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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鱼见愁

    奶奶离开的第三天,众人离开的第二天。

    早上我醒来经过二楼阳台的门时,被眼前的一幕震惊了。我看见爷爷独自一个人坐在椅子上。他的背影看上去有点佝偻,满头稀疏的银发附着在带色斑的头皮上。他右手夹着一根香烟看着湛蓝如洗的天空出了神。烟灰因为太长而落到了地面,火焰几乎要烧到他的手指了。

    外面的天空湛蓝洁白,清澈如洗,像是童话世界里面的纯洁颜色。远处的月亮呈现出乳白色,看着就像一枚大大的硬币。奇怪,原来月亮并不是晚上才有的。

    我走到爷爷的身旁想跟他说句早上好,却看到他的双眼泛着晶莹闪烁的泪光。那豆大的泪珠从他那深深浅浅纵横交错的皱纹上溜了下来。阳光刚跑进泪珠就被锁在了里面,疯狂乱窜,闪耀着光亮。洁白蔚蓝的天空也被锁在了里面,那泪珠仿佛变成了一颗蔚蓝宝石。但很快的,泪珠继续滑下,蓝宝石变得越来越小,最后滑过爷爷长着白色胡渣的下巴里滴落到了地面。一颗蓝宝石溅开了,成了无数颗更细更小的蓝宝石,里面藏着无数个眼前这样的蔚蓝天空,隐藏着平行世界里的无限可能。

    我小心翼翼地走到爷爷身边,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爷爷像是没有知觉一样不为所动。我不知道他在这里多久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轻轻地把他手里的香烟抽走了。

    到了楼下我就看到父亲在烧香。他看到了我就招呼我过去也给阿银烧三根香。我把火机打开,黄色蓝色的火焰跳跃着点燃三根香,飘出淡淡的烟味。我将香放在合十的双手里开始做一点简单的祈祷。这是我第一次发现,人之所以到了恰逢的日子会想要烧一根香给已故的人的原因——那并不是封建迷信,也不是徒劳无功。那是我们唯一可以和离开的人说话的方式。这是我第一次产生了如此浓烈的愁思,如那缭绕升起的袅袅香烟。

    今天我们就要启程回家了。我们吃过午饭之后发现姐姐竟然开着车一个人来了。她说过来只要一个小时,所以就回来看看我们,看看我们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下午父亲说要带我们去玩,看看深山里的风景。爷爷说哪里都懒得去,只想到榕树头吹吹风。我,阿城和姐姐坐着父亲的车出发了。

    父亲经过了这两天的事情并没有一蹶不振。他今天开始吃了点东西,人又变得健谈了起来。他问起姐姐:“小婷,你怎么回来啦?”

    “我回去公司看了一下没什么事情忙,就回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

    “基本上都没有什么事情啦。你不用看着女儿吗?”

    “我妈妈在家里看着就行了。爷爷还好吗?”

    “你爷爷的身子还是很扎实的。你可不用担心他。”父亲说。

    “哎,爷爷都93岁了,这个时候还要遭受这么大的打击。我真的很担心他。希望他不要多想就好。”阿城说。

    “你爷爷不会有事情的。他除了耳朵聋一点,牙齿不好,其他都是很好的。这么多年了,没病没痛。这也算是给我省了很多钱了。”

    “那倒是哦。爷爷现在都还能走到4楼去。身体还是健康的。”阿城说。

    “其实我觉得奶奶走了,对自己也是一种解脱。重病缠身的活着真的很痛苦。”我说。

    “本来呢,前几天你奶奶的脚突然消肿了,看着可以走路了。那时候我们都突然以为有了希望,开心得不得了。当时我就在想,要是她这次能挺过来,一定要带她到海边走走,出去旅游到处玩玩。”父亲带着遗憾地说。

    “难道这就是人的回光返照?”阿城问。

    “昨天早上的时候她还起床给你爷爷冲好了牛奶。谁能想到突然就不行了。”父亲一下子没有了表情,转动着头看着两边的后视镜。

    我想起昨天阿城晚上跟我说的话。我就问父亲说:“奶奶走之前和你说过什么吗?”

