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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赴死的少年(贰)

    入夜,离殇州只有几十里的少商山中,一处破败的金刚庙里,传出一阵悠扬的笛声,笛声哀怨婉转,初听极度悲切,连庙里泥塑的怒目金刚都听得似要泣涕,庙外,两只灰色的兔子此时也正领着一只小兔子在驻足倾听,六只长耳朵竖得笔直,一边对曲子里流露出的人类的伤感感到疑惑,一边警惕地提防着任何的风吹草动,但夜太静了,除了这笛声,荒郊野岭四下再无他人,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庙里的少男少女,和庙外的兔子一家了。

    “这什么曲子?怎么听得人如此悲伤?”

    叶昙从昏睡中醒来,许是梦里也在听这曲子,脸上冰凉凉的,手一抹,竟是两行眼泪,他坐起身来,诧异地一边用手背擦泪,一边忍不住问道。

    “呀,你醒了?”

    笛声戛然而止,罗小满见叶昙醒了,开心得跳起来,把笛子往地上一扔,一下子扑到叶昙面前,抱了他一下。

    “啊……这,这是哪里?”

    叶昙生平第一次被姑娘抱,何况还是才相识不到一天的姑娘,他的脸一下就红了,身旁篝火的火光映在他脸上,显得更是又红又烫。

    他刚醒来,连身在何处都没来得及细想,现在随着他掩饰尴尬的这一问,这才来得及环顾四周。

    “我也不知道,刚只顾跑路了……”

    罗小满开心地抱完他,稍微冷静了点过后,也开始扭捏起来,她不好意思地原地挪动了几步,与叶昙有了那么半个身位的距离,但两人还是挨得很近。

    “……曲子是我娘教我的,我也只会这么一首,我娘也没给我说过这曲子的名字……”

    一说到这,罗小满的头就越说越低,许是说着说着想起了娘,眼眶准是红了。

    叶昙也不敢再多问,生怕再勾起她什么伤心的回忆,他赶紧转移话题:“对了,我们是怎么逃出来的?你没受伤吧?那恶老头有没有为难你?……”

    他心里其实还是有许多疑问的。

    “我没事,你才是……明明比我伤得重,还有闲心关心别人,你说你,武功明明那么差,还爱打抱不平,以后可不许再强出头了……”

    果然,罗小满被成功转移话题,她扭过头去,擦了擦眼眶,再扭回来时,已恢复了一脸俏皮的样子。

    “嘿嘿嘿,我爷爷说了,路见不平定要拔刀相助……我武功是差了点,但真要叫我眼睁睁看那老头打你还不吱声,那枉为侠义之道,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叶昙听她这么一说,先是以为自己受了重伤,吓得自己把自己全身摸了个遍,确定没缺胳膊少腿,这才放下心来,转而一脸正气凛然慷慨激昂地说道。

    “好好好,叶侠士,小女子这厢有礼,在此谢谢你救命之恩了!”

    罗小满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得噗嗤一笑,玩心上来,也学着戏文的样子,摆了个施谢的动作。

    饶是如此,也无非像是小童学大人,煞是滑稽,也煞是可爱。

    初出茅庐的小叶昙在客栈打尖路过,见罗烟客在教训孙女,哪知道这是爷孙俩再正常不过的日常,还以为老头在欺负小女孩呢,便自不量力地拔刀而出。

    他哪里能知道,罗烟客这孙女早已青出于蓝,武功不止比叶昙高好几个层次,认真起来连成名四十载的罗烟客怕也不是对手。

    “你咋知道我姓叶?”

