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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节 分离

    正如我一直说的,我十分享受与楚红姐姐一家相处的时光,如果可以我当然希望日子就这样保持下去。

    生活是这样一件事情,你以为自己每天都在重复着以往的轨迹,可是有一天你环顾四周,就会发现许多东西早已经悄悄地发生变化了。究其原因,生活从本质上来说,是一个螺旋上升的过程,像竖着的弹簧,也像上山的盘山公路。

    我和楚红姐姐一家的共同生活,也是这样的一个过程。和平年代大约人人的生活都是如此,惊天动地的大变化是少之又少的。小的变化,则是多到数不过来的。就拿我来说吧,新排练了一个舞蹈,参加了几场演出,发现了一位让我眼前一亮的年轻画家,第一次办展和之后的几次……也不都是让人心情愉快的事情,比如相熟的画家要解约,其实是被别家挖走了;比如车子坏在半道上,深更半夜在野外打求救电话……这样的事情也是有的。当时也许气急败坏(不能保证不出口伤人啊),但现在回想起来,又觉得都不是多么要命的事情。

    我对于成年人的生活是这么看的,他们忙忙碌碌,但主要是被看不见的、亦不知实体为何的手推着在走。极少有人能够停下来想想自己的生活,即便想了也几乎没法做出任何改变——谁的生活不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呢?决定生活的内容的,不是你我,而是那朝我们奔涌而来的究竟是“兵”还是“水”啊!

    在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曾经很不怎么把认识的人——不论是长辈,还是同龄人——看在眼里,等我逐渐成熟了,才知道自己与他们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我也只是芸芸众生中平凡的一个。即便是,我将之视为人生榜样的楚红姐姐,在面对这个问题时,也总是怀着谦卑的心承认自己的平凡与普通。归根到底,就连那些被写在史书上的著名人物、那些树碑立传的成功人士,我想,他们在自己生活中的绝大多数时间,大概也只是个平凡的人。

    说这些话,是为了说明清楚一点:在和楚红姐姐以及她的孩子们一起生活的那十年里,我的生活没有停下来,甚至可以说是相当忙碌的。但是,这些忙碌本身带来的价值,在现在的我回首看来,却是不值一提的。究其原因,不是因为它们作为成就本身不值一提,而是我在其中发挥的主观能动性太少——我像是火车上的乘客,不能决定火车前进的方向和在哪里停靠。当然,我可以选择上哪辆车。但实际上上我已经选定了:我的一只脚踏在艺术团的工作里,另一只脚踩在“他她画廊”的业务中。

    对于很多人来说,他们人生最主要的成就,都是在中年创造的。少年时代懵懂无知,光是为了未来走哪条路就要焦虑不已,有些归根结底还不是自己选的。青年时代只顾低头苦干,但多数时候,努力的成果只是投进水面的石子——只能获得片刻的涟漪,而水面并不见明显的上升。中年时代的成就,才是真正地开始收获了。对于少数了不起的人,这收获还能向老年持续。可是大多数人,再往后,就成了药渣子,油渣子……我对人的一生怀有这样一种悲观主义的论调。这种想法的结果,是使我把眼光聚焦在青少年时代——那对于我来说,还是美好的存在。这也是,我的这篇“自传”在青少年时代着墨那么多,而对于往后的生活工作只愿意一笔带过的原因。

    和楚红姐姐一家的生活,一开始是四口之家,渐渐地变成了三口之家,然后变成了两口之家。使这个常住人口数目发生变化的,是孩子们的离家去上学。我和楚红姐姐都感到欣慰的是,孩子们直到离开这座城市奔赴远方去上大学之前都一直和我们一起住在家里,而没有要求去住校——这在我们看来,就是我们作为家长还算优秀的铁证了。就算后两年孩子们都上大学去了,放假的日子他们也还是很愿意回来。尤其是妹妹,在电话里常常透露出迫不及待地语气,让我这个“小姨”也很高兴。

    孩子们的学校很远,也都是楚红姐姐送他们去报到的——她还是比我要更细心一些,况且孩子们应该也还是有妈妈在身边更安心。我也和楚红姐姐一起去看望过孩子们,在那座我们并不熟悉的城市里(两个孩子倒是去了同一座城市)玩耍了几天,那也是愉快的回忆。

