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迷 » 玄幻奇幻 » 极夜1:前奏 » 10. 初醒

10. 初醒

    1.

    水纤坐在沙发上哭哭啼啼地不停,也没逃过东方冰的埋怨。

    有陈霄芳和雪狐做担保,才把水纤从卫队长叶虎手里抢了回来。不得不说,只要有卡旭人能够说话的地方,水纤的影响力就在,虽然雪狐是假的卡旭人。要不然怎么说,多积德还是有好处的。

    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现在却好端端地站在面前,看着面前将近十年未见的儿时玩伴,水纤泪汪汪的眼睛里,说不清是惊喜还是惊讶。她好像抓一抓东方冰的翅膀,可她铭记于心的永远是他小时候双持匕首,一脸冰冷的样子。一想到这他宁愿去蹂躏风阔,甚至是火以达,也不愿意招惹一座冰山,很有可能还会挨一顿臭骂。

    “还好意思哭呢。”东方冰瞪了她一眼,顺便递给她一张纸巾说,“风阔就让你这样到处乱跑?”

    “我就是……好奇嘛。我看小云落进那个小房子里半天都没出来,就进去看了看,然后钻进那个地下室,谁知道就到这来了,我还以为回卡旭了呢。”

    东方冰深叹一口气,绝对能吹灭一百岁生日的蜡烛。

    她还真是一点没有变化——还是那么淘气,还是那么好奇,一点也不像是女孩子的样子。

    “一会儿就让‘瓦伊’送你回去。告诉风阔,让他找个链子栓你脖子上,除了风阔身边,你哪都别想跑。”

    “他才舍不得栓我呢。”

    水纤抬起右手想要擦擦眼泪,突然发现手上的铁手套还没有摘下来,于是直接掀起裙摆擦了擦脸。她看着茶几上的两个红颜色的果子,问道:“这个是什么?能吃吗?”

    东方冰心里暗叹道这个傻子心可真大,差点小命不保,刚得救也没忘了吃。他没好气地点了点头:“吃吧吃吧。”

    “他们都不在,我偷吃人家的东西是不是不太好。”

    “那也拦不住你馋。”

    东方冰向来不爱说话,但是每次面对水纤,他都不得不絮叨起来,不胜其烦。水纤一旦心情好,就能做到一直说个不停,就算身边的人已经疲于应答,她也不会让别人的耳朵得到一丝的空闲。这个臭毛病也就风阔能忍得了,就是东方冰这样的脾气,也能让她磨得一干二净。

    “你当时受伤的时候,可给我吓坏了。”水纤嘴里的东西还没咽下去,说道:“风阔说想知道你是不是真像火以达说的那样,什么都不记得了,就要和你打一架,试一试。我没想到他这个笨蛋还能打过你。”

    那明显是东方冰放水了。

    不过也是因为他知道水纤在旁边,他才这样有恃无恐。水纤的疗伤能力他亲眼见过,只要是受伤的人还有一口气在,她都能有办法让人活蹦乱跳。不过她刚刚说起火以达,却让东方冰想起另一件事情:火以达是怎么知道自己失忆的事情?

    从头来想,一开始是雪狐的出现。在雪狐最初出现在东方冰眼前时,有那一瞬间他真的以为面前的人就是云落。可是他很快就发现了破绽:当时的雪狐穿的是露脐装,而以卡旭的文化来说,肚脐对于女性来说也是私处,若是真正的云落,不可能这样不知羞耻。就算雪狐是有和卡旭人一样的粉色眼睛和银灰发色,东方冰也能够一眼认定她是蓝月人。

    那么雪狐的目的是什么?

    能够伪装成云落来接近他,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当年擎烟城的事,除此之外再也想不到其它的理由。从始至终,东方冰在雪狐面前装作失忆的样子,就是为了钓出雪狐的目的。既然火以达知道了这件事,那么很有可能,雪狐就是火以达派来接近的。

    一定是卡旭发生了什么事情,否则火以达不会有耐心等到八个卡旭年后,才派来这样一个“间谍”。

    不,应该说是“诱饵”,或者是“引路人”。毕竟雪狐的演技实在拙劣,她的作用仅仅是让东方冰跳出蓝月这个舒适的生活,加入到卡旭人这个圈子里。

    东方冰看着水纤吃完了一整个拳头大的红果,问道:“你们不在卡旭好好待着,怎么会突然来到蓝月的?”

