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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那些我不知道的事

    两天之后我开始上班。起初几天我无所事事,随后的几周我每天马不停蹄重复完成上头的工作任务。每天下班回家之后我都感觉自己的大脑内存严重不足,无法继续运转。

    工作一天之后剩下的精力大概只够用来玩游戏,不假思索地玩游戏。玩游戏对我来说是条件反射一般不需要费力的事情。奶奶的事情慢慢像蛀了的牙一样,除非吃到冰冷的东西刺得牙根痛,否则几乎已经忘了。

    后来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我意识到父亲已经好几天不在家了。

    一个周日的中午我和母亲一起吃饭的时候我问她“爸呢?”

    母亲告诉我父亲带着病情似乎有所好转的奶奶回到乡下住了。我猜想奶奶已经想要回到乡下落叶归根了。

    “他打算在那里住多久?”我好奇地问到。

    母亲抱怨起父亲说到:“你觉得你爸会告诉我吗?一旦我问你奶奶的事情,他会以为我巴不得你奶奶死。”

    “他的思想是有一些奇怪的。”

    母亲告诉我,前些天父亲叫上了大伯、姑姑和叔叔他们一起坐下吃饭商讨了关于在乡下照顾奶奶的事情。父亲本想让住在乡下的大伯来照顾他,让其他人出钱。毕竟大伯在乡下也只是做了一份保安的清闲工作,论工资也不高。

    可是大伯的回应很强硬,甚至是很粗暴——“谁把她弄来,我就把她扔出家去。”这是当时在场的母亲告诉我的,我不清楚这其中的真相。但是我猜想,大伯是认为奶奶要死在他的家中而要霉他家一辈子。

    母亲告诉我说当时他们出去吃饭的时候,她自己察觉到情况不对,故意让两老呆在家中,他们几个出去吃完饭后打包回去给他们。辛亏得是她聪明才避免了两老看着自家孩子为自己而争吵。

    后来父亲提议让大家轮流照顾奶奶,一人一周或者一人一个月,但是他们仍然找着借口推却。说得父亲急了,也落下了泪水。

    我想父亲那天的绝望和在我面前哭的那天无差,一种孤立无援和对身边人失望透顶的寒心让他感觉到了生活的绝望。这种绝望最终转化成一个中年男人失了尊严的泪水。

    然而这次父亲的泪水有了作用,其他的亲戚终于肯认真听他说话。但最终,牺牲最大的还是父亲,他承担了照顾的责任,而其他三人则只需要给金钱资助。

    我看着眼前的饭菜,不由自主的放下了筷子,再无食欲。

    母亲继续抱怨起父亲的几个兄弟姐妹,甚至翻起了旧账,说起了从前的每一次。那些话,每一次听都让我感觉刺耳,但却又似乎是不假的事实。母亲最终还是抱怨起了父亲对她的不理睬,把她想要提供的关心和帮助拒之门外。

    我也终于找到机会和母亲分享了之前发生的事。

    “你爸就是喜欢逞强,又好面子,自己没能耐还天天当将军冲锋。你爸真就是天下第一大孝子!”

    母亲接下来的话是我多年来都不曾知道的。她的矛头一转,刺向了奶奶。

    “有时候我觉得那个老东西现在这样子,也算是报应了。之前做的坏事太多了,现在正是天要收她的时候了!”

    母亲的话就像是揭开了过期的鲱鱼罐头。一股酝酿多年的恶臭扑鼻而来。

    我不解地问:“为什么?”

    “我要是比得上她一半狠毒,现在躺在床上的便是我不是她了!”母亲说这段话的时候手里捏着杯子,怒气冲到颤动的眉毛上,“当年我怀着你大哥的时候,临近要生了,只能在家里休息。你奶奶倒是埋汰着说我坐在家中享福让你爸去吃苦工作。我说自己总不能撑着大肚子去工作吧。她倒是觉得我仗着怀孕不给他面子,一听就不乐意了,说要向你爸告状。我大着肚子,脾气也不好,也说要向你爸告状。”

    母亲拿起水杯一饮而尽,继续说到:“但是我没想到你爸回来听了你奶奶的话就对我破口大骂,让我滚回娘家去。当时我听了立马就走,那天正是11月28日,天气非常寒冷。我连夜就回到了家!后来你哥快要出生了,你爸才开始认怂要回来接我。当时你爷爷也来了,在那苦言相劝,我最终心软回去了。但是好景不长,你哥刚出生你爸就又让我滚蛋,只要孩子留着就行。我怎么能肯得过他!我说打官司,拼老命都会跟你斗到底!这件事才算过去了。”

    这话我自然是第一次听到,我怀疑三兄弟里面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我心中有几个小人在各自说话。奶奶慈祥的形象浮现在我的眼前。我对母亲说的话很大程度是相信的,也知道里面有添油加醋的成分。也许奶奶心里一开始没有想到要做到这个程度上,甚至母亲的回应和父亲的反应都超出了他们本身的预期。