    在孩子们离开家之后,我和楚红姐姐过上了二人世界的生活。两个成年女人的生活,是平静如水的,我总以为这样的状态会一直持续下去。但是,在我三十岁生日之后不久,我的这个想法,宣告破碎了。然而,说服我离开的仍旧是我尊敬爱戴的楚红姐姐。

    这段对话是发生在楚红姐姐家里,名义上属于我的那个房间里面的。

    在这个房间里生活了近十年之后,这个房间已经俨然成了我的风格外显。我有简洁明快的家具——配套的原木色床、衣柜、桌椅,都是楚红姐姐陪我挑选的,也都是我喜欢的样式。床上用品是最好的,舒服又健康的。衣柜里放着我所有的,不是很多、但质量和款式都足够好、也完全符合我的风格的衣服,每一件都是我的心头所爱,而且全都状态良好——早些年的我自己也不会想到自己会成为经常光顾洗衣店的人,那时的我觉得只要有洗衣机洗衣服就是多么简单的事情啊。化妆品护肤品也没有形成一望无际的瓶瓶罐罐之海洋,受楚红姐姐的影响,我后来使用的都是适合我肤质的成套的产品,不再对尝试名目繁多的新鲜玩意儿充满热情。

    另外还有几本书摆在书桌的一角,各自夹着书签标示我的阅读进度。几本书同时读,这本读烦了就换一本,如此螺旋上升着我读了不少书,这种方法也是从楚红姐姐那里学来的。一开始我是只爱读故事书的,可是在楚红姐姐的带动下对历史书,尤其是艺术史也有了兴趣。要知道,尤其是在西方,艺术史同哲学是牵扯不清的,而科学又是从哲学中渐渐发展出来的。所以渐渐地,对其它社会科学领域,乃至自然科学领域也不排斥了。

    我的房间里没有书柜,只有几本我正在读的书。楚红姐姐家里有一个专门的书房,有占据着两面墙的书——居然不是止水,而是常常有新的书进来,不再看了的书出去,我也是在发现之前看了一半的书不见了之后才发现了这一点的。有一段时间,还对楚红姐姐选择要处理掉的书的原则很感兴趣呢!总之,如果我想看哪本,借来看了,看完再还回去就好了——那感觉就像图书馆,只不过没有必须要还书的期限。

    实际上,我确实办了市图书馆的借书证,隔一阵子就开车过去一次,借书还书,也挺有意思的。图书馆时不时举办些讲座什么的,如果有兴趣就去参加。小地方的图书馆活动不算火爆,基本上都是免票入场,甚至不需要预约,就这样还总是坐不满。楚红姐姐也跟我一起去过一两次,大抵反响都不错。总之,我们交换手头有的各种活动的信息(不仅仅是图书馆,还包括博物馆和周边的几所高校),然后按照各自的爱好决定各自读的书和参加的活动,我们是两个独立的人格,不存在谁依附于谁的关系。对此,我还是很欣慰的。

    因为我始终保持着我自己的独立性(我不能否认受到了楚红姐姐的鼓励与支持)所以当楚红姐姐提出我应该离开的时候,我才能做出正确的选择,有尊严地离开。

    那番对话,正是发生在当年第一次参观“他她画廊”时吸引了我的那幅阳光森林的画作之下。很多年前,为了感谢我对楚教授施以的援手,楚红姐姐将那幅画送给了我。后来它又陪我住进了楚红姐姐家里,也已经在那里挂了将近十年了。

    “我一直都很感激你,有你在我身边,我就觉得安心。”一天夜里,她走进了我的房间,手里端着两杯红酒。她用这样一句话,开始了我们的对话。我微笑着看着她,没有说话。像这样的话,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说了,她不是那种从来不表达自己的感情的人——她也鼓励我把自己对他人的谢意表达出来,这也是在那些年里我虽然不怎么回老家却和父母比以往更亲近的重要原因。当然,她也不是那种说出褒奖的话只是为了给对方戴高帽子以便提出更进一步的要求的人(像这样做的人,实在是很多的,在我看来,也是很讨人厌的)。当她说感激的时候,那就是真的感激。

    “但我时常觉得不安,觉得耽误了你。”这种担忧,她之前也曾向我流露过,因为她的存在我没有自己的婚姻,没有自己的孩子。这两点她却都(至少曾经)拥有,她总觉得她是非常自私的。我总是告诉她不要担心,我很快乐。还有什么比快乐更重要的事情呢?不快乐可以让人生癌,癌症可是毁掉一个人的生命呀!如果生命没有了,那也就什么都没有了呀!

