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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锐雯

    自那次离开集市以后,伊兰经常在村里说霍言的好话,而霍言则被勒令要求,没事就要去外面人前显圣。

    霍言表面服从,实则拿着剑,跑得远远的。

    诺克萨斯与艾欧尼亚之间的第一次战争,已经接近了尾声,诺克萨斯人被赶到了海岸线,艾瑞莉娅的名字现在传遍了整个艾欧尼亚。

    一年多前,还是十四岁的艾瑞莉娅,在普雷西典带领反抗军,打败了老谋深算的诺克萨斯统领,这一战被艾欧尼亚人骄傲地称为挺立之战。

    自那开始,士气大振的艾欧尼亚人就吹响了反攻的号角。

    霍言所在的村庄,受到疾风教派的保护,所以早早就获得了和平,不过,这种和平只是相对于战争时分。

    经过诺克萨斯人的入侵,一部分艾欧尼亚人丢掉了淳朴和对自然之灵的敬畏。不说与反抗军理念有冲突,自成一派的纳沃利兄弟会,单是路上的劫匪与强盗,也多出了许多。

    除却捡垃圾的时间,霍言身为游侠,闲着没事就会去扫荡扫荡这些匪盗。

    好在村庄这边并没有多少,所以霍言大多数时候都在看风景。

    流浪的日子里,很少有这样悠闲的时刻。

    像蝴蝶一样翩翩起舞的森林之灵,千奇百怪的动物,缤纷各异的植物,匪夷所思的建筑。

    这片被称为魔法源泉的初生之土奇特却不诡异,处处散发着平和的气息。

    转眼间,七天过去。

    一场针对霍言的家庭批斗会开始了。

    伊兰既是主力,也是先锋,率先质问道:“我这几天没有在村里看到你,你去哪了?”

    霍言互戳着手指,不敢看伊兰的眼睛,嘟囔道:“我去看看周围有没有盗匪,我打盗匪去了……”

    “啊!逆子,这事轮的到你管吗!”伊兰气冲冲地走到霍言跟前,支愣着霍言的衣服,似想找到些伤口。

    发现霍言安然无恙后,又长舒了一口气。

    “哎呀老妈,我现在很强的,不信你问老霍!”说着,霍言示意一旁脸颊消瘦,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给他解围。

    在疾风教派脚下长大的孩子,多少都会一点剑术,而老霍头年轻时,还有幸进入教派学过一段时间。

    老霍头抽了口旱烟,重重吐了口气,怡然道:“是的,小言现在……”

    话还没说完,中年的头顶便被拍了一下,于是悻悻地没有了后言。

    霍言抿着嘴,低下了头。

    记得离开之前,老霍头还有些话语权来着,怎么三年之后,一点说话的份都没了。

    就听妇人掐着腰,数落起老霍头:

    “当初要不是你把他气走,他现在能找不到人吗?还逞能天天去打劫匪,就这还要离家,早晚有个好歹,我可怎么办啊!”

    妇人的语气越来越软,眼眶肉眼可见地红了。

    老霍头赶忙将烟杆放到桌子上,走到伊兰身后,捏着肩膀开始安慰:“好好好,都是我的错,我想办法,可以吧!”

    “那你快想!”伊兰的神色好了些。

    老霍头看向一旁沉默的霍言,揣上了烟杆,又往兜里塞了两卷烟叶,出了门。

    老霍头一走,伊兰就说道:“别看你爹话少,他是个有办法的人。”

    霍言点了点头,心中倒真怕老霍头给他找个麻烦,于是找了个借口脱身,追上了离去的老霍头。

    “老爹,你要去干嘛?”霍言问。

    “还能去干嘛?”老霍头嗡声道。

    霍言苦涩地笑着:“我后面真得走,万一真说成了,不是辜负别人吗?”

    老霍头不走了,停下来打量着霍言:“其实我也不想让你再出去了,你看看你那一身伤疤,现在外面又不太平……”

    霍言叹了一口气,拿出面具戴在脸上,趁老霍头怔神的功夫,他又把面具取了下来,凝重道:“不骗你,我现在真的很强。”

    老霍头反应过来,忽而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

    彼时立志游走四方,奈何本事不济,现在孩子有本事了,还能强求对方和自己走一样的老路吗?