    父亲看着前面的路,没有开口回答。车里变得很安静下来,能听见姐姐手指点击手机时候指甲和屏幕碰撞发出的声音。

    阿城突然破开话题说:“今天你们看到家里这么干净都是因为我和文哥昨天积极主动地搞卫生!”

    “切,搞了个卫生有多了不起呢。”姐姐玉婷笑着说。

    “我们可是搞了很久,把那些东西都一一摆放好,每次走到几十米的垃圾集合点扔垃圾。累都累死了。”

    “见你们这么乖,待会请你们吃雪糕吧。”姐姐笑着说。

    “哈哈,就等老姐你说这句话。”

    “逗小孩呢。”我笑着说。

    “哼,我早就看穿你的小心思啦。你们就是小孩,小屁孩!”姐姐狡黠地笑说着。

    “那可不是吗?多大的人啦?还吃雪糕。”父亲一边开车一边说。

    “二伯你可不知道了,这叫童心未泯。”阿城回答。

    “我待会就告诉你们什么叫童心未泯。”父亲故作卖弄的说。

    “二叔要带我们去看你穿破洞裤时候玩水的地方吗?”姐姐也闹着玩笑说。

    说完车里都发出了一阵笑声。

    “前两年开车去过一次,不知道还是不是这条路。”父亲说,“那里有一条小溪,可漂亮了,水又清又凉,保证你们玩得开心。”

    “看来真的是去玩水。”阿城说到。

    “被我猜中了。”姐姐神气地说。

    “当年我可是全村子里面游泳第一名的人。人称‘鱼见愁’”父亲骄傲地笑着说。

    “鱼见愁?”阿城好奇地问?

    “当年我可是村里最会抓鱼的高手,游泳也是第一的。那时候我们有一个游戏,潜到水里抓鱼,抓到的鱼越大就越厉害。我玩过无数次这个游戏,从来都没有输过。因此人送外号‘鱼见愁’——鱼儿见了我都愁!”父亲说完了这句话神奇地擦了擦鼻子。

    姐姐看到了我在偷笑,就大声道破了我说:“阿叔,你儿子听了都偷笑了。哈哈……”

    “嘿,你们别不信,待会我就得给你们露两手。不然你们以为‘鱼见愁’是浪得虚名!”

    阿城戏谑地说:“二伯我相信你肯定是‘鱼见愁’。你肯定是因为小时候很喜欢捉鱼所以长大了才去做卖鱼生意的!”

    车厢里哄堂大笑开来。

    我感觉自己也进入状态了,转过头对他们说起那个很多年没说过的笑话:“他经常自豪地说他是村子里第一个走出来到城里拼搏的男人。每次总忘不了说自己把兄弟姐妹从乡下带出来打拼,让他们能过上现在的好日子。”我看一眼父亲,他的嘴角已经咧开了笑容,“然而最搞笑的是,当时嘉斌说了一句‘第一个出来城里做起了卖鱼生意的人,还带着兄弟姐妹一起卖鱼’”大家想起大伯,姑姑和叔叔曾经一起跟着父亲去卖鱼的情景。这是我们家族才懂的笑话。大家都笑得前仰后翻。

    我想起小时候不懂事,总是把市场工作看作是见不得光的事情。刚上学的时候需要填写父母信息的资料。每次写到父母所在工作单位和职业的时候,我就犯难了不知道该如何写下去。我看着别人写的父亲职业都是医生、警察、老师、建筑师这些看起来体面又高大尚的职业。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同学或者老师自己的父亲是做什么工作的。我担心那会让我成为大家的笑柄。因为我曾经见到过有人被发现家里是卖猪肉的而被叫了多年的“猪肉荣”。以至于后来当我学会了写“个体户”的时候,我开心极了。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语言修饰的魅力,我再也不用担心老师看到之后会想什么。从来没有人因为这个问过我父亲的职业。

    后来父母因为常年劳累工作导致身体劳损而停止了那份工作之后,我们家的生活反而变得比之前拮据了。我是从那时候才懂得人做什么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能够养活自己的家人。自己不把自己看低的话,谁也无法将你看低。

    如今的父亲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因为我们调侃他的职业而生气了。父亲如今已经可以坦然接受这个笑话了。