    叶昙听她这么一说,诧异地张大了嘴巴,内心还有些许激动,毕竟自己闯荡江湖已有月余了,正愁迟迟没闯出名堂,这咋一下子自己的名号就从一个刚认识的姑娘嘴里给蹦出来了呢。

    “你说你傻不傻,你自己跟我爷……恶老头报过名号啊……”

    罗小满忍不住就想拿爷爷的烟斗往叶昙的脑袋上那么一敲,手不由自主地向旁边一抓,除了空气啥也没有。

    “哦……”

    叶昙略有些失望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心想,这江湖也太难闯了,成名的就那么一些人,更多的是默默无闻啥名堂也没闯出来,或许连名字都没人知晓就早已化为骸骨的大多数,想到这,他就忍不住想叹口气。

    怪不得爷爷把祖传的断剑交代给他的时候,默默地背过身,偷偷抹了一把老泪。

    叶昙现在才明白,爷爷这泪为啥而流,蹉跎的,都是青春啊。

    可是,剑呢,剑在哪儿?

    “喏,呆子,给!”

    罗小满见叶昙在那惊慌失措拿眼四处搜寻,立时明白他在找什么,就起身把篝火旁的一个长包袱往他身上一扔。

    叶昙接过包袱,一层层地打开,见到他那把祖传的断剑好生生地还在,这才长吁一口气,这可是他家最值钱的宝贝了。

    “你这剑什么来头啊?看起来一点不起眼,可用起来还行……”

    罗小满见叶昙如此紧张这断剑,想起它居然还勾起了什么宝贝玩意没见过的爷爷罗烟客的贪念,就一下子来了好奇心。

    “具体来历我也说不上来,据说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那时起,这断剑就在了,我爷爷传给了我,让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折了它,还让我发誓,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叶昙把断剑抱在怀里,就像小童把玩具抱在怀里不撒手,一个样。

    这剑也生得稀奇,外表倒像根断了的伏魔杵,黑不溜秋,看不出是什么铁的材质,偶尔还能泛出些许金属的光泽,但更多的时候是毫不起眼,锋刃钝得就像根本没开过刃一样,说它是剑也有点抬举它了,整个剑身仔细看的话,能看出许多纹路,上面感觉密密麻麻刻满了许多不知道是什么语言的符文,最后汇聚到剑柄握剑的地方,豁然雕刻着一只眼睛,握剑的时候掌心蒙住那只眼睛,有种迷之诡异,总之,这剑看起来既不好看也不吉利。

    “你武功都是你爷爷教的?”

    “嗯,我是跟着我爷爷长大的……”

    “你父母也?”

    罗小满听他说到这里,自己也有些感怀身世感同身受,就想伸出手去抱抱他。

    哪知道……

    “不不不,我父母都还活得好好的,他们在山下种庄稼呢,我爷爷住山上,我跟着他在山里长大……”

    罗小满把差点伸出去的手换成了捏紧的拳头,她咬了咬牙,忍住了。

    “……嘿,我爷爷当年也出来闯荡过江湖,不过没闯出啥名堂,就回去了,我爹想让我跟他一起种庄稼,我可不想一辈子都种庄稼,就在爷爷的帮助下逃出来了,不闯出点名堂我可不回去……”

    “嘘!有人来了……”

    突然,罗小满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向叶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接着拾起旁边的水壶拧开,往篝火里一泼,一系列动作行如流水,还没等叶昙反应过来,她已拉着他纵身跃上了金刚塑像头顶唯一还完好的那根横梁。

    亏得这根顶梁柱,不然这庙怕早倒塌了,也亏得这庙破破烂烂,横梁尽头的屋角塌了一半,瓦砾掉下来正好遮住从下往上仰望的视角。

    两人就躲在横梁与屋顶之间的这个破洞里。

    火焰被水刚刚浇灭,火堆还滋滋冒着热气,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庙外的兔子被惊动,转身往林子里一钻,远远地遁去了。

    不到一时半刻,很快,庙外就传来下马声、脚步声,接着庙门推开,从庙外钻进好些人来。

    两个人躲在横梁上啥也看不到,罗小满竖起耳朵仔细辨别,估摸庙里进来了十几号人,她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偷偷扒拉开近处的一片碎瓦,将将露出一条细缝,这才看得清身下的情况。

    进来的这十几号人都戴着斗笠身着蓑衣,打扮倒是再平凡不过的江湖人了,为首的取了斗笠,一脸络腮胡,看着怪凶神恶煞,他拾起火堆旁的一根柴木,往火堆里扒拉了两下,抬头环顾四周打量了一番。

    横梁上的两人不约而同地屏息静气,摸不准下面这些人的来头,小心点始终是好的。

    “老大,看这篝火,不到半刻钟前这还有人,我们还在此落脚不?要不还是继续赶路?”

