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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化

    “我不是说了吗?因为你聪明。”独眼撇撇嘴看了看手机,已经快九点了,再吵下去说不定会有真警察来抓他们扰民,于是拍了拍放动物的笼子发出声响,示意残疾人们停止表演,“你等会儿好吗?”

    语毕,独眼吩咐了哑巴一句“关棋,看好他”,就拿起麦克风走到前面去。

    郑雁帆和这个叫关棋的哑巴对视一会儿,问到:“你的名字怎么写?”

    关棋从他的斜挎包里摸出一个小本子——比成年人的巴掌还小一点,然后用脖子上挂着的萝卜笔在本子上一笔一划地写下“关棋”两个字。

    郑雁帆在心里念了一遍。

    关棋……观棋不语真君子。

    好名字啊。

    独眼还在前边煽情地卖弄口才,郑雁帆却对关棋的往事感起了兴趣。这名字起这么好,父母一定很在乎自己儿子,怎么就沦落到接头行乞的地步了呢?

    关棋指了指天,又在本子上写下了“车祸”二字。

    郑雁帆低声说了句抱歉,关棋摇摇头表示没什么,郑雁帆还是道歉:“刚才打了你,对不起,我,那个……我,脑子有病……”

    关棋摸了摸鼻子,痛得嘶声,却拍了拍郑雁帆的肩膀笑着又摇了摇头。

    如此这般,倒使得郑雁帆愈发愧疚。

    独眼似乎结束了他们的卖艺,领着一帮缺胳膊少腿的人,歪歪扭扭地向群众们鞠躬道谢。

    乌泱泱一群人在象川公园里四散开独眼,则拉起郑雁帆的手向歪歪扭扭的人介绍起来:“这个年轻人叫,呃,你叫什么?噢对,郑雁帆的,从今天起就成为我们的一份子了!他什么问题?哦,他啊,脑子有病。”

    郑雁帆迷迷瞪瞪的,他寻思他也没说要答应呢,还被这个独眼的骂脑子有病,一时无语。却想到反正自己一个流浪汉也没别处去,跟着这样一群人说不定还能蹭上几口饭,便也不反驳什么。

    “今儿个大家都辛苦了,我们去澡堂泡澡,然后吃饺子,好不好?”独眼对着这些累得喘气的人眯眯眼笑,不倒翁们胡乱但兴奋地应着“好”。

    独眼又转过头,对着郑雁帆悄悄说:“你好好洗洗,味儿的不行。”

    一行人把他们的装备放在华畔里小区的地下车库。迷宫一样的车库里有个废弃的垃圾房,这里本来放了一些业主装修剩下不用的材料和旧家具,他们把这些东西清出去卖了,把这里空出来,供十几个人挤在一起睡觉。

    独眼问郑雁帆会不会介意?郑雁帆说他怎么敢介意。

    “我和关棋这种就是家里没人了,其他的被家里丢出来的少,但更多的是不愿意拖累家里人,自己跑出来的。”

    这个地下车库就是他们的第二个家。

    去澡堂的路上,郑雁帆跟在关棋身侧,看着关棋和独眼结印似的打着手语,好奇问道:“你们在说什么?其他人也会么?”

    独眼对着关棋眯眯眼笑,关棋怔一下点了点头,掏出本子脚步慢下来。郑雁帆等他写字,也跟着慢下来,接过本子看只有四个字:只有萌会。

    他意思是手语只有这个“萌”会,可是“萌”是谁?

    关棋见郑雁帆不解,用手指了指独眼又把独眼的名字全写出来:

    潘萌萌。

    “他真叫这名儿?”郑雁帆诧异着突然被拦住肩膀,正是叫潘萌萌的独眼。

    潘萌萌笑道:“贱名好养活嘛。”

    “没有没有。”郑雁帆连忙摆手,“不贱不贱。”

    到了澡堂——这南方城市里只有一家的澡堂。潘萌萌又问郑雁帆会不会介意一帮人光着身子一起泡澡,郑雁帆迟疑一会儿,看见了澡堂收银台上摆着的一盘糖果,心头一紧:“我没那么多讲究。”

    澡堂收银台后站着的经理见到打头的潘萌萌,啧声道:“潘萌萌,你又来骗澡洗了!”

