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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国恨

    细把君诗说。晃余音,钧天浩荡,洞庭胶葛。千丈阴崖尘不到,唯有层冰积雪。乍一见、寒生毛发。自昔佳人多薄命,对古来,一片伤心月。金屋冷,夜调瑟。(注:宋辛弃疾《贺新郎·用前韵送杜叔高》)

    “昨夜渐雨梦醒。仰天出,凝雾重云,灯星寂灭。回首交拳舞剑处,空留断壁残影。叹江湖,穷途末路。踏马行将旧故,浪涛涛,寒刃军前舞。留国恨,杀敌首!”

    “四郎,留字在这破地方做甚?快吃点干粮,我去备马,张教头他们已经派弟兄朝前探路去了!”

    套布衣背斗笠的老人语气里虽然有些说教般的无奈,但他还是等着断墙边的劲装少年郎一笔一划,用短刃在灰黑青石墙面上留下半篇工整清秀的补词,才轻声咳了两下,把额头沾染了几丝轻汗的年轻人叫醒。

    “南北共,正分裂。南北共,正分裂。。。知道了!”留意到身后不远处的人已经踏步离开,少年盯着新鲜落刀的字刻轻声咕哝了半句后应了人一声,接着吐出一口浊气,收了极力下沉的马步弯腰在书刻上吹吹刻字凹痕间的石粉,无奈清晨雾水凝重,一口气下去反而让字刻边角的痕迹更乱了。

    “哎!”见此,少年郎一口轻叹,正准备附身撅出短衣角擦拭,结果腰身边出没半截肤色细腻的胳膊,差点把少年郎吓得七窍离体,好在这个时间点已经不是鬼怪该上门的时候,镇定过来的少年郎赶忙轻退两步,让开位置任由一只玉手抵着白丝绢把字刻周围的石渣子擦得一干二净。

    “大人好文采!”

    “不敢不敢,前辈叫我辛家四郎就好,这刻字应当是家祖的朋友所留,但下篇已经被烟火熏脱了,触景深情多牢骚,不想被前辈瞧见,实在是见笑了!”

    此时正值乱世,烽烟遍地。国恨家仇、江湖恩怨、儿女情长处处难解,处处难分,辛四郎顶着官面的罩头纵然不怕多事,但眼前的这位江湖前辈实属来路不明,高深莫测。要不是昨夜人家提前吱声问路,他们一众十七双人马,怕早就在黑夜浓雾里做了野鬼孤魂。

    所以,幸四郎必须要想个法子互相试探一番,昨晚夜深人静不好打扰都没有怎么互通名姓,顶着警惕的心思晕乎乎熬过半夜后,辛四郎第一时间就拉开了以文会友的招式。但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位来的如此之巧,倒像是一心等着他主动出击的做派,让幸四郎心里大呼不妙。

    无论是行走庙堂或是浪迹江湖,人都讲究一个谋定后动,虽然幸四郎还握着后手,但看着眼前黑兜袍下分不清男女的年轻面孔上那一双古井无波的清冷眼睛,幸四郎还是忍不住冒出一丝冷汗,随即不自觉的收紧了右臂臂弯。

    “原来大人和稼轩先生有亲,果然将门虎子,世代忠良。我一路从蜀中逃难而来,一开始见惯了望风南驱的贵人,北边却越往前走人迹越少,以至于后头连个问路的行人都寻不着,只听先前遇到的村老说这一带有神龙顶高踞三江,就想着快点登高望远自知其路,不成想在密林里遇到了诸位大人,真是天缘!”

    天缘二字专用了软糯的蜀中口音,像是透着一股子含蓄的幽怨,让幸四郎接都不敢接,只能含糊着应一句:“前辈既然是逃难的,想必走错了,再往前就是汉江腹地,襄樊重镇此时被蛮兵围的水榭不通,飞雁路过都要折翅,况人乎!”

    “既然如此,大人岂不是也走错了!”

    “呵,公务在身,硬着头皮也要上啊!”

    “那我就要试试大人的头皮有多硬了!接招!”

    听到一声厉呵的同时,幸四郎立刻用内劲撑开右小臂中袖箭的机关,朝着眼前一动不动人影的发了厉矢。

    “嗖”一声箭响过后,远处无辜的树稍绿叶只噌噌噌一连串被击碎遭了大殃,而立在原地的人影还是丝毫未动,像是早就看穿了这招描边大师的试探。如此,幸四郎只能在心里苦笑一声,他迫不得已,跟着落尾的箭矢架起拳脚,一掌轰到了对方胸前的神藏穴位置。

    而对面先提出要干架的人这次终于动了手,只不过幸四郎看也没看清,等他从一股诡异的恍然中回过神时,对方手下的拳脚已经换到了另外的一人身上。

    凝结了碎冰寒雾的灰黑旧斗笠在山羊胡老者的簪花快手下不断翻转,挥舞着一波波凌冽凝刃真气斩入一团氤氲的粉色奇雾里隐匿不见,只听到声声捣冰碎响在粉雾周围炸开,让幸四郎听着牙酸。

    这等只靠内劲的近身拼斗表明了这是一次点到为止的切磋,依照江湖规矩,幸四郎这个第三者只能旁观。他眼看自家师傅的寒刃越打越快,越打越急,而对方操纵的奇雾既不看淡也不渐浓,颇有点好整以暇的姿态,那就是高低已分了!