    其他人都站到了门边和角落,手按着腰上的兵器,一副警戒的样子,络腮胡旁边只有一个身材高瘦的人走上前来,凑到他耳边低声说道。

    络腮胡看着还未完全熄灭的篝火,想了想,沉声说道:“这样赶路,兄弟们怕也吃不消,我们歇息半晌,就即刻出发,保持警惕,谨记这一路上碰到的人,都不知是敌是友……来,兄弟们歇息下!”

    络腮胡把篝火重新生起,高个子招呼兄弟们原地坐下,大家都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从怀里摸出干粮和水,仍是只有络腮胡和高个子两人在交谈。

    “老大,听说这一趟霍将军怕是凶多吉少,朝廷已连下十二道圣旨召霍将军回京,据说是要定他谋反大罪……”

    “胡说!霍将军要是会反,还有他大懿朝什么事,朝廷就是卸磨杀驴,编这莫须有的罪名诛杀功臣!”

    “老大,二十年前八王之乱,外族趁机入侵,大懿朝江山不保,差点就改朝换代了,传说当年霍将军与还是皇子的陛下亲如手足,得天下名门正宗和江湖侠士襄助,才一手把本不在继承顺位的当今陛下扶上的皇位,你说,这如今才多少年过去……就,就要闹到这一步?”

    “朝廷怎么想的,我不去管,霍将军于你我有恩于天下有恩,那这一趟我辈必将舍身成仁拼死相护……”

    络腮胡虽长得凶恶,倒也是义气中人,他怒目圆睁,颇有几分像这庙里的金刚了。

    “老大,与朝廷为敌,这可是谋反……罢了,我等誓死追随!”

    高个子叹了口气。

    “哼,反他又怎样,这等朝廷要来做甚……”

    “莽撞,就是有你等莽撞之人,霍青他才非死不可了!”

    随着话声刚落,庙里已无声无息地站了两个人。

    几乎同时,斗笠客们噌地一下都站了起来,再一看,他们手上都紧握兵器,把突然冒出的两个人围了起来,刀刃相向。

    每个人的脸上除了惊骇莫名的表情,就剩斗大的汗珠如瀑布般在往下淌了,不用想,这两人能以这种方式出现,说明武功已远在众人之上。

    不怪他们反应过激如临大敌。

    “你们是何人!”

    络腮胡怒声呵斥,这一声带了内力,一般功力不够的人这一声入耳,怕耳膜都要被震破了。

    饶是众人之首的络腮胡,他的声音里都带了些颤抖,其他人更可想而知了。

    横梁上的罗小满脸色都有些难看,她衡量了下自己的武功,怕也接不了两人十招,更不说还有个拖后腿的叶昙,这两人要是歹人,怕庙里所有的人都要横尸于此了,她心思飞转,思量着脱身之法。

    这两人,一人是个看起来七八十岁,仙风道骨的老人,另外一人是个十三四岁的小道童,背上背了把比他人还高的重剑。

    “师傅,这庙里似乎不只眼前这些人……”

    先说话的居然是小道童。

    罗小满和叶昙闻听此言,心里惊骇,寻思自己怕是被发现了。

    “没来头,两只小耗子不用去管它……”

    老人轻描淡写地掸了掸衣上的一片叶子,许是进庙里的时候,被风捎来的。

    罗小满和叶昙心里松了口气,明白老人对他俩没有恶意。

    “我们师徒是何人重要吗?不重要……我们不是你们的敌人,当然,也不是朋友……只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在此相遇,也是缘分,既然碰到了,顺便劝一劝,劝各位就莫去送死了,这一趟黄泉路上该是有些拥挤了。当然,听不听在于你们……”

    老人说话倒是挺和气,话里的意思既非敌也非友。

    在场的各位都松了口气,彼此对视一眼,有些摸不清他的话真假,但心里明白,要真动手,十有八九都得交代在此了。

    “老先生,你刚说霍将军非死不可,这话何意!”