    “当然,我知道你喜欢和我们待在一起,和我们在一起你过得很快乐,这也是令我万分慰藉的事情。你付出得那么多,得到的回报却那么少。”她脸上的笑容,是我永远的阳光,是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能量来源。

    “你给我的,比你认为的,多得多。”我这样回答她。我和她的关系是互惠互利,我得到了我需要的,她也得到了她需要的,我们同时还各有各的独立人格,这难道不是最好的亲密关系吗?

    “你才刚刚三十岁,你还有很长的人生路要走。”她说这话的时候抬起手来,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在过去的人生里,我最讨厌别人碰我的头发——我讨厌被当作小孩子。可是,对于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以前是光,后来是楚红姐姐,只要她们触碰我我就无比开心,根本不在乎被触碰的是否是头发。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像猫,在真正喜欢的人面前,只顾着享受,连原则都不要了。

    “我已经52岁了,两个孩子也都长大了很快就都要离开我拥有自己的生活了。”我试图从她的语气里捕捉她的情感,说这些的时候她究竟是感到叹息呢?还是感到欣慰呢?我没有把握。“现在孩子们都离开了,就剩下我们俩,当然也能够幸福地生活下去。甚至有可能,比以往的任何时刻都还要更幸福。”我将酒杯轻轻放回桌上,双手环住了她的脖子,眼睛紧紧地盯着她。

    可是,她既不放下酒杯,也不直视我的眼睛。

    “我最近发现,孩子们正在同他们的爸爸私下往来。”她以难以察觉的轻度叹了口气:“他们原本就是父子、父女,毫无疑问有这样的权利。孩子们长大了,有自己的判断,有他们的自由。”我得承认,我不喜欢楚红姐姐的前夫,虽然说在把楚红姐姐塑造成眼前这个我喜欢的中年女人这方面,他确有“贡献”——但他毕竟曾经伤害过她。在楚红姐姐怀着孕的时候,在楚红姐姐怀抱婴儿的时候,他是如何与更年轻的女孩暗自往来的,这些事情就算楚红姐姐只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我也不会不懂,也不会原谅他。况且,就算因为基因的存在我已经原谅了那些被我当作苍蝇的男人们,对于一个活生生的、出于我的立场就应该讨厌的人,我没法做到放下偏见,当他是一张白纸。

    “孩子们大约觉得,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有再婚,而他们的爸爸也再次离婚了。他们可能认为,自己也要离开家了,让父母重新聚在一起,即便只是做个老来伴,也是好的。况且,都已经是上了年纪的人了,不再像年轻时那般冲动了。”我的脑袋里充起血来,我喜爱的孩子们背叛了我,但是背叛本身是不成立的。因为,相对于他们的父母而言,我才是那个第三者。近十年过去了,我不相信,不相信在他们看来我只是个“小阿姨”,他们难道不知道吗?我是他们妈妈的恋人啊!亦或许,正是因为他们长大了,隐约懂了这种关系,才想拆散我们呢?

    “那你的想法呢?”我强忍着心中的不快,这样问她。想把手从她身上拿下来,可是又不舍得。眼眶有些发热,但眼泪应该还没有流出来。我不需要眼泪,眼泪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我要的是楚红姐姐,眼泪不该是把她拴在我身边的绳索。

    “我当然是拒绝了。”她认真地、几乎一字一顿地说。“我爱你。”她终于扭过头来看着我了,她印在我额头上的吻依旧是那么温暖。

    “我唯一害怕的事情,就是耽误了你。你年轻,所有的条件都好,是许多人心目中的‘女神’。如果你愿意,随时可以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孩子。可是你为了我,把这些都放弃了。相比之下,我是如此自私。”

    “不,你一点也不自私,你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我想安慰她,可是我也知道眼下的场景(从实质意义上而言,她是要把我从她家里请出去啊!)需要安慰的是我,可是我爱她,我不忍心看她自责。她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他们不是才背叛了我吗?

