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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像我这样,六十多岁的人了,因为疾病不得不一直躺在床上,时间就变得很多,但实际上又很少。

    很多,指的是大把的时间除了用来发呆,简直不知道该用来干什么。床头柜上照旧是摆着那几本我所喜爱的书,只是我已经不再有想去翻阅的意愿了。电视在脚那头的墙上挂着,除了睡觉时间一概闪烁个不停,但它究竟在说什么,我也失去了兴趣。就算是发呆,盯着除了对面楼的窗户以外几乎一无所见的玻璃窗,头脑里面也变成了一片空白。

    很少,指的是心里清楚明白地知道时间是过一点少一点了。年轻时读过这样一句话,说“生气1分钟,就是浪费了60秒的快乐”——活到我这种地步,用这种方式来计算余生,似乎也不夸张。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我想,我的人生大约就到底为止了——不会再变得更坏,也不会再有起色,所有的关于我的一切都像是盖在厚厚的草木灰之下的木炭,最后的一点明火也奄奄一息——我预感到自己将在这张病床上同人生说再见。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把人生过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满意吗?假如能够穿越时空(是现代许多电视剧爱讲的故事呢)回到过去,现在的我会想对以前哪个时间的我说些什么,劝她改变哪些做法呢?

    我想回答这两个问题。

    对于第一个问题,就算我要回答“不满意”也无力改变已经过去的一切了。回想我自己的人生,从出生到求学到工作到走向结局,每一件事情似乎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但是仔细想想,又似乎每一个选择都是唯一的选项(除了极少数的几个选择,是我执拗而固执地违背众人的意愿做出的,可以称为我自己的选择),似乎我只是在既定的道路上前行,偶尔选择该走哪一条岔路(当然这种情况是极少的)而已。这样子过完的一生,当真是我自己的一生吗?我的主观的“满意”与“不满意”又有多少意义呢?

    所以,我决定把注意力集中在第二个问题上,假如能够穿越时空回到过去,现在的我会想对以前哪个时间的我说些什么,劝她改变哪些做法呢?

    这个问题成了一根搅拌棒,把我脑海中关于过去的种种从已经沉淀而显得层次清晰、清澈见底的状态中撕裂了出来——往日的记忆像尚未得到超度而带着怨念、愤恨、不平一般重新从它们的坟墓里爬了出来。

    就好像在过分积极的课堂上给孩子们讲课,那一只只高举过头顶的小手,代表着它们的主人呐喊着“快看我!快看我!选我!选我……”我的思维,就像不够有教学经验的实习老师,在这样的课堂上一下子乱了阵脚。它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简直手忙脚乱,眼瞅着就要乱成一锅粥了。

    是啊,当思维只在大脑里面运作的时候,它总是不拘、总是跳跃。它一会儿还在考虑这里的一个碗儿,马上又跳到了那里的一双舞鞋、一只手儿——这样的过程有趣吗?大抵算是有趣的,毫无疑问地帮助我从百无聊赖之中解脱出来了。但是,隐藏在这种活跃之后的痛苦是我不能视而不见的——这样思维跳跃不止,何时才能给我的问题得出一个最终的答案呢?

    所以,我决定把我的答案写下来——如果它们被固定在纸面上,就不得不认认真真地排队站好,别想再蹦过来跳过去啦。而且,另外的好处在于,如果我果真为这个问题准备好了一份答案,那这份答案本身几乎可能成为某种形式的自传。对于我这种埋没在千千万万人里面、从未崭露头角地度过一生的人来说,这份也许不会有任何别人阅读的自传大概也是唯一的一份传记了。

    就算不会有人读,也要写。写它不是为了让人读的,写它是为了给我自己的人生一个交代,相当于结业考试的最后一份答卷。

    我是家里的小女儿,上头还有一个哥哥。

    在我看来,一家四口之中,除了我,剩下的人都很优秀。

    我爸爸是搞建筑工程承包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让我们家过上了比左右四邻都富裕的生活。妈妈是小学老师,既善良体贴又热心负责,所以人缘非常好。哥哥是那种典型的、完全不需要父母操心的模范生,长得又阳光帅气。

    至于我,我觉得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目的,就是实现爸爸“想有个女儿”的愿望。也因此,我唯一的任务就是堂而皇之地享受被宠爱。

    从小到大我都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真正地过着小公主一般的生活。唯一会对过分溺爱有所警惕的是妈妈,但她太忙了,既要在学校里教学生(她还是班主任呢),又要管家里的种种家务(虽然有保姆或是钟点工,但他们也是需要指挥的),所以没什么功夫对我的溺爱问题进行纠正。

