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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伙

    这是蝉开始死去的季节。

    郑雁帆回到行李寄存处后,他拿了一张毯子,开始了他日出而发呆,日落而昏睡的孤单生活。

    起初他想过要去工地搬砖,可从郑铜雀曾经住过的地方回来之后,他就得了重感冒,连推一车砖都要喘半天气,更何况鼻子堵塞使他呼吸困难。

    没有工地敢让一个病人来干活,等郑雁帆的感冒好得差不多了,他在这高温天里发酵许久,浑身臭得不行,根本没有店想要招他,就连心软些的,也跟他说:

    “洗个澡再来吧。”

    可他能去哪洗澡?!在大庭广众之下用象川公园供小孩们洗手的那个自动出水龙头,让涓涓细流仔细地滋润自己的身体吗?

    郑雁帆占用其中一个水龙头洗脸、漱口、喝水时常常这样想。

    在象川公园里有一块凹下的圆形草坪,小孩在里面嬉戏打闹,大人在圆环的阶梯上聊天,时不时呵斥自家孩子,像古罗马斗兽场似的。

    郑雁帆常常一个人坐在那发呆。

    有一个小孩天天下午带着一大兜糖来,见到了郑雁帆这副新面孔,毫不吝啬地将糖分几颗给他。

    郑雁帆很宝贝这些糖,因为这是他的粮食,每天嘬上一颗,细细地含在嘴里等糖慢慢融化,化完了还要舔一圈口腔咂咂舌,然后去自动出水龙头那接了满口水,咕嘟咕嘟漱几下再吞进肚里。

    这就是他所谓的粮食。

    郑雁帆能如此快适应流浪汉的身份,也许得益于曾经在农村里的朴素生活。又或许是前几个月发生的事太多太突然,他还没捋清楚,根本没空思考自己的处境。

    可有一天糖果小孩对郑雁帆的笑容变作了担忧,又逐渐变成嫌弃,最后一次抓了满满一个小手的糖塞进郑雁帆满是疤痕的大手里:

    “大哥哥,我妈妈说,不洗澡的孩子,都是坏孩子,不、不讲……卫生,会生病。”

    郑雁帆终于崩溃了,他记不清自己多少天没跟妈妈打过电话,也记不清自己多少天没有洗澡。他为了维持表面干净把行李里干净的衣服都换了个遍,浑身令人作呕的汗臭和不舒服的粘腻感,使他突然觉得自己好恶心,怎么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么泰然自若地像个普通人一样坐着。

    郑雁帆远离了这块圆形草坪,他缩到了与自己同样肮脏、阴暗的角落里。

    他为了不接受自己已经被社会抛弃的事实,和四害们一起昼伏夜出。

    只是劳碌的社会似乎羡慕他的充足睡眠,一辆开着上至十楼都能听得清晰的大喇叭的广告车,在象川公园周边绕行,吵得郑雁帆根本睡不安稳。

    “今晚八点!象川公园有民间表演!喷火、杂耍应有尽有!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今晚八点!象川公园有……”

    郑雁帆看向华畔里小区高高耸立的一座钟楼,现在才下午六点,这个广播难不成要一直循环播放到他们那个表演开始吗?

    他嫌吵,就想去别的地方的角落里继续白日做梦,可那“今晚八点”比四害还要无孔不入,渗透到这周边的每一个缝隙。要是想去到听不到的地方,那就离象川公园太远,来回一趟得累死。

    于是郑雁帆一边心里骂街一边在街上乱逛,那广告车偏驶过来停在郑雁帆前面几米。

    郑雁帆脚步慢了下来,他看见盲道上有个行人随手乱扔的易拉罐,上前就是一踢——那易拉罐直直飞向广告车,砸在副驾驶的车门上“哐”的一声响,然后反弹恰巧射进一旁的垃圾桶里。

    副驾驶的车窗降下来,有个脖子上挂着小学生喜欢的萝卜笔的男人探出头察看车上有无刮痕,确认没啥大事之后才看向吊儿郎当的郑雁帆,也不说话,跟狗似的对着郑雁帆呲牙做出一副凶狠样,郑雁帆则报以挑衅的微笑。

