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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节 十年

    十年,我和楚红姐姐一起生活了十年。对于整个人类的历史而言,十年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瞬间,但对于个人来说,它可足够漫长了。而我的这十年,毫无疑问又是我最美好的芳华,成为了我记忆海洋中永远不会褪色的珍宝。

    十年里,发生变化最明显的无疑是孩子们,他们长得很快,从小学到初中,从初中到高中,高考后去上大学,这些都一气呵成。尤其对于这两个孩子,他们都那么优秀,那么让人省心(我不能否认这种可能性,因为我不是一个生理学上的母亲,所以有许多细节我是注意不到的)。

    这十年时间里,楚红姐姐从四十多岁变成了五十多岁,但是样貌并没有什么变化。至少在我看来,直到我离开时,她的样子仍然同我第一次见到她时没什么分别。

    而我呢,从二十出头走到了三十出头,我自己的变化在我看来倒是十分明显,从少女变成了熟女:样貌也好,身材也好,穿衣打扮也好,都实实在在地变化了。不过,我也不能否认这种可能性,那就是人对于自己的关注总是要多过对别人(哪怕是最亲近的人)的关注。尤其是,我有时候发现,对于熟悉的人,他/她与你见面时穿了什么衣服,做了什么样的打扮,你是可以视而不见的。这其实是一件很遗憾的事情,有那么多时候我们为了心爱的人好好装扮自己,花了许多时间在镜子前面反复考量,非但这些努力的过程,就连这些努力的结果,他们也是看不见的。

    那段时间,我以舞蹈演员和画廊合伙人的双重身份生活着。

    舞蹈是青春饭,这有两个方面的寓意。

    一来是对自己,在体力方面,我已经渐渐不那么吃得消了。每次做完一系列的排练都要气喘吁吁上半天。这不是因为我的身体变得虚弱了,而是因为人的身体在到达了一定的巅峰状态之后,要走下坡路是必然的。

    二来是对别人,我是小小地红过的,这是在舞蹈这个小小的圈子而言。也出过这个圈子,去友邻的地段寻求发展,但是这些努力的成果并没有如预期的一样显现出来。再加之,观众永远是希望看到新的面孔的,所以我作为舞蹈演员也渐渐成了“明日黄花”。不过,就像对于前头那条的坦然接受那样,事业撞到天花板上再无起飞之可能这件事情,我也平静的接受了。我每天朝夕相对着一位年长而优雅漂亮的女性,有她做榜样,有什么我不能欣然面对的风雨呢?

    楚红姐姐对于我在事业上遇到的瓶颈知道得很清楚。她也是舞蹈生的出身,在转行之后,还和舞蹈方面的人士有不少联系。前面似乎提到过,我的工作就是她帮忙安排的。在私底下,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她一定嘱托过不少人照顾我的。

    某一年楚红姐姐过生日的时候,她说想要一样生日礼物,希望我以后分一些精力来画廊帮她。她的理由是,她自己的年纪有点大了,而画廊的生意也一直都蓬勃发展着,使她越来越感到吃力了。她的神情是如此认真,以至于除了我以外的旁人可能完全看不出来她只是为了赠予我画廊的股份。

    在此之前,我们的财务是分开的。一开始我还总是塞钱给她作为我在她家里吃住的伙食费住宿费,但她总是想方设法再塞还给我。后来,等孩子们离开家了,她就挑明了说不要我的钱了,她比我赚得多得多,她甚至觉得应该由她供给我些零花钱,但显然,我也拒绝了。

    这次“赠予股份”就在我拒绝之后不久,也在我自己的事业已经看不到什么新希望了的时候,可见楚红姐姐是多么为我着想,又不想让我有负担感啊。她知道别的女人还有丈夫和孩子可以依靠,唯独我是没有的。她总觉得依靠钱也未尝不行,只是得自己派遣孤单。早在那时候,她就开始为我的余生做考虑了。因为她的提前考虑,我才能毫无后顾之忧地活到现在,生病了也能住院接受治疗,这都是她的功劳。

    接受了股份之后,我成了名义上的合伙人。这样我便有了合适的身份去介入画廊的生意,在楚红姐姐的指导下我也试着自己挖掘一些新人画家。在音乐和舞蹈方面,我还算有点知识。但对于同样是艺术的绘画领域,只能说是“隔行如隔山”——在这些尝试的过程中,我也算是理解了楚红姐姐将儿女托付给婆婆照顾的那两年里经历了怎样的艰苦。当然,我最终还是缺乏楚红姐姐那样的“伯乐能力”,没有成功地捧红过谁。

    在从少女步入熟女的这个过程中,我的身边亦不乏追求者。曾经的我是很讨厌他们的,因为在我看来他们与害死光的苍蝇是一样的存在。但是现在,在楚红姐姐的开导下,我的想法变化了,我居然能包容他们的存在了。虽然我不会像别的年轻女孩那样对他们若即若离,把他们变成仰慕者,变成提款机和备胎,但我也不会再对他们冷言冷语、怒目而视了。