    我在这种可以肆无忌惮地任性的环境下长到了六七岁时,遭遇了我人生中第一件怎么也忘不掉的事情。

    那大概是某一年的中秋节,爸爸、伯伯还有两个姑姑都拖家带口地去爷爷奶奶家团圆,本来就不大的房子里挤满了人。在这种场合下,当“小公主”当惯了的我总是使出浑身力气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一会儿表演一段舞蹈、一会儿背诵一首唐诗——总之,那时的我确实是个很“人来疯”的小孩,想当然地把自己当作宇宙的中心,以“众星捧月”中“月”的姿态自居。

    彼时,哥哥还有堂哥、表姐、表妹、表弟在做什么,我是完全不关心的。对同龄人,在我看来,他们也只是我的观众,是应该对我采取仰望态度的人——如今想起这些难免又羞又恼,但是很遗憾,那时的我恐怕确实就是这么自负——是一个毫无自知之明的讨人厌的小女孩。我不喜欢和同龄人玩,觉得他们都很没意思(除了比我大七岁的哥哥,因为他总有许多故事可以讲。不过后来,就连哥哥,也被我嫌弃和疏远了)。这不能怪我(不能否认其中的自我辩解成分),因为那时我身边的小孩们想跟我一起玩几乎都是为了玩我的玩具(小孩子怎么会产生这种“功利”的想法呢?),至少在我看来,他们并不真的想和我做好朋友。

    小孩子的才艺表演在众人聚会的场合可当做无伤大雅的助兴节目,但不可能成为整台晚会的核心,这是毫无疑问的。自以为聪明伶俐、妙不可言地表现了一番之后,享受了在场其他人言不由衷的“赞美”之后,大人还是聚众玩大人的游戏,而小孩子自然应该和小孩子待在一起。

    那天接近晚饭时间,爷爷发现家里的酒不够了,就叫表姐和我一起下楼去买。小卖部就在楼下,爷爷家也只在三楼,是份轻松的差事;找零还可以自己留着,当作跑腿费,更是份不错的差事了。之所以叫表姐和我一起去,也不是偏爱我们,而是只有我们看上去百无聊赖的闲着。哥哥和堂哥表弟可能在一起玩电子游戏,而表妹总是在大人们的牌桌前等着听使唤(她可以从中得到些零钱,我那时很瞧不起她这一点)。

    总之,我和表姐一起下楼去买了爷爷指定的酒——四瓶还是五瓶啤酒,装在玻璃瓶子里面,一瓶一斤多那种。把找零对半分了之后,表姐把装在袋子里的几瓶酒递给我,说咱们一人拎一段。她让我从一楼拎到二楼,自己再从二楼拎到三楼。我感到这很公平,再加上,刚刚把找零放进口袋心情愉悦,所以立刻就答应了。

    回到家里,由表姐把酒拿给爷爷,我才注意到问题的存在。尤其是,当爷爷拍拍表姐的头,问她是不是她拎上来的,而她点了头却并没有说明我的功劳的时候,我顿时就火冒三丈了。“我也拎了!我从小卖部拎到二楼的!”我跺着脚地大声哭喊着,一下子就把刚刚还在打牌和围观的大人们的注意力全吸引过来了。

    之后的场面,变得有点不愉快,表姐也因为我的大哭大闹而委屈地啜泣了起来。当一个人数众多的屋子里有两个小孩同时哭了的时候,场面多多少少会变得有点难堪。大人们,那些拉着哄的也好,嘴上说着“算了算了”心里暗自庆幸出问题的不是自家孩子的也好,没有人在这会儿还觉得小孩是多么可爱的小生物。小孩子是不大讲理的,都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大人呢,就算理智想想并没有什么,心里却不能不觉得自家泪眼婆娑的孩子受到了欺负。

    总之,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却闹得气氛很不愉快。最后,我趴在妈妈的怀里,还是咿咿呀呀地诉说自己的委屈,而大姑姑,也就是表姐的妈妈,把表姐一直很喜欢的一条花手绢叠成了小老鼠送给我,我才勉强止住了眼泪。

    如果能穿越时空的话,想告诉那个时候的自己不要争抢,把几瓶酒拎上楼而已,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功劳,没有必要争抢。(就算是什么了不得的功劳,也不是非得争个头破血流不可呀!)况且,表姐毕竟是姐姐,想在长辈面前做出“像个姐姐”的样子,完全可以理解,也应该配合。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大姑父做生意失败,表姐的家境在那几年一落千丈。她一开始,同我一样是个“掌上明珠”,但是在大人自顾不暇的时候,就成了需要自己照顾自己的存在。为了维持曾经的“小公主”形象,她想必也有许多的烦恼。

    更糟糕的是,表姐后来的人生,在我看来,远远谈不上幸福,多么可惜。

    这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情,当时在场的大人们虽然现在都已经作古了,但是,恐怕就是在他们还活着的时候,也忙于这这那那的生活琐事而根本将这种芝麻大的小事一笑了之。但是,这件事情我一直都难以忘怀。我想,表姐肯定也一直记得这件事情。

