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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被捆着的鸡

    “你不睡了吗?”我问。

    “待会困了就睡,你想一个人?”

    “噢,不是,我随口问的。”

    她走过去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她奶奶那稀疏的白发。她奶奶的嘴巴大大的朝上张开着,好像这样才能用力呼吸到新鲜空气。在晚上的这个时间点看着尤为吓人,仿佛丧尸一般,让人不忍直视。

    我扭转头默默看着从远处高楼里传来的灯光。城市里的霓虹灯闪烁着橘黄色的光芒,那是唯一让人感到内心暖和的。今夜如此漫长,就像极昼面没有尽头的黑夜。我坐在那张板凳上换了许多姿势,看手机玩游戏,每一次停下来都感叹时间才过去这么一点。

    我回头看到她躺在她奶奶的身旁已经熟睡了。我试图坐在板凳靠着墙壁睡觉,但这无济于事。

    我回想起两年前奶奶最初住院的那些个晚上。那时候哥哥照看了奶奶很多个晚上,然而直到今天我才稍微对那些晚上有所感悟。这是一种百般折磨!心灵和身体的折磨!

    在这里自己又能做什么呢?如果奶奶今夜都不起来夜尿的话,我根本就是白费时间。哪怕她需要夜尿,也能按一下按钮就找到护士帮忙。在这里看护究竟是在骗奶奶还是在骗我自己?究竟是为了奶奶好过还是让我自己的内心好过?是不是每天在这里,就可以让之后的自己没有那么自责?

    我坐在板凳上靠着墙壁,不知道头多少次坠下又立起,像个不倒翁一样来回摆荡了数十遍之后终于找到了一个平衡点在模糊的意识中短暂地睡着了。

    夏天的早晨来得早,6点多钟天已经亮得差不多了。早晨的光虽然不刺眼但是却像羽毛在人脸上来回扫过一样痕痒。我自小睡眠就容易被打断,睁开眼看着黎明就这样到来,浓浓睡意也被一点点扫荡干净。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扭动着身子想要焕发一点活力,却感觉到了因为昨晚睡姿别扭导致的腰酸背痛,全身都像是刚脱臼了的状态,怎么也无法完美咬合运作。我期待早上快点有人来接替我的班,好让我离开。

    把这种看护工作看作是看管地狱之门是最为恰当不过的,也许一不留神死神就会冲破这道门。我转头看看奶奶,却惊讶得忙退两步。她正睁着眼含着笑看我。

    “奶奶,你可把我吓死了。你没睡觉吗?”

    “刚醒呢。”

    “饿了吗?需要我给你去买点早餐吗?”

    “还不饿。”

    “上洗手间需要吗?”

    “不用。”

    等待父亲过来交班这件事让我感觉时间分外漫长,仿佛我们是在远古时代,没有任何通讯也没有钟表,仿佛等的人永远都不会到来。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格外煎熬,然而越是着急就越是觉得时间缓慢。

    这样的分分秒秒更让我疲惫的身躯觉得煎熬。心中总是产生这个念头——不如先回去吧,待会自然会有人来。但同时虚荣心也在发作——我都在这里一整晚了,还差这一两个小时吗?倒是让他们看看是谁在这夜里守了一晚上,受了多少煎熬。

    可是谁也不会知道你在这里有多煎熬,就像我之前不知道哥哥那样。他们只看到了一个早上憔悴的你。他们恭维你两句,说了点好听的话,自己就借此聊以自慰了。

    7点38分,我看到父亲手里拿着两碗粥来了。他问我吃不吃,仿佛我们没有过隔阂。我摇头回应。我跟奶奶道别之后离开了。

    走在路上觉浑身无力,身体疲惫,睡意愈浓。看着路上正准备去上班的人,我想他们这一天的苦怎也比不上我昨天的苦。如果一个人连睡眠都被剥夺,就算赚到钱也没有力气笑了吧。我回到家躺在床上,浓重的睡意像暴风雨快速积攒的乌云马上就侵占了我的意识。我沉沉地睡去了。

