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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猫

    入夏的五月,郑雁帆脊背发凉。

    “郑雁帆,你知道什么?”龚芳坐在张无采墓旁的台阶上,侧过头看着被按在张无采墓碑上的郑雁帆。

    郑雁帆脸硌在墓碑凹凸的字上,硌得生疼,嘴里只能发出几个模糊的字音。

    龚芳拿出两根扎带把郑雁帆的手脚捆起来,笑道:“陨轶,放手吧。”

    郑雁帆被松开,他躺在地上像个蠕虫一样扭动,脸上反印着“張無采”三个大字。

    他身后的人走到龚芳身边,是个和龚芳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女人。

    “你是权姐说的那个……”郑雁帆话说一半,被陨轶一手捏住脸颊。

    “问什么你答什么。”

    郑雁帆幽怨地瞪着陨轶,口齿不清道:“你们把张无采害死了。”

    “这是你以为的真相吗?”龚芳问完莫名自顾自大笑,靠在陨轶肩上捧着肚子,眼泪都挤出来。

    “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龚芳缓过劲,微微笑道,“我有时候觉得事实比真相更残忍。你能懂吗?你不是问过那个警察吗?张无采自杀是事实。”

    郑雁帆咬牙切齿:“是你们逼的!”

    “逼他什么了?逼他工作,逼他买房子,逼他结婚?”龚芳抚摸着墓碑上凹凸的繁体字,“他死的时候才多少岁?他过上了多少年轻人梦寐以求的生活,结果他自己断送了。你不去质问他,反倒来质问我?

    “更何况,工作、房子、婚姻,哪个不是我们给他的?难不成我还能逼他收下?”

    不合时宜的,响起了《小星星》的电话铃声。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挂在天上放光明,好像许多小眼睛。”

    眼睛……眼睛……

    龚芳刚接通电话,郑雁帆突然大喊:“你们挖走了张无采的眼睛!我记起来了,我全都记起来了!那一天张无采的葬礼我去看了,张无采的眼睛不见了!”

    刚接通的电话就被对面挂断了,“嘟嘟”声异常刺耳。

    “还有公司体检,你是不是让那个叫赵拾双的医生给张无采催眠!?”郑雁帆在地上一边乱扭一边大叫,“是你们让他自杀的!”

    龚芳一时怔在那里,等郑雁帆嚷嚷完了扭不动了,她才蹲在郑雁帆面前:“你看太多小说了吧?小郑,实习期过了,恭喜你转正。”

    “被我说中了?是吧!罪魁祸首,我呸!谁要给你这种魔鬼打工。”郑雁帆还想扭转过身给龚芳一脚,被陨轶一脚踢开。

    “我之前是不是说过……好奇心害死猫?”龚芳看似很无奈,手上却狠了劲地揪着郑雁帆的头发,用惋惜的口吻道:“你一面之词的真相有什么用呢?在我这的真相是他内心太脆弱,顶不住社会压力自杀了……”

    龚芳话说一半,郑雁帆的手机又响了,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是房东。

    陨轶把郑雁帆身上的手机拿出来,接听开免提。

    只听房东暴躁地一顿叫骂郑雁帆拖欠房租多久不还,郑雁帆还打算央求房东再宽限几天,可房东骂到一半手机突然没电关机了。

    陨轶嗤笑道:“骂的真难听。”

    龚芳继续她的落井下石:“你实习工资没剩多少了吧?之前还在解觅那儿大手大脚地消费了一笔。房租拖了这么久不交,你现在连家都没有了,小流浪猫……

    “你不会想变成下一个张无采吧?”

    郑雁帆真的像什么野猫似的扭动着头要去咬龚芳的手,龚芳把手擒住郑雁帆的头往地上一撞,郑雁帆痛叫哀嚎。

    龚芳将一把塑料的儿童剪刀丢在地上,还踢得离郑雁帆近一点,笑道:“今晚会下暴雨,还有半个小时墓园关门。

    “小郑,要早点回家噢。”

    龚芳挽着陨轶大笑着离去,两个长得很像穿的衣服也一样的女人,好像其中一人随身携带了面镜子。

    刚坐进车里,这回是陨轶的手机响了,对面的人正是刚刚提到的赵拾双:“你们跟没跟那个叫郑雁帆的说他的病症啊?我觉得挺严重的,精神分裂这个东西早发现早治疗啊!”

    “他现在活都活不下去了,哪有钱看病?”龚芳拿过陨轶的电话,“老赵,你什么时候能不当老好人?”

    “我都帮你给张无采做那种催眠了还能算好人的话,这世界不得变天了。”赵拾双不愿承认似的挂断电话,龚芳笑着跟陨轶说:“他怎么给你打不给我打,对你有意思?”

    陨轶尖叫起来:“你疯了,谁敢招惹他那两个崽子,我还没活够!”