    “哦,这件事正要和你说呢。”水纤拿起了第二个果子说,“石钉城知道吧?石海家族的帝都,被一个卖苹果的小商贩给屠城了,和当年你主演的事一模一样。然后卡旭这些族长们坐不住了,开始怀疑当年擎烟城的事可能真的不是你——天伤——自己一人所为,甚至都不是你的意愿,也都害怕自己家族的帝都成下一个死城,快吓傻了。没办法,找你寻真相来了。”

    “那你们怎么找到我的,怎么知道我在蓝月?”

    “柳絮啊!蓄能发现者卡梅德的孙女,传奇重剑‘应柳’的独女。她一个小屁孩,手里总是托个球,好像什么都知道。”

    柳絮?东方冰想了一会,发现自己并不认识,也没再多问。不过应柳他是知道的,约等于卡旭的重剑始祖,与重剑特兰齐名。听说炫天在剑术的鼎盛时期也没完整接下应柳三剑。

    东方冰从冰箱里翻找了一阵,拿出一瓶果汁递给水纤说:“你不怀疑吗?你不怀疑……这整件事真的就是我做的。”

    “怀疑个屁!你就一手匕首玩得好,擅长暗杀别人家的高官和族长。还不如我呢,你打得过谁啊。”

    “那么……‘瓦伊’也是火以达的人?”

    “小云落吗?”水纤煞有介事地看了看周围,贴在东方冰耳边说:“火以达不让我告诉你是他让基隆让小云落假装云落让你不在蓝月藏起来的。”

    看来,东方冰想的没错。不过出乎意料的是,这里居然还有基隆参与进来。当年就是他追捕东方冰和云落两个人,东方冰走投无路才一头扎进了风穴,也因此来到了蓝月。

    八年前这个老头就已经五十多岁了,竟然现在还没死。在卡旭,这样长寿的人可不多见。

    幸好水纤误打误撞来到了这里,不然东方冰还真不知道从谁嘴里能得到这些还算有用的消息。基隆也还活着,雪狐一定知道他在哪里,他也或许会知道一些事情。

    “哎,天伤!”水纤拍了拍东方冰的肩膀,正在思考的东方冰被吓得一惊。水纤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摇晃手里的空饮料瓶说:“这个软软的瓶子还挺好,我能把它带走吗?”

    2.

    雪狐一直怀疑,东方冰的失忆是假的,直到她将基隆带至东方冰的面前,才证实了心里的疑惑。

    “基隆,你以我自由为代价而要寻找的人,就在这里。”雪狐站在门口看着身边的老人说道。

    基隆,从他二十五岁起,就是炫天家族裂丘城的前线指挥官,一生为人果断决绝,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犹豫过。当年威风凛凛的指挥官,如今也成为了手持拐杖,塌腰驼背的老人。他看着缓缓站起来的天伤,口中的酸涩尚未说出,眼圈却先红了起来。

    心中有数不清的问题,也有许多的答案,但不知从何说起。

    “不愧是指挥官,还真是锲而不舍。”东方冰说,“请坐吧。”

    “我知道你心有不甘。”基隆慢慢坐下说,“你救了晨星城,也救了家族,但是没有人理解你。”

    他说的是在晨星城城门前,王权之战的最后一块战场。还未拥有“东方冰”这个名字的天伤,为了守住家族的大门,亲手放火烧死了他的大哥。

    “理解?自从我九岁被我父亲放逐到晨星城开始,我就从来没有奢求过什么‘理解’——你不用在这里说些好听的,有什么话直接说吧。”

    直接说?用从哪开始说呢?他有一肚子的话想要吐出来,奈何已经找不到出口。八年的等待早已经愈合了伤口,却被一道伤疤堵死了期待已久的倾诉。他只能将这道伤疤狠狠撕开,流出如当年一样的鲜血。

    3.

    天伤在晨星城的一把火之后,整个卡旭都明白了,这场旷日已久的王权之战,炫天家族才是最后的赢家。

    就算夕焰家族还可以挣扎,那也是强弩之末,再也没有努力的必要了。他们本想掏出自家的王牌一举拿下晨星城,就等于在炫天家族撕开一道口子,整个东部的外侧防线瞬间垮塌过半。那么,与之邻近的锦灵家族就算是已经加入战败家族的行列,也绝对不会放过这个趁火打劫的机会,他们有且仅有的策略就是从晨星城的南部防线骚扰摸进,趁机拿下他们三代族长觊觎的“迷沼”。而炫天家族南部的沉川城、中东部的擎云城甚至是中部的擎烟城不会坐视不管,到那时,整个炫天家族的东部就真的乱成了一锅粥,夕焰家族可选择的余地就更多了,或者休养生息,或是隔岸观火。如果真是这样,这场仗还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