    可是谁都知道,有很多事情在发生之前谁也料想不到结局。要么怎么会有《围城》里面那个“李妈”——看着人家在玩烟花就以为是在纵火,说到别人耳里时已经是大失火了。

    母亲接着说到当年爱赌博的叔叔和婶婶的故事。说到最开始的叔叔赌博还挺赚钱,差点就可以买到大房子。直到奶奶和婶婶吵了一架。奶奶跪下来要拜婶婶,让她倒霉一辈子,不得好死。乡下都流传着长辈跪晚辈就让人走霉运的说法。一切都那么巧合,叔叔再也赚不到钱,全亏进去了。

    人的记忆是会自己骗自己的。叔叔曾经热爱赌博是事实,后来赔钱也是事实。当谎话和实话搭着肩膀走红毯的话,人就会分不清楚这是实还是虚。

    “她年轻的时候做的坏事太多了,现在临终前的百病缠身算是报应来了。不过,最终害的是你爸。她活得越久,你爸的钱也就花得越多。现在简直就是花钱买日子。你爸爸又能给她买得了多少天?”

    “唉——不过要是能救的了得话,还是得救。”我叹气说道。其实这话是我从阿城和父亲那里学来的。这种不权衡利弊的感性做法,我很怀疑如果是我出钱,我还能不能这么轻易地说出来。

    母亲终于意识到刚才那番话对我有了多大影响。她开始反过来安慰我说:“虽然我话是这么说。但她始终还是你奶奶。其实这些事情我都放在心里二十多年了。我从来没打算要说。只是现在看你们都长大了,也懂得自己思考了,你们有权利了解真相,所以我才告诉了你。”

    我沉默不语没有回答。也许奶奶现在还活着对不少人来说都已经是压力了。我感叹一个人到临走的时候给身边所有人留下的都是不愉快。

    我想起《人生的枷锁》里面那段让我每次读都会流泪的片段——菲利普一心要钱等待着自己的伯父死掉好拿走他的遗产去继续学医,另一心又渐渐开始怜悯眼前这个快要死掉的亲人。将死之人仿佛是一个烂了的果子。烂得半吊子,让人吃也不得扔也不舍,只会遭人嫌弃。烂得彻底了,反倒是容易扔到地上拿去做肥料得干脆。

    桌上的饭菜好像放了几宿从冰箱里拿出来一样,再也不能勾起人的食欲。碟子上的肉汁已经冷凝得跟浆糊一样了,像老人的皱纹一样干巴巴的黏在碟子上。看着吃剩的食物,我不忍浪费,问到母亲“你怎么不吃点猪肉?我一个人吃不完。”

    “我向来都不喜欢吃猪肉。”

    我这时候才发现母亲真的从头到尾都没有夹过一块猪肉。然而这是我多年来第一次发现,母亲也有挑食的坏习惯。

    傍晚,我竟意外地主动说要和母亲一起去买菜。这让我感到不可思议。

    母亲穿着一条褪了色的黑色长裤。她把一条我哥不要的长裤改了一下,拿来自己穿了。母亲自嘲着说:“几十岁还穿这种年轻人的裤子,人家还以为我神经病。”

    我轻轻地哼了一声表示了应答。想来我也是长大了,不会再像小时候一样顾忌走在身旁的母亲是什么样子了。

    我们走在路上的时候,母亲总是想要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但是矮的人想在高的人身上搭肩是别扭的,所以我用手搭在她那件起满了毛球的旧衣服上。

    菜市场里面混杂着很多的味道。我认为这里有生活的真相。母亲总是问我要吃什么,问我要买什么。我们最终也只是走到了卖牛肉的档口。牛肉店老板是一个女人,看上去40来岁。她的头发是外张且蜷曲的,因为方便工作而撸起了脏兮兮带血的袖子。

    她们两人为牛肉卖40元还是42元聊了起来。

    我们都留意到肉店老板的小女儿竟在这个腥味臭味混杂的摆肉桌旁写作业。

    母亲夸赞小女孩勤勉用工,说起了自己曾经也在市场工作,如何拉扯大三个孩子的经历。如若把养孩子看作是种植果树,母亲现在至少已经看到了她的三棵果树长成了。至于开花结果,那也许是她生活里剩下的所有期盼。那段回忆如今成为了她最大的骄傲,让她脸上挂满了自豪的笑容。

    母亲交付的真心让肉店老板也敞开了心扉。肉店老板娘跟母亲说起自己男人在外面开货车赚钱,自己开店铺赚钱,她女儿没人照顾只能留在身边。她说起学校要交的费用高昂竟然红了眼地落了泪水。

    母亲并未借拉家常来打感情牌杀一手价。但是更让我震惊的仍然是她仅仅用了几分钟就让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交出心里的底牌,瞬间潸然泪下。这除了首先交出自己的真心,我想那一定是因为她们之间有着彼此才知道的艰难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