    果然,十数个呼吸之后,见斗笠洒出最后一轮寒刃还是没有撼动对面丝毫,布衣山羊胡老者就收回招式,朝着对面稍稍一礼:“四郎招待不周,我替晚辈告罪,历城辛九崖斗胆敢问葵花派高人到此是做何指教!”

    “咦,你就是东海断崖阁的辛九崖,但怎么修了一身天山派寒冰真气!早年江湖传言鲸吸功最能者,莫属九崖黎山,我倒是和南海黎山老人有过一面之缘,确实见识过真宗鲸吸功和半吊子的碧海怒涛掌,你莫不是看不起我,拿出外门功法应付?”

    辛九崖闻言,朝着粉雾里现形的高手报以晦涩苦笑:“其中曲折不便告人!我观阁下落肩苦形,神思寂定,怕是。。。这时候还是不宜多生争强好胜之心,顺其自然,修身养性为妙!”

    “罢了!你也是个老态心思,五行朽木不思进取!呆一边去吧,我要问你家大人一点消息!对了,我姓息,单名一个峤字!”息峤有点嫌弃的踢开辛九崖,转身靠近辛四郎,换上一副幽怨的神态,急匆匆的细声质问:“襄樊城果真出现了江湖密令?”

    “是,不过前辈。。。”

    “江湖密令为何人所得?”

    “京西安抚使吕将军所得。”

    “应招何人?”

    “大江南北,五湖四海,凡江湖才俊助襄樊城守蛮军有功者,均可领江湖密令!”

    “密令中盟主令有多少!”

    “三枚盟主令,九枚侠客令,二十七枚武尊令!”

    这些都是早已经散入江湖的消息,幸四郎说的毫不扭捏,而息峤听的也畅快,只不过为什么能畅快到披头散发仰天狂笑,幸四郎不晓得,在一旁目瞪口呆的辛九崖也不晓得,同时,埋伏在驻扎地外围拉满弓弦的十余个禁军红衣卫也不晓得。

    一众人虽然好奇,但根本没时间好好追问,因为漫天的肆意狂笑声已经借着浑厚内力四散而出,在密林中宛如鹰唳一般徘徊回荡,将本来还算隐蔽的队伍完全暴露在山野万物之下。

    而此地隔着汉江西山丘陵不过五十里地,正在西山丘陵里拼力伐木造浮桥围攻襄樊城的蛮兵,肯定已经在数十里的范围洒满了零星斥候用来日夜盯防西南后方老林间的风吹草动。亏得辛四郎带人一路披荆斩棘,风餐露宿不见半点荤腥火光的赶马十数日终于悄悄靠近到了蛮兵后方,这下却被一嗓子吼的功亏一篑,关键,此时还不能空耗时间归罪余人,只能撒腿先逃!

    “张教头,带着自己兄弟赶马下山后绕到西路继续走,路上千万不要留什么标记,我和师傅留在这里诱敌断后,快走!”

    “大人,哪有主将断后的道理,你跟着教头走,我带着兄弟们断后,保准天杀的蛮子有来无回。。。”

    带着灰毡军帽的红衣军士刚说完这两句话,就被一把刀柄尖狠狠戳在了小腿窝子里带着一个趔趄。下手的教头顾不上教训犯上的下属,而是简单握刀朝辛四郎抱拳一礼后就沉默着朝手下人一挥手。下属齐齐会意,连忙四散给卧地不起的一整圈驮马上了牵绳蹶子,顺手用力将各自手里的马儿拉起身,然后抽出马蹄下的黑毡迅速打成卷。。。

    在马儿们有些许不安的压抑颤鼻声中,装满货物的布袋沉沉落在了马鞍两侧,十余个红衣军士作没有任何多余的告别,一旦装好货物就顺着来路朝山间的小路慢慢牵马而下,依次鱼贯消失在密林深处。最后走的军汉张教头目视着留在原地的幸四郎微微一笑,就朝着密林周围打了一通画眉鸟儿鸣叫般的婉转哨子给早先探路的斥候,而后附身追着马队而去。

    幸四郎看见整个过程中息峤只是饶有兴趣的在旁观,并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于是他赶忙暗地里松一口气,朝着辛九崖打个隐蔽浅显的手势后反而挑了块墙角下平整的石台一坐,向息峤叙说起了此间破门残院的来历:“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附莺燕。寂寞凭高念远,终风流云散!前辈知道这是谁作的词赋么?”

