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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天 与她畅谈的一下午

    张茂很早就醒了,然后就睡不着了。

    躺在床上的时候,他想起来很小的时候,有一次爸爸妈妈要带他出远门去外婆家,那天他也同样睡不着。天还没有亮的时候,他就醒了,过一会儿问一声旁边的爸爸,可以起床出门了吗?

    现在回想起来,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这种无比期待的心情了。他也完全没有料想到,现在,已经走在奔四路上的自己,还能再次体会到这种期待。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那个舞蹈老师。

    说起来有点可笑,张茂明明已经从爸爸的日记里、毛伯伯的讲述里了解了那么多“她”过去的生活片段,可是张茂还一次都没有见过她呢!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天然地觉得自己一定会喜欢她——他该怎么称呼她呢?阿姨?老师?

    在张茂的胡思乱想中,天色终于不情不愿地亮起来了。虽然很想早点出门,但是一想到镇上的早晨是拥堵和邋遢的,张茂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吃罢早饭,他又在屋子里溜达了几个来回,同“例行公事”一般每日来看看的毛伯伯站在院子里唠了一会儿家常。

    终于,上午九点钟,他估摸着镇上的早市该散了,就发动了车子朝镇上去了。当然,临行前他再三检查了随身携带的物品——证件、钱包、手机以及毛伯伯给他画的路线图。

    这一路很顺利,只是路过那天他也参与了挥洒汗水的滑坡路段时,心里有一点自豪又羞赧的复杂心情。上午十点他就找到了路线图上画的地点。那是一个居民小区的临街的房子,一层都是商铺,二层以上看上去应该是民居。从车里,他就远远地看到了许多红色的招牌挂在那些民居的窗户上、墙上——内容大多是“家教”,有些写了科目名,还有些“钢琴”之类的。甚至,还有个黑底红字的LED板,滚动播放着含有手机号码的信息。舞蹈教室的招牌,比想象中的更显眼,因为它是蓝色的——唯一一块蓝色的招牌,上面写着“菁菁舞蹈教室”——只看了一眼,张茂就知道那就是自己要找的地方了。

    他把车停在了路边,像前面的那辆白车一样,一半车身和右侧的两个轮子在马路牙子上,另一半车身和左侧的两个轮子在大路上。张茂很贴心地,给前车留下了一段不小的距离,他觉得自己会需要很久才能回来。

    他是从一个大铁门进到小区里面的,虽然有门卫室,但是许多人围坐着打扑克,并没有谁管他。他在一个单元楼的门口看到了与外面那块招牌同色的“菁菁舞蹈教室”几个字,于是径自走过去了。

    几十秒钟之后,他站在了三楼的一扇防盗门前,门上的贴纸,毫无疑问地显示着这里就是“菁菁舞蹈教室”,可是,当张茂第三次按响门铃的时候,里面还是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也许门铃坏了,张茂想着,开始砰砰地拍门。可是,不论他拍多少次,门里面就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不应该啊!

    现在已经是上午十点半了,而且又是在暑假期间,像这样的舞蹈教室,难道不应该正是热闹着的时候吗?张茂的心底涌现出一丝不祥的预感,他赶紧摇了摇头,想把这些坏预感甩晕。

    就在张茂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从楼梯上面走下来,路过张茂身边。

    “找毋老师吗?”她试探性地发问,大概觉得眼前的中年男子高大帅气,不像坏人。

    “嗯,是的。请问,她什么时候会过来呢?”张茂一下子找回了希望,赶忙接话。

    “毋老师住院啦,你还不知道吗?”说到这里,她又变得谨慎起来了:“请问,您是哪位呢?”

    “我是,”张茂飞快地组织语言:“我是她的老朋友的儿子。”需不需要进一步解释呢?如果没有被问,就不说了吧。

    “哦哦,你找她有事情吧?”妇女问出了一个没有意义的问题,不过也没等张茂回答,就接着说:“你等一哈子,我给你找,毋老师的手机号码。”

    然后,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动作迟疑而目标坚定地眯缝着眼睛翻了起来,一会儿之后,她报了一串数字给张茂。张茂自然,很认真地把它们输入到了手机里,还确认了两遍。