    而墓园里,郑雁帆在地上扭动,西下的夕阳把这只黑色的蛆滑稽的动作画在金橙的画布上。

    儿童剪刀像生锈的水阀难以打开,这郑雁帆把刀尖像一次性筷子那样掰开,握着一半刀尖割动手腕间的扎带。

    已经有雨点打落下来,在清灰的地面上留下一个深色的圆,然后渗进地下消失。

    灰尘被扬起的味道。

    郑雁帆以前很喜欢这个气味,这是嘈杂又安宁的下雨天的芳香。

    可雨点俞来俞大,周遭俞来俞冷,刷刷的雨声愈来愈吵,天色愈来愈黑。

    如果剪刀只能剪开纸,那剪刀就别叫刀啊。

    郑雁帆开始思考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手上尽管再怎么摩擦,那一半刀尖都没把扎带割开一点。

    夜幕降临,大雨倾盆而下,远处真正生锈的铁门吱呀吱呀地叫唤。

    哐哐当当。落锁了。

    “喂!别关!有人啊——!!”

    这是他今天第几次大吼大叫?是最后一次吧。因为他嗓子这下喊哑了,再发不出声音,张大的口只能拿来接雨水。

    雨水屏蔽了口鼻,郑雁帆想呼吸,可是好困难。

    为什么这么冷?他明明清楚的记得已经立夏了。他的身上轻了,人们不再围在一起抱团取暖了,可现在他是那么冷,他觉得在对面那闪瞎眼的光亮里,三个人围在一起吃火辣辣热腾腾的饭菜,还是昨天。

    好想……我哥……

    好想……回家……

    郑雁帆的手累麻了,抓不住儿童剪刀,他的手抖得厉害,只想爬上那二三级台阶,靠在张无采的墓碑上休息一会儿。

    他并着的两条腿在地上缓慢地蹬,衣服湿透了贴在身上。

    抽了筋的腿疼得令他面部扭曲,骤降的体温令他身上一阵痉挛。

    终于靠在了张无采的墓碑上,郑雁帆想换个舒服的姿势,背后的双手撑着墓碑借力。他却突然笑了起来,雨水从咧起的嘴角流进去。

    郑雁帆感到手上有一股热流,尽管随之被雨水冲淡。他不敢动了,但他感受到了。

    张无采那赶工制造的墓碑,边缘极尽粗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也极尽锋利。

    总之比儿童剪刀好。

    郑雁帆的双手开始在墓碑的边缘上下移动。热流越来越多,腥味越来越重,双手手腕越来越轻。

    在漂盆大雨的喧闹下,那轻微小的一声“嘣”,有如天籁。

    郑雁帆快要发紫的双手解放了,热流也在体内流通了,他的手抖得把雨点都能甩出去。

    好想哭,可他分不清脸上的是泪还是雨。

    郑雁帆把脚上的扎带也同样割开,但他一时间站不起来,只能用膝盖着地跪行。

    他爬到张无采的碑前,用脸颊亲吻张无采的名字。

    “谢谢,咱俩扯平了。”

    郑雁帆走路的时候脚时常一软,整个人扑在地上,满是伤的手撑着地,手肘抖个不停,就是起不来。

    等他爬到禁锢死者的铁门前,雨已经停了。

    足有三人高的铁门。纷繁复杂的金属花纹焊接在这门面以做装饰,一把有郑雁帆两个头那么大的U型锁挂在上面。

    郑雁帆咬咬牙,伸出他那被墓碑划得血肉模糊的手,攀上浮起的锈迹斑斑的花瓣。

    他像个壁虎似的爬上爬下,在他离地面还有一米的时候,脚下寄生着经年锈迹的花瓣在“嚓”一声后掉落在地,他也失重摔到地上。

    背部沉重的闷响让他感觉胸腔都在震动,他就这样龇牙咧嘴地躺着,过了一会儿又嘿嘿地傻笑,用公鸭般的嗓音无声地发出胜利宣言:“我要回家了!”

    郑雁帆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家的方向走。

    他穿过乌黑的人工林,绕过灯火通明的施工地,跨过一座河桥,许久许久才站在比人工林地还黑的筒子楼前。

    他突然有种释怀的喜悦涌上心头,也许是因为待会儿他就能洗一个热水澡,然后上床睡觉,告别这一天,告别张无采,告别龚芳。

    于是身体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将疲惫不堪的他拖上筒子楼,楼道里更加黑暗了,但身体没有闲情逸致去和声控灯玩拍手跺脚的游戏。

    他在黑暗中上升。

    借着对面小区光污染的射线,郑雁帆看到自己门前有一堆或者说是一坨东西,他仔细观察后发现是自己的行李。再抬起酸涩的脖子往门上瞄,塑料门上贴着一张白纸,纸上面用断墨的圆珠笔暴躁地写下“拖欠15天没交房租,不准住了”的话。

    郑雁帆盯着这几个被描了不知道多少遍的字,最后只能淡淡地吐出一句:

    “开什么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