以停下来享受称赞了。

    “你还真能干!”毛大妈“赞美”了他一句。

    “您还记得那个舞蹈教室在哪儿吗?”张茂的问题,显然目的明显,他已经在心里盘算好了,要去那里看看找找。

    “记得记得,一哈子我给你画一张图嘛,讲哪讲得清楚呢?

    就这样,张茂得到了拿到了“她”的地址。夜晚,当他摩挲着爸爸的笔迹时,他感到这许多的“她”字变得有血有肉起来了。对于即将要进行的,对“她”的造访,张茂充满了期待。这一天,就在这种期待的心情中落下帷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