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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太阳下山了

    傍晚时分,阳光开始变得柔和而平易近人。在我们乡下,每一条村子都会配一个鱼塘,所有的房子都朝着这个鱼塘而建。我们家的房子刚好就在鱼塘的正中间,大概也可以看出来我们家曾经在村子里是有一些声望的。

    房子里头的几个老婆婆仍然不停歇地在为明天准备,她们一边工作一边聊着家常。死亡这件事仿佛对她们来说是顺其自然的事情。

    我和阿城靠在池塘边的护栏上聊天。大家三五成群地分成了好几个小组。大家轻松平常地聊起了小时候的事情,工作的事情。当然,奶奶的事情是我们绕不过的话题。

    当远方的太阳落到了山间时,天空出现了绚丽多彩的晚霞。在我家门前的池塘边上有一大片浓厚的云朵,起初像是一个插着发髻的女人侧脸,随后像一匹向前奔跑的白马,后来我像一个身披斗篷的人。但是阿城说那像一头狮子。听他说完以后我开始觉得那像一条张着嘴巴的鳄鱼。

    村子有一种静谧的气氛,除了大家三言两语的低声细语和偶尔有一两个人走过路面摩擦起的沙沙声以外就没有其他了。黄土狗趴在门边耷拉着耳朵。我仿佛可以听到池塘里冒出来气泡的声音。

    我看着那绚丽多彩的晚霞问阿城:“你说,一个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阿城笑着说:“你问我这么深奥的问题,我怎么知道。”

    我缓缓说到:“我想起奶奶今天走之前的最后一件事竟然是给爷爷冲牛奶咖啡做早餐。我想到她们那一辈的女人,仿佛与生俱来照顾他人的能力,并且把那看作是自己的幸福和职责。多么渺小的使命,但是她做了一辈子。我不难想象她还是小孩的时候就开始帮家里人忙活家务,到了结婚之后开始照顾丈夫,照顾孩子。也许那是她活着的意义。如果我们不去纠结这意义本身的作用,也许就能够从中收获愚者的快乐和幸福。”

    表哥原本一直站在距离我们3米远的池塘边抽烟,话都听在耳朵里。他从旁边慢慢走过来,一只脚踩在护栏上,往池塘弹了一下烟灰随后说到:“上一辈,我们爸妈。上上辈,爷爷奶奶。那时候的女性从出生开始就被灌输进这样的传统观念——女人服侍男人。她们之所以不会觉得奇怪是因为她们从出生开始就见到自己的母亲,奶奶包括其他女性都是如此做的。她们没有受到太多的文化知识,所以她们保持着那份旧观念。但是我们说不清楚这样做的对错,毕竟存在就是合理。她们的文化观念塑造了她们。她们也借这个信念找到了她们的幸福。看起来并不坏。”

    “难怪阿年到走了还难过的跟爷爷道歉。”阿城有点失落的说。

    表哥似乎也憋了一肚子的话:“人总是这样的,拥有的时候永远都不会珍惜。对于还存在的东西我们都太过自以为是了,以为那是放在自己抽屉里永远不会消失的糖果。总想着自己随时可以打开来看到它。所以每一次有机会可以再去看她的时候都会想:下次吧,下次还可以。可是生命的意外总是突如其来,让你措手不及。谁也不会告诉你哪一次是最后一次。哪一次之后就没有下一次了。所以我们唯有好好珍惜,把每一次都当做是最后一次。尽可能不要做让自己会遗憾的事情。但是啊,人是健忘的。即便是我们现在刚经历完这场悲痛。我们过不了多久就又会变回原样了。什么事情都想着以后还有机会。总是轻易的给自己一些借口。往往因此错过了很多生命中重要的事。”

    阿城叙述起见奶奶最后一面的情景:“阿年在广州住的时候,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那时候我还跟她说‘好好养伤,过段时间我就会回来看你了。’她最后在二伯的车上笑着和我挥手道别。那一刻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很清楚。文哥你呢?”