    下午的阳光晒在房间窗帘里,像烤炉一样炙烤着我。我迷迷糊糊地从床上醒来。打开手机收到了上次和小峰哥碰面那家公司的短信。我通过了面试,他们让我两天后上班。

    尽早上班本是我所希望的。可是当希望变为现实,我好似又有点想要逃避。我想来想去觉得自己应该多花时间留在奶奶身边照顾她。我不知道这种主动的想法是何时开始的。可能是昨晚之后,我被那个女孩影响了。

    而且到了今天看来,我和父亲的关系也没有到那么不可挽回的地步。那天大家都只是在说气话罢了。这样一来,我也没有了必须要现在出去住的理由。何况,我早就知道按照我现在的经济状况,这是不现实的。

    尽管如此,我还是去按照需要办理银行卡。在工作日的下午时间办理银行卡是很便捷的事情,很快就结束了。去照看奶奶的主动想法好像在不停呼唤我。我没有其他的事情做,所以还是决定去医院。

    我到了的医院病房的门口就看到了昨天那个女孩。她正拿着毛巾给她的奶奶擦拭身体,免得生褥疮。我走进门口时则看到叔叔正在给奶奶剥橘子吃。如今照顾奶奶是一件大家心中的苦差事,能见到叔叔在这里,自然让我对他产生了患难情愫的好感。

    想起多年来母亲给我讲述关于叔叔的坏形象——自私小气,爱赌钱,狡猾阴险,总是麻烦父亲。那些说法长年累月灌输给我们以后,我们便模糊地归纳叔叔为“坏”。然而人性是复杂的,自私小气爱赌钱,阴险狡猾不诚信的人也可以孝顺母亲。

    他见到我之后就抬起头来露出了小狗一般的笑容。他的两边嘴角拉得很高,下唇下弯幅度很大,配上快要眯起来的眼睛,是一个狡黠的笑容。

    “嘉文你今天不用上班咯?”他问我。

    “过几天就要上班了。趁现在有时间来多看望一下奶奶。”

    奶奶听见了开心笑着回应说:“都是我的好孩子,好孙子。个个都孝顺……”

    “好点了吗?奶奶。”

    奶奶的表情瞬间一转,嫌弃自己地说:“这个脚还是很痛,发也发不上力,动也动不得。”奶奶已经连逞强都做不到了。

    叔叔听了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半埋怨半安慰地说:“老妈子,你以为让你吃的药是龙王庙的仙丹吗?肯定没那么快好的。要是有这灵丹妙药,皇帝也不至于生病啦。”

    “是是是……要有这药你有钱买给我吃?话倒是说得漂亮咯。”奶奶笑着回应。我也乐呵呵的跟着傻笑。

    叔叔看我笑得开心打着我玩笑说:“我没钱。嘉文有钱。现在的年轻人都有钱。我也是老古董了。是不是啊?文儿。”

    我还不习惯接长辈的话,更何况是笑话。所以除了浅浅一笑表示自己在听,没有作回应。我尴尬看向了隔壁的女孩。她听到我们这边的笑声嘴上也露出了一点点微笑。我才发现阿城与生俱来的幽默感是继承叔叔的。