    同妇女道谢并道别之后,张茂回到了自己的车里,在心里组织了一会儿语言,才拨通那个号码。

    “喂?哪位?”听筒里传来的声音就像张茂想象的一样,不过多了一份疲惫感,更让他觉得亲切了。

    他用事先想好的句子,介绍了自己。还没等他问对方在哪里,能不能去看看她,对方就在一小段沉默之后主动说出了自己的所在地,叫张茂有时间去见见她。

    “我今天就过去看您,可以吗?大概下午一点多钟到。”张茂很细心地盘算着,很快就到午饭时间了,他自己虽然是无所谓的,但是不应该在午饭时间打扰一位住院的老太太。况且,老年人一般不都要午睡吗,他把这些时间都为他没见过的老太太预留出来了。

    “好的,没问题,等你来。”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毫不迟疑,低沉而有力量。

    之后张茂消磨了一点时间,去他以前经常去的小饭店吃了午饭,又去买了个果篮。开车路过童年和青年时代住的小区的时候,他想起妈妈三年前还在住着的那套房子。那房子,确切地说是爸爸的房子,在妈妈去世不久后就卖掉了。所以现在,张茂的落脚点只剩下爷爷留下的老房子了。

    他再次把车停在了路边,在他曾经走过了很多遍、不知不觉间已经悄悄变了样子、但还能看出许多以往特征的路上走了一遍,巷子里那家“小华餐馆”还和很多年前他住在这里时一样。

    到了十二点半,他估摸着该往医院去了。是市里的医院,开车过去得半个小时时间,他把导航设置好就开车上路了。

    张茂还没有认出老太太,老太太就认出了他。“小张!小张!”她坐在病床上,喊他,兴高采烈的心情从她的声音里溢出来,把整个病房都变得温馨了。她朝他伸出一只手,高高地抬着,看上去,就像一个跳舞的人的手。她的另一只手,正在被子上摆着,上面正扎着针,作为药水进入她身体的门户工作着。

    “阿姨……”张茂快步走了过去,握住了那只布满皱纹的手。

    “请坐,请坐……”老太太朝病床脚边的凳子点头示意。

    “好,好。”张茂把果篮放在床头柜上,把凳子搬到了靠近老太太的地方,坐了下来。

    “我一看见你,就认出来啦!你跟你爸爸年轻时,长得可真像!”老太太眯缝着眼,眼睛里流露着慈爱的光芒。

    “有好多人都这么说呢。”这句是场面话,实际上,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张茂长得像爸爸。爸爸和爷爷都是矮胖矮胖的,而张茂倒是高高的、身材匀称的,他以前一直都觉得自己不像这个家里的人。此刻,他想,可能老太太说的是五官之类的特征吧。

    “你是因为,看到了他的日记吧?”老太太倒是单刀直入,“他死了都五年了,我就想着,你怎么还不来找我呢?我怕我等不了多久了啊!”她的语气好像死不是什么值得害怕的事情,而有负故人之托才是。

    “您也读过我爸爸的日记吗?”他们讨论的对象,那三本厚厚的日记本,现在就躺在张茂的车里,如果有需要,他可以随时去取。

    “你爸爸倒是没有叫我看,不过日记本就摆在那里,我忍不住呀!”老太太笑了,露出可爱的小虎牙。“可能是后来他发现我在看了吧,就不怎么写到我了。”又是一笑,和可爱的小虎牙。

    “您去过我爷爷家?”张茂试着从确认自己已经知道了的状况开始。

    “嗯,经常去。院子里面的有些花,还是我栽的呢!啊,旱金莲,它们还好吗?”

    张茂把旱金莲泛滥导致温室暗无天日的情况大致描述了一番。

    “哈哈哈……”老太太开怀一笑:“倒是和我体内的癌细胞一样呢!”张茂的心里,咯噔。

    “您是我爸爸的……?”张茂以不确定的声音小声问。

    “我们只是好朋友啦!虽然你妈妈很生气,不过真的只是好朋友啦!”她一边说着一边摆了摆自由的那只手。“有时候我想,要是我是个男人就好了,想做的事情一样也不少做,而且你爸爸也不会有困扰。”

    “我爸爸也认为你们只是普通朋友?”

    “你读到他写的东西了嘛!‘我担心自己再次爱上她’——好像是这么一句吧?当时可笑死我了!”老太太脸上堆满了追忆往昔的幸福:“为这句话,我可笑话了他不少次!他明明知道和我是不可能的,爱我做什么?”