    郑雁帆瞄了眼潘萌萌,倒是一副摆阔的样子,拿出自己手机向经理晃了晃自己的余额,笑道:“您这说的是什么话?这些钱看见没有?够我们兄弟姐妹在这洗十回了!我先给你交钱,怎么样?”

    “我这儿从来都是先服务后收钱,没有先收钱的规矩。”经理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进去吧,你们这群人味儿的很,等你香得能上桌了再给我钱。”

    潘萌萌拱了拱手说声“多谢”,拿出几张现金给了那瘸腿的大姐,瘸腿大姐和两三个残疾的女人互相搀扶着进了女澡堂,潘萌萌还嘱咐她们小心点别再摔了。

    剩下约摸十个大男人领了澡巾就囫囵地挤进男澡堂。郑雁帆跟在潘萌萌后面,却被潘萌萌制止住踏进池子的脚,一指近旁有帘的单间:

    “去,你都多少天没洗澡了,用皂子搓干净了再下来。”

    郑雁帆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走进那摆着大桶沐浴露和洗发乳的单间里,然后害羞地拉上了帘子。

    热水有些烫,不知是雾蒙蒙的水汽,还是久违地享受到了能洗澡的待遇而感动出的眼泪,郑雁帆的眼睛迷迷糊糊的,看什么都不真切。

    就好像梦一样。

    郑雁帆扶着墙突然笑起来,像他当时扶着墓碑一样哈哈大笑着,笑声透过帘子在澡堂里回荡。

    潘萌萌嗤笑道:“你们看吧,他真的有病。”

    沐浴露被按了好几泵,洗发乳在头上用泡泡堆出个高帽,郑雁帆仔细地搓洗着自己的身体,稍烫的热水和用力的搓洗把他整个擦成了小红人,好似掉了一层皮。

    这澡洗得他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了,就好像重生了一般。流浪以来积压的污秽连同躁郁的情绪,都被湿热的水流包裹着消失在了下水道里。

    郑雁帆围着澡巾从单间里走出来都感觉自己能抬起头来了,就像经理说的,他身上香得能上桌。

    他走向属于地下车库的残疾人的池子,大伙都笑着捏捏他的肩膀:“这小伙子,比我还白净呢!”

    潘萌萌后脑勺留的长发用鲨鱼夹挽在后边,见到郑雁帆还偏偏头炫耀一下:“情人节的时候我在中学门口捡的,好看吧?”

    关棋在潘萌萌后边用毛巾帮潘萌萌擦背,郑雁帆时不时就斜眼看过去,结果被关棋泼了一脸水。

    “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潘萌萌用手挡住郑雁帆泼回给关棋的水,“别跟个流氓似的。”

    郑雁帆恍惚地看着潘萌萌,半晌才问出一句:“你为什么留着左边的头发?”

    潘萌萌挑挑眉,没想到郑雁帆能问出这么无聊的问题,但还是答道:“因为我左眼瞎了呗。”

    小时候住在农村,家里穷点不起煤灯,家里穷到他本来是个双胞胎,父母却把他的兄弟给卖了出去。夏天蚊子多,他学别人用山上采的艾草和着木炭做成了自制的蚊香,把一块生锈的铁皮剪出几个尖尖,插着蚊香放在炕下。

    结果一天晚上起夜,黑灯瞎火的农村里那是伸手不见五指,正摸索着要下炕,手撑了个空就摔下来,左边眼睛扎进了铁皮尖尖,还把眼皮给划出几个口子,这眼睛就彻底坏了。

    因为左眼看不见,潘萌萌用一只右眼走路的时候,总是拿不准方向往右边斜;他若是刻意要往左边正,就变成了往左斜。

    为此潘萌萌在村里招了笑话,说他跟个一只眼的螃蟹似的,小心别掉进粪池里去。

    潘萌萌从此以后闭门不出,头发长了,父母要给他剪也不乐意,总觉得所有人都会害他。

    可那头发越留越长,潘萌萌渐渐能感受到头发的重量了,就编成辫子往左边一撇。

    这下可好了,他好像身体平衡了,他要往右斜就会被辫子往左压,他就能走直线了。

    直到现在,潘萌萌都保持着刘长左边头发的习惯。

    郑雁帆听到一半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好像他瞎了似的,感到一阵幻痛。

    接着也有几个人讲述自己的残疾往事:睡觉的时候邻居家起火,遭受无妄之灾的;工地上打黑工出现失误造成工伤的;还有以前是踩门中人因为舞台事故而被赶出来的……这桩桩件件,叙事生动又血腥,听得郑雁帆全身都跟着疼。