    只有络腮胡是耿直人,他仍是怒目圆睁,话里带枪。

    “先声明,老朽只是听说这殇州的殇阳城里有件大事要发生,路过就顺便带徒儿来看看热闹,顺便增长下他的见识嘛,但这事跟我无关,一点干系没有哈……”

    老人表面看起来似乎是被络腮胡凶巴巴的样子给吓到了,赶紧撇清关系,但庙里所有的人大气都不敢出,心里明镜似的,十分清楚,谁才是实力碾压的一方。

    “……我还是要苦口婆心地劝诸位一句,现在顺着来路回去还来得及,去了殇阳城真的就跟送死没两样了……”

    “老先生,能说明白一些吗?”

    斗笠客中的高个子冲老人抬手作了个揖,甚是客气,从这里看出,高个子应该是这群人中的智囊。

    “唉,那我可直说了哈,朝廷十二道圣旨召霍大将军回京,这殇州一过,便离京都近在咫尺了,现在殇阳城外正驻扎着朝廷的禁卫军,表面上是迎护或者押送霍青回京,但实际上是阻止他回京啊!”

    “此话怎讲?”

    众人都有些惊异。

    “霍青功高盖主,声望极高,现在江湖上都传朝廷召他回京,会以莫须有的谋反罪处死他,所以各路人马都聚集到殇州,或援救或护卫,这里如此,京都更如此,朝廷惧他在关外,更惧他回京,他要回了京,天下还叫不叫大懿朝都是个问题,到时真就天下大乱了,即使他没有那意思,拥护他的人多了去,可由不得他了……”

    “……那最好的狙杀之地是哪里?就是这殇阳城!你们说,现在的这殇阳城是不是最大的是非之地?……”

    “……朝廷当然不能自己动手,一动手就是天下大乱……那交给谁动手最好?交给江湖嘛!……”

    老人一口气不带喘的说了一大堆。

    “混账!这江湖上还有谁会对付霍将军?当初霍将军一骑护主,全天下武林鼎力相助,才有这二十年的天下太平!”

    络腮胡听到这里,怒喝一声,打断老人的话,心里急怒,也悲愤从中来,这朝廷的腌臜事不听也罢。

    “……天下正宗儒释道三家,十大门派,自诩名门正派那些人,都要杀了霍青……”

    “这又是为何?!”

    络腮胡气愤难当,就差一口血喷出来。

    “……唉,大懿朝已历经八百年,盛世而衰,积重难改,天道轮回,本已油尽灯枯,或许也该到了王朝将覆的时候了,可是我辈生逢其时,又岂能眼睁睁看天下大乱,生灵涂炭,即使明知螳臂当车,但仍有那么些人啊,妄图逆势而为,杀一人能换天下太平十年二十年,你说他们会怎么选?……”

    “……唉,这京霍青是回不去了,京都拥护他的人也不少,他即使回去,也是身不由己,由不着他了,霍将军是好人,可是好人握不住这天下的权柄啊……儒释道三家这时怕也快到了殇阳城了……你们怎么选,自己拿个决定吧!”

    老人叹了口气,背过手去,抬头望着眼前的金刚塑像,若有所思。

    众人齐刷刷地望向络腮胡,络腮胡怒目圆睁,咬了咬牙,一言不发,转身走向庙外,翻身上马,一人一骑,往殇阳城奔去。

    他的背影,像极了赴死的夕阳武士。

    众人一愣,也是一言不发,奔向庙外,翻身上马,齐刷刷地追随他们的首领而去。

    老人叹了口气,转身对小道童说:“徒儿,我们也走吧!”

    只一眨眼间,庙里便再无一人,先前两人站立的位置,只余下一片叶子。

    罗小满歪着头想了想,突然拉起叶昙的手说道:“走,给你长长见识,我们也看热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