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走出伤心透顶的面料公司大门，唐仁善有点茫然。他不知道为什么今年已经跨入四十不惑之年的自己，生活路依旧会走得如此的坎坷甚至有些心酸。抬头仰望，一架巨大轰鸣的飞机正从头顶上空划过。不清楚哪里来的热血青年正满怀憧憬地坐飞机到玉缘城追逐他们心中远方的梦想？

    阳光明媚，春意怏然。对面那家大型面料科技上市公司的保安正在大门前，端正地支起招工信息的门板。只要活着一天，饭还得要吃的。堂堂本科毕业的人，这样四处奔波到那么多家公司打工吃饭，混得实在有点像街头的乞丐。想起来也够丢人现眼的，实际也很正常，不偷不抢，不蒙不骗，靠自己的双手去劳动吃饭有什么不能见人吗？唐仁善拍了拍身上的浮尘，整了整衣领，走到对面招工信息的门板瞧了瞧，都是招生产一线的绕丝打结员工，还有仓库管理员。一线生产员工年龄放宽到五十岁以内，仓库管理员年龄放宽到四十岁以内。没有学历要求。现在公司招人差不多都是这种情况，好的岗位也不会到处招人。

    唐仁善刚从面料公司辞职出来，很了解面料公司的一线绕丝打结员工，非常辛苦，是十二小时两班倒工作制度。其实所有公司的生产一线员工都很辛苦，吃苦耐劳，唐仁善是不怕的，而是要倒班，这个唐仁善吃不消，因为他从来都没有熬夜过，不会上晚班。于是，唐仁善就跟保安说想应聘仓库管理员。招聘部门让唐仁善进公司大楼办公室面试。

    也没有什么要求，只要肯干活做事就可以，不过觉得唐仁善做仓库管理员年纪偏大了。看在唐仁善是本科学历份上，就同意了。

    唐仁善去机场镇卫生院做了一个体检报告单，第二天就上公司上班了。

    做了三个月后，唐仁善发现这家上市的面料科技公司的仓库管理员工作不仅无比的轻松而且工资还比上家面料公司高许多。每天上班只要拿个扫描枪出库和入库，其它什么都不需要做，有专门的搬运工，专门的铲车工，公司岗位分得很细，每个员工只要负责好自己岗位上的活就可以。整个公司的管理文化非常宽松甚至超出了唐仁善的想象，他感觉自己掉进舒服窝了。

    事实上，唐仁善对上班要求一点都不高。他是个勤奋聪明又有非常高责任心的人，只要给他宽松的工作环境就可以了。在上班期间，唐仁善还会因为一点小痛小病往医院里跑，这似乎成了约定俗成的习惯。他变得爱关注医科技术的发展，特别是最近几年横空出世的基因编辑科技，因为这是人类目前唯一可以终结几千年来一直威胁人类健康的第一杀手癌魔的生物科技。唐仁善迫切希望基因编辑技术能尽快临床应用。很快一年又过去了。

    唐仁善深受公司同事的喜爱。大家都为唐仁善的文采飞扬感到不可思议。唐仁善也发现公司的办公室人员虽然学历都不高，但个个都喜欢舞文弄墨。当然，一线员工的流动量非常大，来了一年时间里，唐仁善就目睹了一批又一批辞职走掉的一线员工。只有办公室人员稳如泰山，雷打不动。实在是因为他们太舒服了，上班只负责喝茶聊天。办公室人员都把公司当成养老院，谁会这么傻地离开上班可以躺着睡觉的公司呀？

    在唐仁善的印象中，十多年前，这家公司原来要求很高，想进入公司都得找熟悉人，或者有非常高的学历和技术能力。那时，公司的纺织制造工艺是整个面料行业中的翘楚，属于纺织工业的龙头科技企业，因此能顺利上市。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些高级的纺织技术人才早已离去了。现在公司更多的是吃老本，已经谈不上行业领先的科技公司，整个公司的纺织技术也被其它纺织公司追上甚至超过了。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既然是上市公司，市场抗风险能力就比较强。唐仁善不禁又想起股市里的股民韭菜们，真的很可怜。像这样已经摇摇欲坠的上市公司股票，买的人不是傻子就是画饼充饥的幻想家。正因为如此，公司里没有一个人在玩股票。