    只有一条手臂的大汉拍了拍郑雁帆发抖的肩膀,哈哈大笑道:“怕什么?我们现在不都好好的吗?就是难看了点,人还健康的很!”

    “就是就是,健康比什么都重要!”被大火烧得没有好皮肤的男人,也拍了拍自己壮实的胸脯。

    郑雁帆跟着这些乐观开朗的人齐声大笑,又看向没什么表情的关棋,关棋不解。

    潘萌萌却懂了:“他出生的时候就不会哭啦。”

    泡得皮都快皱了,这些人才依依不舍地从池子里爬出来。郑雁帆在更衣室里转了一圈,潘萌萌才递给他一套干净的衣服,而他之前脏得发霉的烂布衫,已经被丢到垃圾篓里了。

    郑雁帆举着潘萌萌的衣服对着自己的身子比较一番,虽然有点小,但勉强穿着也不是不行。他正准备往头上套,就被关棋抓住了手把潘萌萌的衣服抢过去,拿出自己准备的。

    关棋长得比潘萌萌高一个头,衣服自然也大码一些,郑雁帆比关棋还矮一点,所以关棋的衣服穿在身上宽松得恰到好处。

    潘萌萌看着关棋打手语,呵呵笑道:“他说你会把我的衣服撑烂。”

    地下车库的男人们走出澡堂,经理抱着臂脸上一副“别想白嫖”的样子,潘萌萌讪笑:“我把钱给大姐了,你看到的,她们出来会付。”

    经理不让潘萌萌走,他们一群人就在店里找地方坐着,顺便喝几口供应的热茶。

    “你有擦皂子吗?”潘萌萌悄悄问郑雁帆。

    郑雁帆惊恐地闻了闻自己身上,还有沐浴露残留的玫瑰香:“我现在……不是香得能上桌吗?”

    潘萌萌嗤笑着点点头。不一会儿男澡堂里传出大叫,接着是怒吼,继而是一个急急忙忙的搓澡工冲出来,拉着经理语无伦次地说话:“经理,那个胖子……冲澡的,的时候…摔了!”

    经理大惊,让这个搓澡工帮忙收银,自己换上了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进澡堂里。

    这时瘸腿的大姐领着姐妹们出来了。郑雁帆盯着她们的动作,发现她们只付了女人的洗澡钱,占大头的男人们的没付。

    “我们等人的。”潘萌萌和搓澡工笑着点点头,搀扶着瘸腿大姐的手臂,瘸腿大姐把剩下的钱又还给潘萌萌,他们一行人就这样径直离开了澡堂。

    真心机啊,潘萌萌。

    郑雁帆这么想着嘴角勾起来,跑到潘萌萌身边问:“你拿着麦克风的时候,怎么说话听者伤心,闻者落泪的……就是那个哭腔,也是演的吗?”

    潘萌萌眯眯眼笑道:“我要是有那演技,就去当明星啦!”

    他突然在一盏路灯下站住,白光从头顶打下来,有些骇人。

    “你说我幼稚也没关系,我就是怕黑罢了,怕的不得了,怕得心慌。”潘萌萌做作地抱着自己的肩膀扭动着,“怕黑怕哭的。”

    郑雁帆后来听关棋说,潘萌萌左眼完全看不见,右眼在黑夜里看见灯还全是散光。有个晚上潘萌萌一个人在街上走着,被小孩偷了钱包,可是街上灯光太亮,他只能依稀看见那小孩拼命奔跑的一双小脚。

    他怕的是黑暗里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