    正是在这件事情上,我领略了楚红姐姐的大智慧。

    “你觉得我们人类是怎样一种存在呢?”有一天,在我们最喜欢的轻食店里,晚饭过后最惬意的闲聊时间,楚红姐姐突然这样问我。

    “万物之灵?星球霸主?”我的语气很不确定,但冷不丁地,出现在我脑海中的就是这个词,这也需要怪那阵子我在看的关于恐龙历史的书。

    “我们所能看到的各种生物,人类也好,小猫小狗也好,花花草草也好,甚至你正在吃的卷心菜也好,之所以存在都是因为各自体内的基因。说得专业点儿,叫核糖核酸,在我们体内起主要作用的是脱氧核糖核酸。

    这些你肯定都是知道的,因为中学的课本里面就有写。”

    我点了点头,静静地等着她接着说下去。中学的时候这些理科的知识我的学的不好,早就忘光了。之所以还能有印象完全是和楚红姐姐一起生活之后受她影响读了不少以前不会读的书——真读起来其实挺有趣味性的。

    “那你有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呢?究竟生物是基因的主人,还是基因是生物的主人呢?”她的清澈的眼睛看着我,她说的每一个字我都懂,可是合在一起我就一点儿也不明白了。我的脸上一定写满了无声的困惑。

    “植物会开花结种子,种子又会萌发生长出新的植物。动物会配对,人会结婚,都会生下新的一代。卵生也好,胎生也好,变态发育也罢,不变态发育也罢,总之‘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目标只有一个,就是生下下一代。”

    我得承认那时我的生物学知识是欠缺的,所以当她说到“变态发育”时我脑海中出现的并非一只青蛙,而是一个猥琐男的形象,我甚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楚红姐姐的一个最大的优点就在于,当她认真说事情的时候,对她的听众并不会有多高的要求,绝对不会因为你不能领会她的精神内涵而生气。这一点,虽然我也一直在努力修炼着,但是直到现在我还做得不好。

    为了表示我确实理解了她前面所说的话,我郑重其事地说:“是的,都是为了繁衍。”一言既出,马上得到了楚红姐姐的眼神认可。

    “但是,生育下一代对于当前的个体来说并不是必须的,不开花结种子一样可以活着,不生小猫小狗小孩子一样可以活着,对吧?说到底,植物为了活着,要用根吸收水分和营养,要用叶子去光合作用,也就够了。动物和人呢,只要有吃有喝有空气就能活了。那为什么,为什么要那么费劲地去生育下一代呢?”

    这个问题一出,我就立刻觉察到了它的不同寻常,它出自两个孩子的母亲之口,问题乍看不值一提,而细想之下又似乎从没有人给过它一个有说服力的答案。我不知道面对这样一个问题,我能说什么。

    “就拿植物来说好了,一粒白菜种子,只要摆在合适的环境里,它就忍不住要发芽,然后生长开花。一个切掉了叶子剩下的菜根,放在水里养着,它的当务之急明明应该是生根保命,却不这么选,而是急慌慌地抽薹,拿最后的力气开花,想留下点种子。到底是什么,让它们做出了这些选择呢?”

    “如果考虑到基因的存在,这个问题就迎刃而解了。”楚红姐姐略作停顿,似乎是为我留出“转弯”的时间。“所有的生物都想繁殖,但繁殖对于生物体本身没什么好处——从争夺生长的空间和有限的养料来说,甚至有坏处。得到好处的,是生物体内的基因,它们被复制而传递下去了。”

    “父母与子女,就算有少许相似之处,但终究是完全不同的人。但是基因就不一样了,虽说也有变异和重组之类的情况发生,但不考虑这个时,就是高保真的复制。这让你想到什么呢?会不会想到《X战警:天启》[1]里面那种永葆青春的魔法呢?或者《逃出绝命镇》[2]的更换身体?《万能钥匙》[3]里面的转移意识的巫术?”

    楚红姐姐一下子说出了好几部电影的名字,都是我们窝在一起看的。我以前是不怎么喜欢看电影的,和楚红姐姐在一起之后倒是成了电影院的常客。电影的情节从我的记忆深处跳了出来,我不能否认,如果把基因本身当作那个被传递的东西,繁殖确实与以上三部电影的相关情节是相似的存在。这样想来,通过繁殖,基因得以从衰老的肉体之上复制到年轻的躯体之内,只要繁殖的行为不停歇,基因就得到了永生。

    一想到我们——包括人类、其他动物、各种植物、甚至真菌、细菌等等——从本质上来说都只不过是装着基因的一个个容器,我就不寒而栗,而且,鸡皮疙瘩一下子爬满了手臂。

    “说到这里,你该明白了。当动物想要繁衍时,并不是它们自己有这样的诉求,而是体内的基因在操控着它们。操控的方法,我想你也略有耳闻,有许多的激素、信息素都是因此而存在的。

    你看,我们都是自以为有自我意识、有主观能动性的‘万物之灵’,通过发展科技成了当之无愧的“星球霸主”,但是你能控制你的激素和信息素吗?你不能,我也不能。从很大程度上来说,我们都是被基因牵着鼻子在走啊!”