    公司的纺织、印染、数码印花、服装部门都是独立运作的子公司。唐仁善在公司的纺织化纤部门，虽然在仓库里混，但不比办公室里的人差。他每天一个人自由自在，毕竟办公室里人多，也复杂。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既然公司是上市公司，生产的产品多多少少都是比普通公司的科技含量要高，所以公司的化纤也是做差异化的产品。这样利润就高。当年差异化产品可是公司的拳头产品。高利润低销量是公司业务的常态，因此，在仓库里上班，大部分时间都是闲着。一年四季，没有几天是忙的。唐仁善重新拾起了阔别已久的看书写书的兴趣爱好。他觉得现在公司里上班比较安逸，时间相当充足。过去都是写短篇小说故事，现在可以开始写一部百万字的长篇巨著。

    于是，唐仁善两耳不闻窗外事，沉下心在仓库里写自己的长篇小说。没想到一部近百万字的小说故事一写就是五年。唐仁善终于明白了，那些写长篇巨著的小说家真的非常辛苦甚至比体力劳动都累。他把自己的长篇小说同步发布在最大的民营企业作家平台网站上和公益作家平台网站上。

    唐仁善一直感激时代的作家平台网站的极大包容性。当然，对于低俗小说和违纪的文章是坚决抵制，但对于文学水平造诣高低则需要给予包容，毕竟每个写书人，都有一个起点的过程。

    当今物欲横流的时代，能坚持五年写完一部长篇小说，这真的太不容易。这需要持之以恒的努力精神和超强安静的心理能力。不过，唐仁善看了几遍自己写的近百万字的长篇小说后，摇了摇头，还是觉得太啰嗦，太冗长，并不觉得好。后来，只专注于中短篇小说故事。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又七年了。这些年，公司生意一直不温不火，却也没有倒下，的确上市公司抗风险能力强。唐仁善舒服得天天在研究文字故事，好像写书成了他在公司的主要工作。再过三年就到五十岁了，五十知天命，一辈子最好的时光都过掉了。不过，只要有安稳的工作环境看书写书，唐仁善就觉得这辈子很值得。

    说来也奇怪。过去五年唐仁善专注写书，居然忘记了去医院看病的习惯反应，也没有觉得身体上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唐仁善特意去医院体检了一下，一切如故。真的太奇怪了，突然之间唐仁善发现自己过去为了错构瘤在惊恐万分的过日子是非常愚蠢的行为。他扪心自问，难道是因为怕死吗？答案显然不是。其实，唐仁善根本就不是怕死鬼。面对死亡，他很清楚，人都是向死而生的。死有什么好怕的？既然死都不怕了，那为什么还那么在乎生什么病呢？过去五年，基因编辑技术飞速发展，但依然没有成熟，也没有临床应用，癌症还是人人闻之色变的勾魂使者。可现在唐仁善一点都不会害怕。不害怕并不等于希望自己去得癌症而是觉得癌症不癌症就是那么一回事，大不了就是一个死嘛，没有什么惊慌失措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唐仁善变得这样泰然处之，这确实也非常奇怪，一下子唐仁善自己都找不到其中的答案。