    如果真那样,才是人生莫大的悲哀。

    他叹道:“现在是伊兰当家,我亏欠她太多。”

    这回又轮到霍言叹气了。俩人一起蹲在路边,一个比一个惆怅。

    少时,老霍头磕了磕烟袋,站起身道:“你回去吧,伊兰那里我来应付。”

    “你能顶吗?”

    “能顶。”

    简单的两个字,老霍头默默地走上自己的路。

    见此,霍言只好怀着忐忑的心情回到家里。说到底,老霍头现在的家庭地位,与他脱不了干系。

    将夜,老霍头才回到家。

    听到楼下鸡飞狗跳的动静,还有伊兰的骂声,楼上看书的霍言,心疼的同时,又有一些小庆幸。

    然而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被老霍头叫了起来。

    “走,带你去见见人家姑娘!”老霍头说完这句话,就下了楼。

    霍言无言以对,却也只好收拾收拾。

    下了楼。伊兰连忙走过来,帮霍言整理衣领,连衣服上的每一道褶皱,都捋得平平整整,嘴上还念叨着:

    “见了人家家人,要会讲话,嘴巴放机灵点,有空多与姑娘交流交流,人家女孩子不会说话,男孩子要学着主动……”

    “我知道啦!”霍言给伊兰一个放心的手势,转身出了门。

    “哎,小言!”伊兰又叫住了霍言。

    “怎么了?”

    “别挑三拣四,姑娘挺不错的!”

    “知道啦!”

    霍言大感疑惑,但还是挥了挥手。

    老霍头今天打扮的也很利落,穿上了体面的外套,头发梳的一丝不苟,胡子也刮的干干净净的,手里还拎着两只充满活力的大公鸡。

    二人一路少话,但有时也会交流。

    老霍头提醒道:“我朋友家的女儿,那姑娘是诺克萨斯人,刚来到这里不久,好像失忆了,精神状态也很差,正好你陪她多聊聊,这段时间还能演戏给你妈看。姑娘长的俊,体格子也壮实,一天能割十几亩地……”

    那自顾的絮叨有大半没进霍言的耳朵,他因姑娘的身份而惊疑:

    “诺克萨斯人?”

    老霍头点了点头,突然见霍言欲言又止,顿时不悦道:“男人的心胸要大度点,知道吗?不是所有的诺克萨斯人都那么可恨,那姑娘已经悔改了,一个人揽下了整家的体力活,这点可比许多男人都强得多!”

    霍言仍未听进多少。他的心中,已经浮现出一道熟悉的白发身影。

    “她是不是有着一头白头发?”霍言问。

    这下轮到老霍头吃惊了:“你见过她?”

    ……

    随着目的地愈来愈近,霍言几乎确定了心中的猜测。

    他已经感应到前方的异样,绿色品质的小剑虚影就在麦田里。麦田里的麦子已褪去大半绿色,忙碌的白发身影尤其显眼。

    沿小路穿过麦田,二人来到了目的地。

    迎接二人的,是一个比老霍头年纪要大不少的老伯,听老霍头说,是叫亚撒—孔德。

    亚撒的两个儿子死在战争之中,而锐雯则是在精神崩溃,濒临死亡之际,被亚撒和莎瓦救了下来。

    亚撒和老霍头客套了半天,最后收下两只大公鸡,至于他的目光,则频频在霍言身上打量。

    “亚撒伯伯好。”霍言乖巧地上前称呼。

    “你好,”亚撒慈祥地微笑着,“小伙子今年多大了?”

    “十九。”

    “好年纪,听你父亲说,你之前流浪了三年,刚回来不久?”

    “是这样的。”

    “你会剑术吗?”

    “会一点点。”

    “你是个游侠?”