    “我做了一番这样的安排。”她语气中的沉稳又回来了:“想必你也听到了一些风声,你所在的艺术团可能将要解散了。有一份待遇很好的大学舞蹈教师的职位,现在空在那里等着你。但是,它不在我们这座城市,而在你的父母所在的地方,那里新开办的艺术学校,比起你我的母校还要大。这十年里,你几乎没怎么回去看过你的父母,这也是我感到愧疚的地方,电话也好礼物也好终究替代不了活生生的你。我想你该回去,回到你父母的身边去,找一个好男人嫁了,生自己的孩子。”她的眼角闪着光,是如我一般隐忍着的泪水:“我是舍不得你,可我不能束缚你,因为再继续留在我身边,就是害了你。”

    我突然明白了一些事情,我想起她的相当有些手腕的前任婆婆,想起了她的算不得正人君子的前夫,我又想起了那两个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小混蛋——我想,此时此地,我竟然成了她的软肋。我如何能够接受呢?成为别人用来伤害她的武器?我宁死也不要。

    “你说的对,但我需要些时间。”我恢复了以往的平静,收手优雅地拿起酒杯抿了一口。当酒杯离开我的唇的时候,我的理智战胜了我的情感,往后我所考虑的,都是如何“好聚好散”了。

    很多年前,当我与光在一起的时候,曾经觉得即便与全世界为敌也是不足为惧的。但从年少轻狂中走出来之后,我终于懂了,顺势而为,比之强硬鲁莽,要好得多。

    后面的事情,自然是我接受了楚红姐姐的安排。从搬家到新家,只要有她在就一切井井有条。我带着尊严体面地离开了,像是从一段刻骨铭心的学业中毕业了。

    而实际上,在那之后的很多年,我们依旧见面,依旧是彼此最亲密的朋友,依旧是秘而不宣的恋人。我们放弃了住在一起的朝夕相对,换来了平静如水的长治久安。

    离开楚红姐姐一家(其实那时她的家里几乎只剩下她自己这一个常住人口了)之后,我回到了老家的城市,在簇新的校园里接受了教职。在教职工公寓里,有了一个供我使用的小房子,里面的陈设,几乎完全是从楚红姐姐家里那个属于我的房间里搬来的。就连那幅画,也是楚红姐姐亲手挂到了公寓的墙上。

    关于作为教师的生活,如果要详细地去说,自然有很多的故事可以讲。但我总觉得我自己已经成了小溪底下的一块石头——任溪水如何从我面前流过,我已不会改变了。纵使经年累月,那溪水任性地磨平了我的棱角,我身为我的核它却是完全无能为力的。这也是我决定不详述这部分故事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我的这份“自传”已经写了太多东西了,以我现在的体力,每写上半个小时,就要歇上一个小时。如果再把后面的故事进一步展开,我十分怀疑自己能否在有生之年完成这项工作。

    因为这两个理由,我要将作为教师的那几年的工作和生活一笔带过。说到底,我也只是一个普通人,在茫茫人海里做着兜售自己时间的工作,换来一些自己未必真的需要的东西。虽然后来我离开了,但“教师”这个名号,却伴随了我的余生,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我三十六岁的时候,爸爸去世了,留下我妈妈一个人。爸爸健在的时候,妈妈是个唠叨的小老太太,可是爸爸走后,妈妈却仿佛成了失去了核反应堆的核电站。她早就不再是以往那个似乎有着无穷无尽能量的小学班主任了,她在很短的时间里成了一个干瘪的小老太太。哪怕只是相隔很短的时间见到她,我也常常惊讶于她衰老的速度。于是,我决定辞掉大学的工作,回到小镇搬回家里来陪妈妈一起住。虽然我已经有了不菲的积蓄,爸爸也留下了不少财产,但我还是决定就在自家的其中一套房子里办一间自己的舞蹈教室。在这创业的过程中,楚红姐姐又无私地帮助了我。

    楚红姐姐和我是一辈子的密友。她去世前,还曾照顾过因做了手术而昏睡在病床上的我。我那时总觉得我会是我们两个当中先走的那一个,没想到我还是错了。

    若在天堂聚首,愿我们不必再以姐妹相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