    天伤的这场火,烧光了他们所有的幻想。

    也烧光了炫天家族的幻想。

    当初夕焰家族挥师从黑臬商路挺进,直接站在了晨星城的城门下。炫天家族的少族天诺与族父天苍——也就是族长炫天的父亲——亲自从擎云城赶来支援,就是要将他们称王的欲火扑灭。天诺看城下的三百敌军,心里乐开了花,因为自己从擎云城就带来了四百人,加上晨星城的四百七十人,一人一口口水都能把他们淹个半死。他不由分说就亲自带着八百多人出城迎战……

    有句关于天诺的评价,是炫天亲口说的:天诺最大的优点,就是没有脑子;最大的缺点,也是没有脑子。

    仅仅是一开始的短兵相接,天伤和天苍就发现不对劲:对方的士兵根本不是普通的士兵,而是三百只活灵。

    当自家的剑刃一次次撞在活灵凝聚的冰刃上时,天苍的嘴里下意识就喊了一句:“不好!”

    可是已经迟了。

    转眼间天诺的军队就如归亡季凛风下的枯树,似是一阵风吹过,枯叶尽数飞零。天苍站在城墙之上看着剩下不到五百的士兵,而对方损失的还是个位数,用手中的木杖在天伤已经拔出的长剑上轻轻划拨,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地提醒了一下天伤。

    “孩子,你要小心……”

    天伤心领神会——他知道怎么做,也只能这样做。

    一片翼影在战场的血肉之上盘旋。天伤在空中挥斩刀剑,战场的血海顿时化作火海。

    一边是活灵的欣慰笑脸化作死灰,一边是生者的哀嚎狰狞扭曲成泥。

    ……

    结束了,都结束了。

    可是家族议会的长者们不这么认为。族长炫天的长子天诺已死,炫天年迈,下任族长的位置绝对不能落在天伤身上,即便是二女儿天琳优柔寡断,不是作为族长的材料,也不能给天伤这个私生子一丝可能。

    天诺身为长子,他至死都在为家族献身,战斗在前线到最后一刻;天伤作为私生子,却亲手弑杀族人的士兵,甚至面对家族的少族都没有一丝怜悯。按照本族例律,推赴刑场,处以刺心之刑。

    天伤在监牢中被关了两季,直至身赴刑场中央,他的父亲炫天都没有看他一眼,只有炫天的二女儿天琳每隔三天都回去看看他,给十三岁的天伤讲故事,端来亲手做的饭菜。可此时的他不喜故事,不爱美食,他反而期盼执刑的那一天。因为天琳告诉他,父亲应允了天伤的请求,亲手为他执刑。

    那只是天琳为了安慰他而编出的谎言罢了。

    后来的事,就是如今的卡旭也在津津乐道:天伤被刺中心脏的瞬间,却似着了魔一般,放声狂笑。又一挥手,就凭空斩断了刽子手的脖颈。胸口还立着一支长矛的天伤,抢夺身边士兵的长剑,肆意挥砍,每一剑都能换来一条性命的陨落。还有人脑袋已经滚落在地,身体却还能直挺挺地站着,成为一道令人无法理解的风景。

    从中午三时三刻到下午六时整,一共九时七刻,天伤似有用不尽的力量,屠杀一千八百二十名平民,一千三百名士兵,抢夺祠堂中的凝玉剑。尸体几乎盖满了擎烟城道路的每一个角落。直至再也没有士兵能够勇敢向前,他才飞落在城墙上,亲眼看着火光下遍地的尸体,一声声地质疑,这到底是不是自己的所为。

    身为家族守护的火以达,他在做什么?他看着天伤一剑剑地收割生命,听着天伤对自己的一声声质疑,什么都没有做。他甚至在天伤成为活灵之前因为无法承受伤势而濒临死亡,亲自带来了云落拯救天伤的命,看见从裂丘城赶来追捕的军队,纵容他们逃亡。

    当时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这样,毫不作为。

    或许是对家族的失望——许多人都对自己的家族失望;或许是对天伤年幼的不忍——许多人都对天伤心怀怜悯。基隆一次次地问他其中的缘由,他如往常一样用空洞洞的眼窝看着基隆,似是漫不经心地吐出一句:

    “我在寻找真相。”

    4.

