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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空掉的角落

    奶奶离开的第二天早上。

    六点多钟我就醒了,空调发出叶轮转动的声音。窗户上起了薄薄的水雾,外面的天空是灰蒙蒙的一片,不同于昨天的大雨,天空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就像清明时候的雨。

    阿城一醒来就过来告诉我说昨晚梦见了奶奶,说自己当时非常害怕。

    我们几个大小孩回家的时候给大人们带上了早餐,然而他们已经吃过了。池塘旁边搭了一个蓝色的帐篷。帐篷和我家的门错开了位置。帐篷下面挂着几幅带有天神和鬼神之类的画。今天要做最后的法事了。

    当我看到父亲的时候被他的样子吓到了。他看上去比起昨天还要憔悴,像一片枯了的黄叶。他好像一天瘦了二十斤似的,脸上的皮几乎贴到了颧骨上去。他双鬓的头发好像涂了漆似的全白了。他穿的衣服看上去松松垮垮,肩膀像是晾衣架一样单薄。

    那是我一生之中看过父亲身体状态最差的时候,我猜他这两天都没有吃过东西,没有睡过觉,而且没有中断过抽烟。我很害怕他会撑不过来,仿佛风能将他吹起,雨水能把他推到。他从来没有停歇过,不是给前来吊唁的人送烟就是通知其他人跟进法事。他到处走动,和每一个我不认识的陌生人打招呼。他笑面迎人时仿佛只是扬扬脸皮上的皱纹,像微风轻轻扫过池塘边的水。

    中午的时候祠堂门前聚满了人,在这个日子里面需要招待大家吃饭。我们在祠堂门前摆了20来张桌子,许多我叫不上名字素未谋面的人都来了。中午的天气非常闷热,坐在外面吃这顿饭,让我们汗流浃背。可乐也因为没有了气而变成了淡淡的糖水。

    我的桌子上有弟弟,哥哥,阿城和我。吃着饭,阿城突然跟我说:“这几天看二伯的样子,真的好憔悴。我看着都有一些害怕。他好像整个人都瘦得扁了下去。一点血色都没有。你们真应该劝他多吃点饭,想开点。”

    我们三兄弟都没有人回应。过了一会阿城继续说:“即便是过了这几天,你们回去也还是应该多和他说说话。当他在照顾奶奶的时候我就发现你们很少交流。”

    阿城说这番话的时候用了一种委婉语气,就像自己是一个不知情的人提出了疑问,而不是谴责。毕竟坐在他面前的是三个哥哥。

    弟弟嘉斌回应说:“主要还是他们,我已经是家里和他们沟通最多的了。”

    他抬眼看了一下我和哥哥,又用平淡的语气说:“一个人看他能不能做好事情。最先要看的就是他怎么解决家里的事情。如果一个人连家里的事情都不能好好解决的话,他出去也做不成什么事情。”

    我当然可以想出很多话来反驳他,我也可以指责他做得不好,但那样做的话并不会让我感觉好受,只是五十步笑百步。何况他说的话有其中的道理——百善孝为先。我发现无论是弟弟还是阿城,他们都像是在一夜之间长大了,不再是那个被我们说一做一的小孩子了。他们有自己的想法,也敢于表达。

    在这一刻,作为哥哥却要听弟弟教诲自己,任谁都会觉得无地自容。我继续夹着菜吃饭。哥哥把头甩到了一边看着无人行走的路面,也没有说一句话。

    午饭结束以后,我们被要求穿上白色的衣服,白色的布鞋。大人们头上戴上了白色头巾。阿耀作为嫡孙也要戴上头巾。

    负责法事的人已经紧锣密鼓地准备好了所有的装备,他们拿着唢呐,笙,木鱼和锣鼓。那个被称作“南无”的人竟是跟我差不多岁数的男孩。他身高1米68,穿着一条黑色裤子和一双破了洞的蓝色运动鞋。

    当法事开始的时候,南无披上一件黑色的纱衣,戴上了麦克风。那些声音吵杂的乐器震动起来了。南无一边敲击着木鱼一边嘴里用家乡话的语调念着我们听不懂的话。

    现场的人除了我们家族之外是一些父亲村子里的朋友,他们都坐在帐篷边上,有时候他们会提醒我们跟着南无一起磕头。他们说看到南无磕头的时候我们也要磕头。

    中间有一个过程需要每一个人过去跪下烧香叩拜。母亲走出去的时候因为没有跪下只是蹲着而引起了他们的嘲笑。有个女人笑着说:“太胖了跪不下去。”引得周围的人发笑。我留意看了一眼父亲,他憔悴万分没有表情。

    这时候我发现人类的怜悯之心是自我的。对于与自己没有切身关系的事情是如何都不会身同感受的。帐篷之外的人是置身事外的,他们能用看热闹的心态来看待我们当下在做的事情,他们能在任何找到乐子的地方尽情大笑,就像在这个我们看来严肃的葬礼上。

    法事持续了一两个小时,整个中午都是闷热无风的。可是当炮竹的声音响彻天空和云霄之后,有一阵非常强烈的风突然冲击起我们的遮阳篷,像是要把它掀起一样。身边的人都被吓得用手捏紧了帐篷的每一个角。挂在护栏上的几幅画如果不是用了六条绳子固定的话早就被吹翻了。池塘的水,仿佛被风吹出了小小的波浪。天上的朵朵白云像羊群一样被赶着往前走。