    同样的悲凉感亦在我的胸中回荡开来。

    “所以,当你看到那些围着你转的男人的时候,你该明白一点,他们也是被各自的基因牵着鼻子的公牛。至少在求偶这件事情上,雄性较之雌性更受胁迫于基因——我的理解是,基因为了让雌性拥有母性,照顾好对它们来说极重要的下一代,而削弱了一些在情欲方面对雌性的控制,如果你感兴趣,我们待会儿可以再进一步地讨论这个问题。基因在他们的体内种下了情欲这种东西,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是当之无愧的特洛伊木马。你该怜悯他们,虽然你的怜悯可能有鄙夷的成分。”

    这番话对我几乎有醍醐灌顶的功效,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一点。在过去的我看来,任何事情摆在我们面前,做或者不做,这样做,还是那样做,毫无疑问都是我们自己的选择。直到楚红姐姐的这番话点醒了我,让我感觉到“身不由己”这种可能性。我们都不是男人,没法设身体会所谓的煎熬,但只是意识到这种可能性的存在,联想到他们被基因用鞭子抽打着脊梁——确实是怜悯又鄙夷。

    我永远不能否认的一点就是,楚红姐姐将我看得很透,我猜想她把别人也看得很透,只是她不会说出来,所以我也就不知道。在对我起到深远影响的几次谈话中,她的言语之间充满了仿佛X光般将我照得通透的力量,在这种力量面前,我手无缚鸡之力,唯有顶礼膜拜。

    “有很多事情,如果从基因的角度去看就都变得很容易理解了。比如,比起女人,男人通常更花心——因为基因很贪婪,想尽可能多的复制传递自己。对于孩子,女人比男人付出得更多,投入的也更多——这是为了保障成功的复制传递,而用激素做手段在女人的身上种下了‘母爱’。男人不管在哪个年龄段,永远更喜欢25岁左右,也就是生殖旺盛期的女人——这毫无疑问是基因的喜好。女人呢?通常很在意男人的财富与社会地位——因为这两样毫无疑问对于下一代的成长,也就是基因的成功复制传递,是一种极有力的保障。

    如此这般的事情有许多,几乎渗透到了生活的方方面面。归根结底都是因为,我们是由基因驾驭着的。”

    我既没有反驳的立场,也没有反驳的能力。我想到我的光,想到我对楚红姐姐的炙热的爱,我想说这些不是以繁殖为目的的,但是,话还没有出口,我又想到前不久在哪里看到的,同性的性取向本身,也是由基因决定的。我无话可说了。

    “这样阐述这个问题,也许会让你感到绝望,仿佛我们在基因的面前毫无胜算似的。”楚红姐姐话锋一转,我亦仿佛从头顶之上的乌云间隙看到了一束阳光。

    “就拿我们人类来说好了,基因虽然老想撺掇我们去恋爱,但也是我们必不可少的后勤专员。想想看哪,就在此刻,你的肺在呼吸,你的心脏在跳动,你的细胞能获得氧气与营养物质,这些有哪一个是你在主动控制着呢?没有,一个也没有。这些全都是你的基因在尽心尽力地协调着,要知道,它没有手脚,不能拔腿跑掉,你的身体是它唯一赖以生存的土壤,你的利益也是它的利益,再没有谁比它更盼望着你好好活着了。也再没有谁,比它在使你活着这方面功劳更大了。

    就连此刻,你我坐在这里说着它的坏话的时候,它也没有罢工、撂挑子不管,是吗?你看它多伟大,多隐忍!”说到这里,楚红姐姐停下来笑着看着我。

    我也忍不住笑了,或许,把基因当作住在我们身体里的“小小人”这一点,本身就挺奇怪的呀。怎么想都觉得它们是没有意识的呀,又不会聚在一起说我们的坏话,策划武装起义之类的。说到底,它们也只是我们身体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嘛。这样说来,人体就像工厂,而基因宛如工人。它们有自己的诉求,也有自己的工会,工厂的利益与工人的利益有相同之处亦有分歧之处。但工厂不能没有工人,(没法跳槽的)工人也离不开工厂,就是这种求同存异的相扶相持、互惠互利。当然,在这个过程中,工厂应该占到上风,管理工人,而非被工人挟持。

    这场乍看莫名其妙,细看骇人听闻的对话发生在我二十五岁左右,正是从那时开始,我看待世界,尤其是他人和他们的所作所为时,增添了新的角度。

    我不仅从楚红姐姐那里学到了许多实用的技能,比如打点店铺、照顾家人的方法,也从与她的交谈中学到了许多看待事物的新的角度。与她相处的每一天,我的爱都在生长,这是毫不夸张的。

    [1]上映于2016年的美国科幻动作电影。根据年份推算这些显然不可能是毋春花老师25岁时看过的,而应该是后来看的。但这里为了忠实于毋春花老师自述的原文,所以未做修改。

    [2]上映于2017年的美国恐怖惊悚电影。年份谬误同上。

    [3]上映于2005年的美国恐怖悬疑电影。年份谬误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