    张茂的脑袋里飞快地回想起爸爸只写过一次的那件事——她是女同。他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我一辈子都没有结婚,年轻时当然也轰轰烈烈地爱过,但是老了之后,真的只有你爸爸一个亲近的朋友了。外面的人,他们想什么,我都知道,但是我并不在乎他们是怎么想的。唯有对你的家庭造成的影响,是我不愿意看到的。不过,你爸爸安慰我说他和你妈妈的问题,不是因为我才产生的。”老人说起自己的人生,一脸安详。

    “确实不是因为您。”溜到嘴边的那句是因为我张茂到底还是咽下去了。

    “从你爸爸死后我就再没去过小院了,以前我真是太喜欢那里了,去了就舍不得走。”

    “现在还随时欢迎您过来啊!”张茂的邀请发自内心。

    “我恐怕,不怎么容易出门了。”老太太无奈地叹息:“给我画张小院的画,行吗?”

    “现在?”

    “嗯,现在。”老太太说着,从枕头下面拿出一沓纸,将最上面的,写了字的移到下面,连着笔一起递过来给张茂。

    虽然张茂觉得应该只有三维实景图能画出小院的美,但是,他对自己的绘画水平有着清晰准确的自我定位。他想说“我给您看照片吧”,或者“等我回去画了再给您送过来吧”,但是,面对老太太期待的神情,他说不出口。张茂想起前不久才画过的平面图,如果是那样的话,应该没问题。他根据自己的回忆,画了起来。

    “桂花树这会儿正在开花吧?”

    “月季今年有没有生虫呢?”

    “这里,已经没有三角梅了吗?”

    在张茂画着的时候,老太太就这样一句一句地问着,十分全身心投入——张茂一边回答她,一边庆幸自己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这样画了很长时间,他终于画完了。他把这张“画”递给老太太,老太太满意地点点头,又说:“你给我写点什么吧!你爸爸说你写的字很漂亮。”

    心里已经填满了幸福感的张茂再次接过那沓纸,在画的脚边写下:

    致吴老师:

    葫芦村张家小院永远等您来!

    “啊!”老太太小声惊呼:“不是那个‘吴’,是这个‘毋’。”她一边说着,一边在被子上比划着。

    “不用,不用涂掉,就在旁边再写一个毋字就好了。”

    老太太再次接过画,缓慢地摩挲着那些“花”和“草”和“树”,就好像真的在摸娇艳欲滴的鲜花和绿得仿佛要流出油来的叶子一样。

    “就叫‘张家小院’吗?这么好的院子,不该取个名字吗?”她这样说着,不像是对张茂说的,倒像是喃喃自语。

    “这个,给你吧。”过了一会儿,老太太把原本在下面的一沓纸递过来,上面都是黑黑的字迹。“我也写了点东西,我自己的故事。我还有好多故事,要是你常来看我,我慢慢讲给你听。”她有点腼腆地笑笑:“我知道你是学文学的,如果有一天,你想写东西了,就拿去当素材吧!”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握在手里的稿件,相当有些分量,张茂简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写东西。”张茂只好实话实说。

    “没关系,给你总比扔了强。”老太太耸耸肩:“你知道的,我没有儿女,跟其他亲戚也不怎么往来。”

    “好吧。”张茂将那沓厚厚的纸对折了,握在手里,这就算是接收了。

    “还会来看我吧?我给你讲故事哦。”老太太摩挲着手中的小院图,像哄小孩子那样“诱惑”眼前的中年男人——在她看来,或许也确实还是孩子。

    “一定会的。”

    “和你聊天真开心!”

    “我也是。”

    “那么再见。”

    “再见。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已经下午五点钟了。张茂刚把车从医院的地下停车场里开出来,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前妻的小名——应该改成全名的,他却一直没这样做。

    把车停在路边,张茂终于按下了接听键。换在以前,哪怕只是半个月之前,他应该不会接她的电话。

    “我不小心摔了一跤……”听筒里传出她那熟悉的声音,“现在有点出血了……我已经打过120了,救护车可能很快就要来了……”

    “你丈夫呢?”张茂的脑子很乱,但乱中也有一条清晰的路。

    “他出差了,我爸妈出去旅游了。”

    “家里就你一个人?”

    “是,你能过来吗?”

    “我在……”他本来想说自己回老家了,但是又修改了自己的说话:“我出城了,开车回去可能要两个小时,到两个半小时之间。”他顿了顿,听筒那边,对方正全神贯注地听着吧:“救护车会比我先到,你先去医院,再告诉我是哪个医院,我会尽快赶过去。”

    “好。”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但大体是镇静的。

    “别担心,没事的。”多年以来,很多时候他应该说这句话的,可是都没有说出口。

    “嗯,你小心开车。”

    “好。”

    张茂挂了电话。一边考虑着突然离开小院行不行,一边焦虑着以前夫的身份签署知情同意书合不合适……不管怎样,他开着车,朝着逐渐低垂的夜幕冲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