    在漫长的时间里面,我跟着磕头,听唢呐,笙,木鱼和锣鼓轮番响起,还有南无碎碎念的“mimimomo……”。我感到自己有点麻木,呆看着那些挂在护栏边上的鬼神出了神。我想象着奶奶到了天上的这些宫殿和那些神仙对话的画面。

    在敞篷的仪式结束后,我们需要移步到村子的一个地方去烧香。村子里的老太婆说要让长子和嫡孙各拿一根香率领众人一路走到水源之地。长子拿香的重任本来应该是大伯做的,可是还没等我们队伍站直,父亲就被村里的人拉到了最前面。不止是在我们眼中,所有认识父亲和了解父亲的人都知道父亲是奶奶最好的孩子。他做的事情超过了每一个人。大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就像是默尔索本身。

    我们走在路上经过了村子里的老房屋,祠堂边上的百年榕树,那条小时候流淌着活水的小溪,种着庄稼的田地。这里的每一个地方都有奶奶曾经活过的痕迹。

    我看着这样一行人走在路上,头上绑着白巾,穿着白衣和白鞋。我想起小时候每次遇到送行仪式,家里人总会让我们避开它。我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身处其中。这件事令我感到伤感。大家排着一条长队走在路上,每一个低着头的人都像是丢了魂似的。

    我哭得很厉害,几乎都看不清楚路面了。不知道是谁踩到了地上的蚂蚁洞,一大群的兵蚁开始攻击我们。我原本想要保持一种严肃的心态来走完这段路,直到那种瘙痒像火烧一样刺痛着我的脚,让我不得不用手擦掉泛滥的泪水来看清楚自己白鞋上的蚂蚁。我用力地扫走鞋子上的蚂蚁。

    突然,我听到了后面的队伍传来了阵阵骚动,这些断了魂的人一个个手舞足蹈似的乱蹦乱跳,拍打着自己的鞋子。这一幕因为太过滑稽引得后面看的人放声大笑。随后笑声如同海浪一样传遍了整个队伍。我认为这破坏了我们当下的严肃氛围,因而紧闭着嘴巴。

    直到想起了小时候的那个夏天——家里开着空调,奶奶在厨房切西瓜。我跑去厨房偷吃,刚咬了一口就把一只带血的牙留在了红色果肉的西瓜上。奶奶不但没有安慰我,反而是合不拢嘴地笑了起来。她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她一直笑一直笑,走到大厅也停不下来。她艰难地笑着告诉家里人我的糗事,让所有人都笑开了花。

    想到这里,我开始以另一种不同的笑融入了他们。我抬起头看着炎热的太阳和晴朗清明的天空,大笑了起来,笑得眼睛咪成一条缝,笑得眼尾的皱纹把所有泪水都挤掉。

    我想如果奶奶还在的话,她会笑得如同这阳光般灿烂。也许奶奶正在天上看着,也许这就是奶奶的一场恶作剧。她想让我们开心的笑,而不是哭。

    等我们回到家里的时候,我们已经看到了一个小小的红色的棺木放在门口。阿城担心地跟我说:“不知道这么小的棺材能不能把奶奶放进去。”

    奶奶被放上棺木的这个过程要让死者家属避讳,所以我们都像做错事的人走到房子侧边规避。等我们走出去的时候,奶奶已经被装入了那个小小的棺木。我们需要推着棺木到远处的一辆车上,陪奶奶最后一程。最终他们会装着奶奶的遗体去火化了。

    走在这路上的时候,我意识到这真的是我们和奶奶走的最后一程了。所有人有变得难过和哀伤,大家都一边低着头走路一边抽泣。几百米的路上摆了很多的炮竹,每当我们走到那里的时候烧一个。最后,我们需要在奶奶的棺木前绕一圈,给她留下最后的话。

    父亲走在最前面,他绕圈走过的时候带着一种哀痛的哭腔喊道:“阿妈,一路走好!”

    这是父亲两天以来第一次在我们面前哭。他情感的防线在最后的时刻彻底地奔溃了。他已经做了所有他能做的事情,但还是失去了他的母亲。

    我的目光跟随着父亲的背影。父亲上身穿着一件长满了毛球的老旧白色衬衣,下身是一条他结婚时候买的西裤,脚下穿一双地摊货的凉鞋。他是那么的普通平凡,又是那么的伟大。

    我们三兄弟的泪腺同时被父亲所牵引。当父亲哭的时候,我在泪眼中看到哥哥和弟弟也哭得全身颤抖。阿城跑上来不知道是想和我分享什么,但是看到我泪流满面就不好意思地闭上嘴退下了。

    我们散散落落走在路上,像溃败的军队一样无力地往家里走。我们回到家里脱下了那些法事时穿的衣服和鞋子,为终于结束的事情松了一口气。

    我回忆起以前每次看到母亲烧香拜佛总会认为那是封建迷信,在做一些无用的事情。我认为人死了就没有了,无论是法事还是烧香拜佛都是徒劳的。直到今天我才知道,这些死人的法事和仪式不是给走了的人做的,那是给我们做的!是我们需要这样的一天——用来缅怀伤感,更重要的是通过这样一场法事安慰自己的内心。我确实在法事结束以后感觉到内心舒畅,仿佛卸下了一件湿透了的沉重衣服。

    但是另一方面,我心中的感性在鄙视这种感觉——对于离世的人,只要通过一两天的法事和仪式就可以让自己摆脱这种负罪感!

    这并不公平!这是一种罪恶的便利方式!

    我看着家里的那个角落,只剩下两张横置摆放的木凳子架着两张长木板。那个角落明明白白的空了下来。

    从此,我的心也明明白白地空了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