    “是的。”

    “不错的小子。”

    老霍头细细打量了一遍霍言,赞赏地点了点头。霍言却从其眼中看到了感伤。

    亚撒将老霍头和霍言接到了屋里,解释道:“这事我并没有和黛达说,打心眼里,我是想她能融入我们这里,但是她敏感的身份和内心……”

    (注:黛达在艾欧尼亚语中指女儿的意思,锐雯在重伤和失忆后,被亚撒夫妇救下,二人像对待女儿那样对待她。)

    老霍头点了头,露出个理解的表情。

    不多时,白发姑娘跨进了门楣。

    她穿着宽松的布制衣物,那是男人的衣物,裸露在外的小腿呈现小麦色,腿肚匀称又饱满,上面还沾染着晶莹的晨露。

    她拘谨地站在靠近门口的位置,身体挡住了部分阳光,阴影的衬托下,整个人显得很高大。

    那头湿漉漉的白发,收起了张扬,有几缕发丝服帖在脸庞,白发下面,是一张小脸。

    她的眉毛苍白又细长,看着很英气,眼神有些躲闪,但若是对视下,能看到内藏的坚毅,鼻梁不屈地挺翘着,稍垂的嘴角,又显得整个人有些冷漠。

    锐雯的肤色并不白皙,甚至说有点黑,但看起来很健康。

    亚撒向锐雯招了招手,老霍头满意地点了点头。

    至于霍言,这个年纪的人,难免会因为美好的事物而惊心动魄。

    锐雯来到亚撒的身后,亚撒转头问:“莎瓦和你说了今天的事吗?”

    锐雯点了点头,神情依旧拘谨。每每有陌生的艾欧尼亚人出现,她都会选择避面,今天还是主动见人。

    亚撒转而向锐雯介绍起老霍头和霍言:“这是你霍蒙叔叔,这个是霍言,比你小一岁。”

    锐雯看了过来,神情似在思考,她艾欧尼亚语说得并不标准,甚至有些僵硬:“你们好。”

    老霍头点了点头,又转头看向同样站在父亲身后的孩子。

    霍言的拘谨则来自激动的心情:“你好,锐雯。”

    屋内的气氛有些尴尬,倒是处于中间两人的老霍头和亚撒,二人诉说着锐雯与霍言各自的信息,言谈兴质很高。

    少时,亚撒对锐雯说道:“黛达,你可以试着相处一下,如果你不愿意,我们不会勉强你。”

    老霍头也点了点头,然后手肘推了推霍言。霍言不明所以,也跟着点头。

    锐雯深吸了一口气,神色平静了些。

    亚撒和老霍头相视一笑,亚撒继续道:“你们出去走走?外面天气不错。”

    这时,老霍头又肘击了霍言两下,霍言终于明白了老霍头的意思,磕巴道:

    “那……锐雯……我们出去走走?”

    锐雯点了点头。

    得到应允后,霍言大步地迈出这让他喘不过气来的房间,锐雯同样如此。

    二人走后,亚撒和霍蒙立马变了副脸色。

    “真是麻烦你了。”亚撒愧疚的说。

    霍蒙连连摆手,抽着烟怅惘道:“哪有的事,说到底还是你帮了我的忙,孩子有自己的想法,偏偏伊兰又催的紧,我倒是想他能闯出一番名堂……”

    “如你所说,村子肯定留不住他……唉……主要是黛达,整夜整夜说些仇恨的梦话,我问什么她也不愿意说,真怕憋出什么毛病来!”

    “年轻人好交往,小言的性格也容易和别人相处……”霍蒙正在抽烟,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了下来,“话说……他们两个要是真成了怎么办?”

    “应该……不会吧?”谈及于此,老伯的表情变得有些奇异。

    ……

    霍言和锐雯前后走在麦田的小路上。

    跟女人相处,总是不像和男人那般方便。

    当初他和亚索在一间小酒馆见面,霍言端着一杯麦酒,前去与亚索拼个桌,就从这样一杯酒开始,二人掏心掏肺地喝了足足一整夜。

    而现在,沉默的人,看着各自的景。

    麦田将熟,空气中充斥着麦香。野地与林间,花朵缤纷盛开,同样芬芳。

    半晌,至一处巨石。霍言提出来停下坐一会的要求,二人才正式开始聊天。

    “这里的景色真不错啊!”霍言感慨道。

    “是很不错。”锐雯赞同地点了点头。

    “你来自诺克萨斯?”