    晚上八点,比广告车还吵的音响如约而至,象川公园围了一圈没事干的老人小孩,连圆形草坪里都没人了,把这儿围得水泄不通,而郑雁帆这是这里边罕见的游手好闲的年轻人。

    郑雁帆凭借着和老人味、烟酒味不相上下的一身汗臭味挤到最前边,坐在一颗石墩上凑这场热闹。

    人群围出来的一个半圆里有一伙人和几个大小笼子,行为举止都有些怪异,郑雁帆拨了拨他额前许久没剪留的长发,想看清楚些:这些人里有侏儒、双腿截肢的,还有看起来在大火里烧得大半没有好皮肤的……这些人都是残疾人。

    “滋啦——”刺耳的电流声,麦克风被拍了拍安静下来,一个头发和郑雁帆差不多,左后脑勺却留了一缕长发搭在胸前的人走出来,接着把左脸前的刘海别到耳后,露出了他眯着的右眼。

    那左眼皮上有几道像小蛆一样的疤痕,眼皮下是混浊的灰色瞳仁,左右脸不对称的大小眼一出场就引起了围观群众的一阵哄笑。

    这个独眼目测有一米七,脸上白净眉清目秀,要不是象川公园的照明设施太给力,亮得能让郑雁帆看到独眼脖子上的喉结,都差点以为这是个女人。

    “大家也都看到,我是个一只眼的瞎子身后这些兄弟姐妹们,要不是长得矮小就是天生残疾,还有的本来也和大家一样健健康康的,却因为天灾人祸失去了本应属于自己的一部分。”独眼说话的时候温温柔柔的,刚开口就是一阵颤抖的哭腔,还有个丢了一只手臂的汉子跟着在旁边低头哭泣,害得群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今天晚上我带着这些兄弟姐妹们在这个象川公园里卖弄一番,只因这位兄弟远在乡下家里的女儿患了重病,急需用钱,我们这些人平时也找不到工作,筹得的钱不多。如今拿出了以前的技艺来大街上现眼,若能博得诸位一笑,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先谢谢各位好心人了!”

    独眼说话期间,已经有几个侏儒端着铁盆在人群里游窜了,他们胸前甚至挂着二维码,供没现金的好心人使用。

    郑雁帆往四周扫了一眼,这办园内外有几个民警打扮的人。群众突然爆发出叫好声,郑雁帆回头一看,是那个皮肤大面积烧伤的人在喷火棍。

    喷火的人嘴里火光冲天,映照得他面上红光,群众被火烫了似的“嗷嗷”叫唤起来;独臂的汉子用一只手抛接三个球,还不断增加数量,不知是被一旁的火热的还是紧张的,仰起的脸上,汗流进四通八达的五官里,群众被水淹了似的“咕咕”吞口水;瘸着腿的大姐头上顶着一只小狗,滑稽地保持着平衡靠近抛接球的汉子,头上的小狗一跃咬住其中一颗“吱吱”叫的球,踩着烧伤人的背落到地面上,在群众面前“吱吱”地跑一圈,群众像被挠痒痒似的“吱吱”地笑……

    郑雁帆正看的入迷就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被打断了兴致的他有些不爽,咋舌回头一看,赫然是不久前被他用易拉罐踢了车门的那人。那人也认出了他,只是眼睛瞪了一下,随后就把手上的东西递到郑雁帆眼前让他看。

    一手拿着本绿油油的残疾人证,另一手则是捏着一张卡片。

    卡片上写着“好心人,帮帮忙”的字样,还有一堆祝福的话,旁边还附着二维码。郑雁帆定睛一瞧,这人乞讨还明码标价,一次就得给30元。

    他吃惊地问道:“真哑巴?”

    哑巴还不耐烦了,对郑雁帆这种一看就没钱,有也不想给的流浪汉翻了个白眼才点头认同。

    郑雁帆看见这哑巴还敢翻他白眼,竟一时火起,叫道:“妈的,你看不起我吗?”