    汽车在蜿蜒的水泥路上飞驰。我们经过了一个比我们村子更古老的乡村,这里似乎还过着20年前的农村生活。路旁的电线杆之间搭拉着下垂的电线。水泥路上每走一段就有一大片农民放出来晒的谷物。绿油油的玉米田里,插着几个衣衫褴褛的稻草人。远方带着草帽的农民在田里放牛,他们用同样好奇地眼光看着我们这辆疾驰的汽车。

    父亲终于找到了那条去往小溪流的路。父亲把车停在了山脚下之后我们就一直往山上走。这里的松树外皮都被划开了一个切口,在切口下方挂着塑料袋。父亲告诉我们这是当地农民用来积攒松香用的。阿城贪得无厌了地伸出手指抹了一点放到了嘴里。我和姐姐都怕他吃坏肚子用“不卫生”的说辞想要制止他。可是当我们看到他故作玄虚一般装着自己在细细品尝这个味道的时候,都变得十分好奇,连忙追问他是什么味道。

    阿城得瑟地说:“想知道吗?”

    “快说。”

    “我不告诉你们。自己去尝吧。”阿城说完就哈哈笑了起来。

    “你就告诉我们好吃还是难吃的味道?”

    “我说不清楚。哈哈哈,你们尝尝就知道了。”

    “酸甜苦辣哪一种?”

    “自己尝自己尝。”

    “你不告诉我的话,待会雪糕我就不请你吃了。”姐姐笑着说。

    “哎呀,那我告诉你。”

    阿城凑到了姐姐的耳边说了一些我听不见的耳语。

    我说:“你们这是要瞒着我说悄悄话呢。姐姐,快告诉我什么味道。”

    姐姐抿着憋笑的嘴巴说:“我觉得你应该尝尝看。”

    “你们以为我不敢呢?”我伸手从树上抹了一点,放到了嘴巴。

    “怎么样?究竟是什么味道。”姐姐好奇地问到。

    “嗯……真不错。”我笑着说。

    “我看你待会也不想吃雪糕了。”姐姐用出了自己的杀手锏。

    “行,行,那我告诉你。你过来一下。”

    她把耳朵凑到了我这里。我说:“那个味道吃起来就像……”

    她哈哈大笑。笑声融进了溪流的声音里。父亲走在前面指着远处的发电站和一旁的小溪说:“就是这里啦。前面有一个水潭子。”

    我们还走在路上就看到了许多的生活垃圾,啤酒罐,玻璃瓶,用过的纸巾团和一些塑料包装,甚至看到一些烧烤用的铁架和叉子。我们走到水潭的地方看到了有个一家三口在玩水了。他们带着水圈在那里游泳,其乐融融。

    父亲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还穿着自己的短裤就跳进了水里面。等他重新把头钻出来的时候,自己的头发已经湿透了。那些卷曲的头发变成一片片的海带,搭拉在那瘦骨嶙峋的头颅上。他在水里非常快活地游动,展示着自己超强的踩水能力,过一会又嘻嘻哈哈地开始表演自己在水里漂浮的功夫,得意地告诉我们自己在水里完全不用使力气就可以浮起来。父亲好像重新找回了生命的活力。他昨天那张苍白无力的脸重新染上了蜡黄色。他笑着喊道:“你们还等什么,快下来玩呀。这水多凉快呀。”

    姐姐因为没有带衣服,说要在边上看我们玩。我和阿城也都穿着短裤就一头扎进水里。溪水清凉透彻,能看到水底下的石头。我和阿城往上走到几个水流口。每一个水流口都因为突然变窄而让水流加速。我们静坐在水流底下,任凭猛烈的水流不停地冲击着我们的背部和头部,就像按摩师快速地用手掌连续均匀有力地拍打一样。阿城这个时候走到了我上面水流口的位置,做了一个要撒尿的动作表示现在冲击着我全身的水流都是他的一泡尿。大家都被他这个动作逗笑了,我和他开始打闹起来。

    夕阳里的阳光透过挂着蛛网的树杈洒落在潺潺流动的溪水上。石头上溅起了白花花的水珠,击打着一旁飞过的黄色蝴蝶。姐姐静静地坐在一旁的大石头上笑着看我们;阿城还在做着刚才撒尿的动作;我正回头向他不停地泼水;父亲突然从水里一跃而起,一只手抓着掌心里的小鱼另一只手大力挥舞着引起我们的注意“我抓到了!我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