    这没话找话的悄然一问,却让锐雯一下子怔住了,她神色有些难堪。

    “对不起,我失言了。”霍言连忙致歉。

    习惯性的话术却问到了一个在仇国生活之人心中最敏感的地方。让锐雯精神失常的,恰恰就是这个背弃她的称呼。

    那陌生的面孔并没有讥讽与厌恶,反而满是歉意,气氛似乎不那么沉重了,锐雯松了一口气,平静道:“我确实来自那里。”

    霍言不打算追问有关诺克萨斯的事了,可是他也不会找话题。

    矛盾之处在于,秉承着演戏的成分来说亲,哪能一下子碰到好看的女英雄。

    谁能经得住这样的考验?

    霍言清楚地知道自己肋骨的硬度。

    此时的锐雯也有着自己的困境。

    她遗忘了很多事情,只知道打仗了,她是诺克萨斯人,杀了很多艾欧尼亚人。

    破碎的血色记忆时不时浮现眼前。她明白亚撒老伯的心意,但对于这件事,她没有心情也没有精力。

    可是她也无法说出口。直接驱逐一个似乎愿意接近她的人,实非好意。

    沉默是晚春芬芳的风。

    “你感觉闷吗?”

    “这里的空气有点……”

    二人同时开口。

    霍言笑了笑:“我们去集市走走吧?”

    那明朗的笑容让锐雯怔了一下,她陷入了迟疑,而后摇了摇头:“人们会唾骂我。”

    “整日闷着可不是办法,你跟着我,我会帮你想办法。”霍言自信地说。

    “不想去。”

    “是不想去……还是……我不会勉强你。”霍言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着她的答复。

    锐雯沉默了一会,点了点头。

    在霍言的带领下,二人走了一条通往村庄集市的,人迹罕至的小路。

    锐雯确实很紧张,每每有人路过,她都会低下头,加快脚步。若是有人驻足观望,那她就会不由自主地颤抖。

    她不敢想,是否这里面就有哪个人的孩子,哪个人的父母,因她而死。

    霍言没想到她竟然社恐成这个样子,于是不由自主地挡在她的前面。

    在快靠近集市的时候,他将锐雯带到了一片小树林,嘱咐道:

    “你在这里藏好,我马上就回来,等我回来,我们就能一起去集市了。”

    透过林间,能隐约听到集市里热闹的叫卖声,锐雯看着霍言自信又轻快的神情,乖乖地点了点头。

    而后,那消瘦的背影便奔向了集市,跑的很快。

    锐雯就这样望着背影离去的方向,等啊等。

    她也想去热闹的地方转一转,和过去阴郁又森严的地方不一样,艾欧尼亚处处散发着生机与平和。可是一想起那些骂声,一想起那些指责,她的眼前就会浮现出一道道凄惨的亡魂。

    亚撒父亲的两个儿子,无数个家庭的父母与子女,他们原本和她一样拥有生的权利。

    她宁愿这片土地给她带来痛苦的责罚,那样她也许会好受些。否则每当破碎的记忆重现时,收留与温暖就会像刀子一样扎进心里,她没有机会也还不清。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不过戴上这个,你也许会好受些。”

    温和的声音浮现在耳边,青年不知道什么出现眼前,正递着一张面具。

    这个时候,锐雯才意识自己的失态,人声鼎沸的地方,总是容易让她陷入了过往的阴霾。

    “如果你不愿意,我们现在也可以回去。”霍言注意到了锐雯的失神,她苍白的脸上好似蒙着一层恐惧,于是提醒道。

    “谢谢你。”锐雯站起来接过面具。

    木制面具刻着半张鹰脸,雕刻面具的人手法很糟糕,更像是某个孩子笨拙的作品。

    拂上面具的那一刻,黑暗转瞬而过,光明重映眼中。锐雯的心中莫名地多了一种勇气和恶趣味。

    戴着面具应该没人知道我是谁!

    笨笨的鹰脸和外面浓密又张狂的白发配在一起,有着一种莫名的滑稽感,霍言抑制不住地想笑。

    “怎么了?”面具下的眼睛充斥着疑问。

    “没事,你戴着很好看。”说着,霍言给自己戴上一张面具,不同于杀人的那张。

    自见到永恩以后,霍言就意识到要行走江湖,要拥有自己的面具。

    不为别的,酷。

    “你为什么也要戴面具?”锐雯又问。

    “那样就没有那么多人注意你了。”霍言答。

    “谢谢。”

    “小事,总有一天,你会不用戴面具,也能走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