    基隆带着一百人本想从裂丘城赶来支援,可是为时已晚。他看着火光下遍地的尸身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与他的士兵一同单膝跪地,不知道是在表达什么样的歉意。而曾经不可一世的以达,却以同样的姿势跪在城墙上,脱下他红褐色的斗篷,年少时健壮的肌肉早已经变成如即将腐烂的枯树。

    基隆看了火以达一眼——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火以达斗篷之下的样子。

    “他去哪了。”

    被拦住问话的幸存士兵指了指西北方,继续推他装满尸体的小车。

    上午一时五刻,平日里天空就已经泛白的时间,在极夜初亏,被卡旭人信仰的旭日之神却胆怯地躲在蓝月的身后。基隆与他的随行全部换了新的火把,向西北方而去。而在临行之前,火以达突然叫住了基隆,将祠堂中的浪兵剑交给了他。

    按火以达的话说,西北方是离声火山的方向,活灵众多,从七星剑中随便挑了一把,用于活灵面前保命。

    他们一行人跨过北云江,途径北月城,终于得到了天伤和云落的踪迹——两人刚刚经过城镇,如果他们没在城镇附近的树林里,那么他们不可能向南走,有忘江阻断去路,最有可能的只是继续西行,直奔离声火山。可这里树木丛生,加上天色昏暗,在这样的环境里想要找到两个孩子,无疑大海捞针。

    基隆没有办法,只有在两人最有可能藏身的地方打草惊蛇。若是这样没有结果,基隆只能去火山下闯一闯。不过,暂且不说他们能不能在常年翻腾的火山下活下来,过了离声火山就是行云家族的地界,他们也不可能逃过边境哨卫的眼睛。

    正当他们基隆将队伍拉成“一”字形准备搜索,却从树上齐刷刷跳下来三十人。近一半的士兵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被突然出现的绿衣人放了血。存活的士兵本能地原地反击,直到身上多处一道致命的伤口才发现,他们的剑术水平根本不在同一个阶段。这些绿衣人每人手中拿着一模一样的光铁窄刃长剑,每次攻击没有任何拖泥带水,要么划开脖颈,或者直入心窝,即便是士兵们好不容易调整好姿态准备迎战,面对这种迅疾的剑术也毫无招架之力,他们总是能找到防御的缝隙给予一记致命攻击,完全不像是炫天家族的剑术风格。

    基隆现在能做的,只能是带着剩下的八个人拼命地逃跑。但后有追兵,他们带伤根本跑不了多快。基隆身边的士兵突然站住了,面对着追过来的五名绿衣人。

    “指挥官,你跑吧。裂丘从来不缺士兵;裂丘城需要你。”他握紧手中的长剑说,“离声火山的脚下,有一座风穴。”

    “我们拖住这帮杂种!”其余的七名士兵也站定了。

    5.

    在卡旭这片大陆,缺少幸福,缺少安定,唯独不缺少死亡。

    每个人有着不同的命运,却被命运赋予同样的归宿。卡旭人对于这份赠予坦然接受,习以为常。他们见惯了亲人的消逝,习惯了每一个所爱的人被吊在峭壁之上。但也会伤心,也会哭泣,旋即也会明白,在不久的将来,自己也会与他们相同的模样。

    天空终于泛白,基隆知道身后不会再有自己的士兵过来,但他还是回头看了看,明知这是对自己无谓的安慰。

    一座白石搭建的风穴就在他的身后,破烂不堪,他站在门口不知所措。基隆不明白,那些绿衣人到底是谁,为什么他们要阻碍,这明明是炫天家族自己的事情,外人的插手完全是多余的;若是因为政治因素,天伤只是被利用,但擎烟城已经完蛋了,没理由再去保护天伤,这根本本末倒置。设想是因为个人因素,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有人不想让天伤死掉,从头至尾的事情,都是为了保护天伤。

    “天伤……擎烟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不明白;火以达不明白;就连天伤自己,也不明白。

    他隐隐感觉到这件事的背后是一张巨大幕布,而自己仅仅是幕布前微不足道的小角色。

    火山的脚下一片灰白,唯有四只绿色的人影格格不入,他们就像头顶那轮不见边际的蓝月,一口口嚼碎残存的希望,吐出来的渣滓,全都是绝望的根源。

    基隆看着风穴的入口——一道深不见底的甬道。入口边,还有新鲜带血的布条,想必一定是天伤在卡旭留下的最后一片纪念。

    他踏进黑暗的甬道,盖上了头顶的石门。那一声碰撞的瞬间,是为自己盖上的棺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