    我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一下子想到那两天晚上守夜过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奶奶,我是错过和奶奶见最后美好一面的人。我只好惭愧地说到:“其实我每次到医院看到阿银躺在那里我就会忍不住哭,我很讨厌那些时刻。我不希望反过来让奶奶感到不安。”

    表哥接下去说:“其实我也会。人多少都会,在看到最亲的人重病躺在床上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时候。我们都会感到无助,感到伤心难过,我们肯定是会想要做点什么来弥补眼前这个局面的。可是你改变不了。我们能做的就是去学着接受。让自己内心好过一些。”

    “我真希望自己可以多去看望她,减少阿银孤单的时间。我看得出来我走的时候,她很舍不得我。可是我很讨厌自己在旁边一直哭泣。我总想尽快逃离当时的局面。我觉得自己很懦弱。但还是有一件事情是幸福的,我有一次亲吻了阿银的额头。我看到她插着氧气管的脸露出了笑容。我永远都会记得那个笑容。”说这一段话仿佛是我在做忏悔录。

    阿城感叹着说:“太阳下山了。天黑了!”

    我看着远方的太阳沉沉地落下。太阳最后的余辉消失在我们的视野里。

    我在想,此时地球的另一边,太阳才刚刚升起,到了明天,太阳还会回来!可是奶奶永远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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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我们几个孩子要出去旅馆住。大人们留在家里守夜。这让我想我想起了小时候父亲跪拜祖母的那个晚上。我有点担心父亲今天是否要做这样的事情。父亲今天除了喝了点水和抽了大把的香烟以外,还没吃过任何东西。他整个人的精神状态极度虚弱,看上去就像是干瘪的葡萄干。

    姐姐,表哥,我们三兄弟,阿城和阿耀一共7个人。我们在县里的一间旅馆租了一间三个房子的套间。两个人或者三个人睡一张床。弟弟和阿城他们来之前在超市买了很多零食和饮料。

    我觉得只有我和哥哥觉得这样做似乎是不对的。我不知道这能否称之为多年来的封建思想。在我看来,奶奶过世了,我们应该保持一整天的悲伤难过状态。至少,在这一天之中,我们不应该享用美食,进行任何的娱乐。更确切的来说,是不应该存在这种思想。仿佛这种思想产生哪怕一秒钟都是对奶奶去世这件事的不尊敬。

    阿城兴奋地提议说:“我们要不要打扑克?”

    我用责备的语气说:“这种日子你还想着打扑克?”

    “我是想着我们兄弟姐妹聚在一起是个难得的机会——一个联络感情的好机会。”阿城如此解释。

    “少打一天不会怎么样的,你们可以聊聊天。”我说。

    我以为这件事就此作罢了。可是房间里的一张麻将桌引起了姐姐的兴趣,她兴奋地喊到:“我们要不要打麻将?”

    “你们怎么这么好精神。我想洗完澡就睡觉了。”我说。

    姐姐兴奋地怂恿起哥哥和弟弟他们,但是无人理睬她。

    哥哥一整天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他总是闭着嘴巴,不是伤心地哭泣就是愤怒的板着脸。我想他内心有很多想要知道的事情,有很多想要说的话,有很多想要做的事情。在今天,父亲每一次找他帮忙做事,他总是积极地响应,并且反复确认怎么做合理。我不知道他是在尝试成为家里最可靠的人还是在今天的异样氛围之中想要努力表现出自己的孝顺。

    有一刻,当我们全部人都坐在桌子边上看电视的时候,我内心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就好像我们回到了2000年。那时候在D的一栋楼住满了我们的兄弟姐妹。表哥和姐姐都在四楼,阿城在三楼,我们在二楼。那段时候逢年过节大家聚在一桌子上吃饭,好不热闹。可是在交通发达,互联网笼罩的2020年,我们却只有在这样特别的日子才能聚在一起。

    我有时候会迷信一些“上天注定”的说法。我会想到奶奶一辈子都在照顾别人,到了最后时刻也不想打扰到我们。她连离开的日子都选在了周六,还要是早上,好让我们有一天的时间准备。

    如今她将生命作为献祭来换取一股力量,一股将我们这些晚辈重新凝聚在一起的力量。我知道这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就像有人相信已经离世的人会化作蝴蝶再次找到家人。

    如果我们把日子放长远一点来看,阿城和姐姐当时做法其实是对的!我们之后真的再也没有这么齐整的重新聚到过一起,哪怕是在过年时候也只是三三两两,总是差了一个两个。

    《饮食男女》里面有一句话这样说:“其实一家人住在一屋檐下,照样可以各过各的日子,可是从心里产生的那种顾忌,才是一个家之所以为家的意义。”

    有一个时刻,我们都聚在电视前的沙发上,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但却让我感到一种幸福的安宁。我不是很确定,这是不是就是“家”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