    我们聊了没多久发现叔叔是13点左右接了父亲的班过来的。现在五点多钟,叔叔跟我说回去做饭给爷爷吃了。我随即也留了下来继续照看奶奶。

    晚饭我给她买了粥,自己买了个牛肉丸粉。奶奶身上的疼痛让她胃口尽失。只是吃了几口就说差不多,让我把剩下的吃完别浪费。我忙说自己买了粉吃,粥可以放一边饿了再吃点。

    奶奶总是看着我露出浅浅的有气无力的笑。她问我还记不记得自己的乳名阿楞是怎么来的。她帮我回忆起我小时候我吃饭的样子。

    那时候我总是在木沙发上把饭碗放在扶手上吃饭,吃到一半血糖升高了人就开始犯困,总是把带饭的碗弄了一地。由此得了这个乳名。

    我耐心听着奶奶将这个我听了无数次的故事又重复了一遍。

    我想起了自己还很小的时候——那时候我们全部人都还住在D的日子。奶奶和爷爷住在楼梯间的小房子里。奶奶会做饭菜两个人吃。

    有好几个晚上他们都在做芋头吃。我第一次吃到芋头就是那时候,口感是粉的。奶奶知道我喜欢吃烤焦的食物,就把芋头也炒得很糊,带点焦香。我在那里吃了两顿,硬是拒绝了妈妈叫我上楼吃饭的要求。

    一个长大的人,身上免不了形成了很多偏好习惯。这些习惯已经变成生活之中的一部分,很多人都已经记不清楚是在哪一个时候形成的。记忆的部分会随着时间被锁在一个盒子里。直到你和那些筑建你记忆的人一起时,才有可能重新打开那些盒子。现在我能清楚地回忆起当时的快乐。芋头的焦香味仿佛还在舌尖上。

    也许那时候我应该抓紧时间,多和奶奶聊一点小时候的事,以不至于让一些记忆的盒子永远的就此消失。这在将来成为了我的一个遗憾。

    晚饭过后,空荡荡的时间线里面给了我一种失落感。我又开始担心起今晚如何漫长,自己该如何度过。

    我想起小时候家里准备过年的时候会在阳台养一只鸡。我问母亲是为什么。她回答我等过年宰了吃。我能知道过年是它的死期,却不知道它自己是否知道自己的将死命运。它的脚被绳子的一头捆住,生活空间仅局限在阳台里。

    我每天早上都听到它唤人梦醒的鸡鸣。我会代母亲拿昨夜吃剩的米饭和着水给它吃。我有时候放个凳子在那里看着它吃。看着它眼睛谨慎小心地观察着周围,一边点头一边吃。

    我那时候常常想——它作为一只鸡的生命已经没有多少天了。它可怜吗?活着的意义只是在等待死亡,之所以现在还被喂养只是为了保有活着时候鸡肉的鲜活。

    从人的角度来看,鸡活着只是为了给他们的食物保鲜。鸡死了被吃了才是它生命意义的实现,成为了人的美食,能量的一部分。但倘若鸡知道等待自己的是死亡,它是否还有活着的勇气呢?每天用力地鸣叫,忘我的吃米。倘若它因为郁郁寡欢不吃米自杀了,它还会背受骂名——“这只该死的鸡,米也不吃的饿瘦了,即便现在煮了吃也嫌它没有多少肉。”

    但无论是这只鸡还是那只鸡,它们的生命从开始时就注定是被人类食用。想想也可怕,它们原本也有自己的父母姐妹,后来都一一被人类吃掉。难怪说世界是弱肉强食,低等的生命被高等生命作为食物充饥。鸡被吃是可怜的,可是鸡也吃虫子,虫子又吃植物。最后受伤的是植物?人又拿来种子种植植物。植物的生命是无声的;人的生命是喧嚣的。

    但哪怕是人,也在弱肉强食的社会里面。可能许多人也不过是在社会的大车轮中扮演一两个角色,保证着车轮的运行。这些人总能想到自己是有自主意识的,他们只是迫不得已扮演这些角色,他们相信着自己正在按照内心的想法求得想要的生活。

    “人的错觉总以为他们的意志是自由的。一个行动可以完成,却是永恒宇宙间的各种力量协力促成。”

    我不知道奶奶是不是也像是那只被捆起来等待死亡的鸡。她是否也预知到生命即将消耗殆尽?生存的本能让她继续哽咽着喝下米糠。那么保持肉体鲜活和精神不倒是为了什么呢?是有阎罗王在等待着它的灵魂吗?等待自己的灵魂在家人长时间的陪伴里变得完整?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