    哑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扬了扬手上的二维码卡片,意思是:那你给点钱看看实力。

    绿色、蓝色的卡片和上面那30元的要价晃得郑雁帆眼花,可他确实是身无分文。对社会、对公司、对家庭、对哑巴甚至是对自,管他对谁的怒火被这摇晃的卡片扇风点燃,愈吹愈旺。

    气急攻心,郑雁帆突然对着哑巴的脸上去就是一拳,哑巴倒在地上,鼻子流出了血。

    “打人啦!打人啦!那边的警察,过来呀!打人啦!打人啦!”

    郑雁帆看着坐在地上捂着鼻子的哑巴,脑子嗡嗡的,耳边群众的吵嚷声都变成了蚊子叫。

    之前拿着麦克风搞煽情的独眼听见动静往这边看,哑巴和独眼飞速地打了几个看不懂的手势,那独眼就往这边跑过来。

    一起跑来的,还有穿着警察制服的人。

    “警察来了,警察来了!你打人,你要被抓进去坐牢!你还打的是残疾人,你要进去坐十年的牢!”

    群众们叫嚷着、拉扯着、推搡着,郑雁帆一动不动地任他们摆布,只是在独眼临到跟前时突然大喊道:“你们这群傻子!这几个警察都是……!”

    郑雁帆才喊到一半就被独眼托着下巴堵住嘴,然后一个过肩摔,重重砸在地上。

    “……他们假扮的……”郑雁帆龇牙咧嘴低用气音把没说完的话吐出来,却被群众们支持正义的欢呼声掩盖。钱包到账的机械电子音不绝于耳,是独眼身上的手机里发出来的。

    独眼伸出手,眯眯眼笑道:“我拉你起来。”

    郑雁帆幽怨地瞪着独眼,还是搭上了手。

    群众们夸赞着“大义”“善良”之类的话,机械电子音已经读不过来了。

    哑巴接收到了独眼打的手势,毫不在意地把郑雁帆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三个人互相搀扶着退到残疾人堆里。

    在其他残疾人拼命表演的幕后,独眼向郑雁帆鞠了一躬:“谢谢你啊,你挺聪明的,要不要跟着我们一起干?”

    郑雁帆没懂,两条眉毛一高一低,上下舞动。

    独眼把手机拿出来,机械电子音还在不停地报数。原来是刚才那出见义勇为帮这些人赚了不少。

    “你怎么知道那些警察是我找人假扮的?”独眼好奇地问。

    郑雁帆仔细回想了一下他之前见过的警察,总感觉假扮的少了些什么。脑中浮现出以往的旧事,他接触过的唯一一个警察就是陈平乐……

    “少了东西……警号和肩章!你们这就是件有徽的蓝色衬衫,戴个差不多的帽子。太假了太假了。”郑雁帆挥挥手表示不屑。

    独眼点点头,用欣赏的眼光打量着郑雁帆:“你什么职业?”

    “无业游民。”郑雁帆要说得好听点。

    “流浪汉呗!”独眼一拍掌笑道,连个面子都不给,“我说真的,你要不要加入我们?”

    郑雁帆望了望卖力表演的残疾人,指着已经拋接了7个球的独臂汉子:“你说他乡下的女儿生病了,是真的吗?”

    独眼被这一问懵了圈,和哑巴对视一眼,看了哑巴飞快打出来的手势,“噢噢”着爆发出大笑:“你真信啊?!一只手臂都没了,连老婆都讨不到吧!”

    “那我加入你们是要跟着你们骗人吗?”郑雁帆有点恼火,因为独眼一开始那声泪俱下的演讲,真把他鼻子都给讲酸了,现在居然告诉他是假的?!

    “哎!你就不能说得好听点?那叫卖口才,跟说书的也没差嘛是不是?买杂耍总是真的!”独眼呵呵笑着,眯起的两只眼睛弯在脸上看不出残疾,跟个正常人似的。

    不过一股贱味。

    郑雁帆无语,刚刚说他是流浪汉的时候怎么不说得好听点。

    “真的都是残疾人?”郑雁帆瞄了几眼假扮的警察问到独眼。

    独眼提来一个背包,一打开里面全是绿油油的残疾人证,最底下是独眼的那本红色的:“你来看看是不是真的?”

    郑雁帆摆摆手不看,怪道:“我又不是残疾人,你拉我入伙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