    几年前,我去表姐家看她,那时我已经因为手术变得不那么“女人”了,没想到表姐比我还惨。

    丈夫去世之后,她独自居住在一套小房子里,光看她的样貌几乎分辨不出来她是个老太太还是个老爷爷。她的房子里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因为她虽然有微薄的退休金,但是根本不够生活,所以她还要捡破烂来补贴家用。看样子,她也没有什么积蓄,她的两个儿子似乎也不管她。我看到她在锈迹斑斑的窗户栅栏上晾晒了许多已经干枯了的植物,她告诉我说那些是“蒲公英”、“车前子”之类的,还把它们的功效一一说给我听,这些我自然听不进去,因为我一直在想,她是否连医保也是没有的。

    表姐的一生过得很苦,她嫁了不该嫁的人,生了不该生的孩子,她的丈夫和孩子像水蛭,把她身上的血吸干了——但这些都不是我的过错。许多年前的那个中秋节,假如我没有大哭大闹,也没有任何证据显示表姐的一生将会与现在截然不同。

    与表姐谈话时,我斟酌再三,还是提到了那次中秋节的不愉快,而表姐,显然愣了一下,然后说自己“不记得了”。之后,她非要请我尝尝她自己上山摘的枇杷,小小的,虽然是黄的,但是酸得牙都要掉了。

    这件事情(在爷爷家过中秋节时发生的事情)我一直记着,早些年是因为记恨,觉得表姐太有心机了。因为这件事情的影响,我不能否认在之后的好多年里我对有合作关系的人是带着警惕的心理在交往的。这些暗地里的剑拔弩张究竟为我避免了多少损失呢?没有任何证据能表明它确实是有用的。我只知道在有些时候,再怎么小心谨慎也还是要吃亏的。

    可是后来,尤其是在我为了切除癌细胞上了手术台之后,我看待事情的方式慢慢地变了。我想到表姐那时也只是个小孩,想到当时同样是小孩的我也许还没有表姐乖巧可爱,想到我零零碎碎听到的表姐的可怜事,我才开始意识到自己那时的不应该。的确,在后来的人生中,我见识到了许多真正有心机的人和事,在它们面前绝不该将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的所作所为归因为心机。总之,那时我幡然醒悟了。

    后来,我才辗转找到了表姐的住址,几经犹豫之后,终于在第二次上手术台之后联系了她,趁着还能自由活动去看了她。看到了她的窘迫的处境,我也知道自己能给予的帮助很有限。我虽然愿意陪着表姐抹一抹眼泪,但她似乎只想在我面前假装自己生活得还不错。她只讲愉快的事情,只讲小的意想不到的收获,只讲有心或无意占到的小便宜——这些似乎能支撑起她正在“安度晚年”的假象,但其实,在我看来,无疑揭开了她生活窘迫的真相。

    我本来也没有立场要求她对我推心置腹的。也许,从那件事情开始,我已经失去了成为表姐心中“自己人”的资格。

    我现在,躺在病床上,癌细胞已经扩散得浑身到处都是了,我的日子没多少了。但是,我猜想表姐应该还活着。至少,我没有听到她去世了的消息。但是,我又很怀疑这一点,因为她的两个儿子并不知道我这个表姨的存在,也不知道我同他们的妈妈还有往来。就算表姐去世了,又有谁会通知我呢?而且,我很担心,独自居住在那种老旧房屋里的表姐,就算独自在家死去了,又有谁会发现呢?新闻里面那么多死去之后好多天才被发现的老人,当他们只在新闻里的时候,并不觉得有多可怜。可是,一把这糟糕的结局与自己认识的有血有肉有面孔的活人联系在一起的时候,任谁也会觉得太残忍太残酷而忍不住滴落几点泪水来的。

    我曾经想邀请表姐来跟我一起住,两个老太太相互扶持什么的,只是想了想,就觉得有太多麻烦要处理,于是也就拖延了。直到后来,我因为病情的不断复发,已自顾不暇。现在,倘若我就这样在病床上死去了,也不会有人想到要通知她吧。

    多可惜啊,以表姐后来的人生境遇和她的作风来看,我们本来可以做好朋友的。对于这一点,我至今仍深信不疑。我越是了解她的近乎苦情的人生经历,就越佩服她的坚忍不拔。在我看来她就是最符合我国传统的那种“中国媳妇”的形象——既要顾着上面,又要顾着丈夫,还要庇护孩子。她是一个蜡烛多头烧,可惜啊,最后把自己的人生无怨无悔地烧成了黑灰,却落了个不靠开朗自勉简直活不下去的晚年。

    如果是我,一定会力挽狂澜阻止她做一些“飞蛾扑火”的事情,可惜啊,等我知道这一切的时候,事情都已经成了无法改变的历史。

    从这一点上来说,改变表姐人生悲剧的可能性,是因为我不合时宜的大哭大闹而化为乌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