    有个亲戚跟唐仁善推荐买大病商业保险。其实，能有一份大病商业保险也是不错的。毕竟在现实生活中，遇到需要用大钱时，跟人家借是非常困难的。但是商业保险公司也是五花八门的，很多都是带坑的。这样的事例比比皆是。唐仁善确认是国家最大的商业保险公司，也就放心。不过，细心的他还是发现亲戚给他额外带了很多无关紧要的险种，这些额外险种其实就是“坑”。唐仁善把“坑”剔除，然后，给全家都买上大病商业保险，这要花去唐仁善目前一年工资的一大半钱。当然，生意人不是慈善家，人家保险公司也不傻，既然是商业行为，肯定是精打细算的，他们发现唐仁善有错构瘤记录就把肾脏给剔除保险外。这种商业保险需要每年交钱，其实这也是一笔巨大的负担。不过，考虑到实用价值很高，就坚持买。如果唐仁善只为自己一个人买，要轻松许多。

    公司的绿化特别多，到处都是绿树成荫。无论是春夏秋冬都是一副画色。已经有两条地铁从玉缘湖边直通机场镇，地铁站就在机场镇唐仁美的店铺旁边，即使有如此大利好，唐仁美在机场镇的店铺依然比原先便宜一半还卖不出去，看来一铺养三代永远成为历史了。

    听说，机场镇又有一条地铁通过，这次经过的地方正是陈香玉的家。这样拆迁房子能赔非常多的钱，一夜之间就有可能成为有钱人家。唐仁善希望房子能拆迁，谁不想成为有钱人家呢？但没有刻意想要。对于运气，可遇不可求。若是执迷运气就好比赌博和炒股。

    现在城市人慢慢习惯了每年的健康体检，这点唐仁善不反对。但太执着健康体检，其实也是一种病。药膳镇依然很少有人会无缘无故每年去医院体检，可能是因为穷吧，至少唐肴真和宋云仙已经古稀之年也从来都没有去医院体检过。

    公司几次要把唐仁善调入办公室，都被唐仁善婉拒了。说真的，唐仁善也喜欢每天喝喝茶聊聊天写故事的状态，但来公司这么多年了，知道办公室里的人，表面上嘻嘻哈哈，背地里都是勾心斗角的甚至为了权力待遇在想方设法把对方置于死地。传得沸沸扬扬的就是车间厂长与业务经理在背地里一直挖总经理的墙角。他们非常眼红总经理的位子和坐享其成的大爷日子。

    很早就听说公司总经理是药膳镇人，后来唐仁善又听说总经理名字是李永福时，就知道是他的高中同学。可人家一直假装不认识唐仁善，或者是看唐仁善光头又老头似的，就不想搭理。也是，同样四十多岁的人，人家李永福就显得是非常帅气的青年，又是总经理又有小秘书。哪里能跟低职员唐仁善混在一起的？

    公司老板是本省山区农村人，对公司管理是抓大放小，实行子公司总经理负责制。即使唐仁善在公司已经七年了，也没有见过老板的一面。这也是公司管理文化宽松自由的一大原因。

    李永福当初考入江南城纺织科技大学，也是纺织工业最高学府，毕业后就在公司里发展，是公司元老级别的人物。现在公司里也就唐仁善和李永福是真正大学本科学历，其他人都没有上过大学。李永福资格老，待遇高，生活糜烂堕落，引起整个公司很多人不满。

    有一天，仓库新来了一个叉车工，名叫撒三基，已经五十多岁了，能进来肯定是有熟悉人关照。当然，现在公司招来的基层员工年龄都很大，年轻人对于传统制造行业又脏又累的活越来越不喜欢。撒三基一来公司就异常高调，他自己说已经离婚过三次，第一次倒插门做了入赘女婿，因为受不了气就离婚了，第二次、第三次都发现女人不是真心的，也就离婚了。他眉飞色舞地说是李永福的朋友，小时候就经常保护李永福不受人欺负，所以不把任何人看在眼里包括唐仁善。他还说，他是个大专生，去了无数公司单位上班过，发现没有好人，大家都是把吃力不讨好的活推给他。

    撒三基来公司上班，脾气暴躁，跟人说话不到三句就开始翻脸不认人，不到一个月时间就把全公司上上下下得罪个遍。让李永福非常尴尬。索性李永福就开始玩人间蒸发游戏，不来上班。大家都要告撒三基，半个多月了，也找不到总经理反映。