    “不知。”

    “早年龙川先生在朝堂几经起伏,早就看穿了中原危势,可朝堂权贵目光短浅,根本想不到战事会到今天这一步。。。一旦襄樊失守,中原再无寸土!这是龙川先生曾经就料想过的事情,可惜大多数人觉得这位意气书生纸上谈兵。当初他借了家祖十万缗亲自在这神龙顶下的小院里盘桓三年,勘探地况,最后历经坎坷却没有受丝毫重视,好在临终前托同僚上书恳请,朝廷早早加固了襄樊城防。。。天下大势所趋,非人力可所能移也!区区江湖义士何能力挽天顷?我看前辈是性情中人,但为了虚无缥缈的江湖密令前去死里求生,岂不是水中捞月?”

    息峤听着这一番口是心非的劝解,简直要忍不住笑出声:“你可知道蛮族里也出现了江湖密令?楼兰的魔狼使不仅贴家带本的招上了数百徒子徒孙准备在中原大开杀戒不说,就连极西之地的圣教使都不远万里,凭着运道穿过昆仑绝境真要伺机而动!斗鸡坊里的赌客们都已经快要挤满了,你还在这里矜持些什么呢!谁不知道现在还北上江湖人求得是什么!但我和这些人不一样,区区江湖密令我不看在眼里,倒是你很对我的眼缘,要是肯答应我一件事,保证让你拿个江湖盟主令耍耍!”

    幸四郎闻言先是沉默着计较了一番,最后等着息峤耐心不多时,才看着周围静悄悄的密林说了一句:“盟主令可不是说拿就拿的宝贝!现在咱们的第一轮考验来了!”

    “嗖!”

    息峤任凭一道长箭从头上百步外的草丛里破空而来,穿过自己的身形折到脚边的被割刈过草根里。这惊得幸四郎张大了嘴,他是个警惕的,知道蛮军的斥候摸过来后肯定要放暗箭,所以选了一个背靠高坡的破墙角提前做起了缩头乌龟。这倒不是他鬼点子多,而是家中世代治军,早就把具体的战术警备套路打小印进了辛四郎骨子里,他身上常备袖箭迷药匕首三件套可不是兴趣使然。。。

    所以敌人偷袭的这一箭肯定是朝着光明正大站在靶位的息峤而去,但奇怪的是,息峤毫无躲闪,似乎硬生生吃了一箭。不过对于内家高手来说这倒还好,幸四郎不太担心息峤,反而替敌人担心起来,因为辛九崖就在暗处等着对面自己露头呢!果然,幸四郎一把拉住息峤埋头墙角的同时,一顶斗笠已经飞旋冲天,斩落一人后轻飘飘从林间滑落,最后翻转着架在了破屋后一丛挺拔的老山竹翠叶间。

    “好险!前辈你没事吧!”

    幸四郎刚说完这话,就发现怀中一双满是挑花的青眼含情脉脉的瞧来,让他一个哆嗦的同时,赶紧抛下还在轻咬红唇的高人跳出墙角,提着匕首冲山坡上敌人的方向窜去,颇有点悍不畏死的豪侠风采!

    驻扎在神龙顶附近的蛮军斥候朝着狂笑人声隐蔽的摸过来,准备先下一人整点乐子玩,没成想,对方点子硬,扎手!不过斥候本就不是和人拼斗的先锋战将,一见苗头不对,立马撤退!所以勇猛冲上陡峭山坡的幸四郎完全扑了个空,当他从山侧晃动的绿叶繁枝中发现另一个逃兵的动静时,对方已经像个山羊一样飞窜到几十米外的另一侧山坡了!

    “四郎,穷兵莫追!”

    “我倒是可以帮帮你,但好像还没有那份交情。。。”

    辛九崖提醒的声音还在远处,耳边吹来的阵阵轻声细语就让幸四郎寒毛倒竖,差点没忍住倒打一拳。至于刚刚结了天缘这会儿又绝了交情这件事,幸四郎丝毫不敢较真,更不敢打趣,只是稍微向前两步抱紧一颗粗实的椿树光杆稳住气息,再打个哈哈后划着草叶慢慢下坡去招师傅辛九崖了,在息峤眼里这位是摆明了和自己一刻也不想多处的态度!

    “这位真是葵花派高人?”

    “虽说长春功和五毒血法都有阴阳流转,驻颜逆体的奇效,但那些毒物炼体的法门我或多或少都见识过,这位应该是葵花派的真传了!只不过。。。”辛九崖稍微犹豫了一下,接着放开声说道:“只不过这门功法很挑人,江湖上已经许多年没出现葵花派的踪迹了!”

    “呀!你对我的功法感兴趣,那不早说,只要你肯答应我一件事,我就把这身功夫一丝不落的全传给你怎样!”像是阴魂一样凭空出现的息峤还是缠着幸四郎不放,让辛九崖很是不安,好在和他们一起运送货物的人马已经提前离开,那此行的任务也算交代了大半,这时候站出来拼一下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