    对于撒三基这样的烫山芋，唐仁善跟他没有什么交流。他对唐仁善也没有什么存在感。

    一个多月后，李永福来公司就被大家围着状告撒三基。出于民愤，李永福当着全体员工的面，把撒三基批评教育了一顿。

    受了如此大的羞辱，撒三基按耐不住，在仓库里抱怨道：“我这么忠心耿耿为公司服务，却落得如此狼狈下场。看来李永福也是个脑子不好使的。”

    于是，黄昏夕阳西下，撒三基就辞职走了。也没有人出来挽留，一个人孤零零的来，孤零零的去。

    幸运女神降临到唐仁善身上，因为机场镇要造新的地铁线，陈香玉的房子要拆迁，能获得政府一笔巨大的补偿金。要是唐仁善能获得公司单位证明是在职员工，就可以享受当地人一样的个人补偿金。这不偷不抢的好事，不需要谦让，当然要去公司打证明了。

    李永福给唐仁善盖了公司大章，终于跟唐仁善说，他是老同学。又说很羡慕唐仁善的文采，鼓励唐仁善去做职业小说家。那样不仅自由而且很多钱。话说的没有错，很多网红作家就是这样的。然而，一将成名万骨枯。看人家容易，背地里则需要付出巨大汗水，而且还需要机遇。

    其实，唐仁善也有过这样的想法。但写书容易，市场运作太难，机遇是可遇不可求的，于是就打消了靠写书吃饭的念头。只把写书当成自己的终身最大的快乐。

    结果全公司的人都知道唐仁善一夜之间成了“大富翁”，每个人都用羡慕的眼神看待唐仁善。这让他非常不习惯，特别是唐仁善从个别人的眼里看出了羡慕之外的仇恨嫉妒，这确实不太好。自从房子拆迁后，就很多亲戚朋友甚至熟悉人，打着各种名义来借钱。机场镇很多家庭都是因为拆迁款闹得兄弟姐妹反目成仇，分道扬镳。陈香玉想把钱全部拿去理财，这样别人家就不会来借钱。其实，很多人因为理财倾家荡产。看来，钱多了也不是特别好的事。

    唐仁善就跟陈香玉说道：“不如，我们去玉缘湖边买房子，这样既达到了我们一直想去玉缘湖边生活的夙愿，也打消了其他人心里的不纯之想。”

    陈香玉同意了唐仁善的建议。就在玉缘湖边的一个旧小区里买了一套七十平方米左右的老、破、小房子。

    大家知道唐仁善的钱用掉了，又是一个口袋没钱的讨饭人，也就不再说钱的事了。只是说唐仁善买的房子太破太小了。

    其实，唐仁善买房子正遇到房地产大萧条之际。如果是正常行情，就是拿出所有的积蓄也买不到玉缘湖边这套七十平方米左右的老破小房子。这就是玉缘湖边特定地段的永久性价值。房子虽小，五脏俱全，有三个卧室，两个朝南，一个朝北，一厅一卫一厨。每个房间都有窗户。特别是卫生间和厨房都是带窗户的。房子在二楼。本来唐仁善喜欢三楼和四楼，考虑到陈香玉长期脚痛就选择了二楼，而一楼和顶楼是从来都不考虑的。整栋楼最高五层，这符合唐仁善只居住小高层的要求。很多人建议唐仁善可以按揭贷款把房子买大一点，说全款买房太没有脑子了。唐仁善笑笑说道：“按揭贷款难道就不要还银行的钱了吗？多少人按揭贷款买房买车，最后被逼得卖房卖车甚至被冻结资产，吃下官司。”唐仁善知道自己打工吃饭又不是铁饭碗，随时都可能面临失业，哪来钱还人家？加上唐仁善本身就不喜欢大房间大客厅的房子，七十平方正合心意。

    在玉缘湖边买房子，唐仁善从来都没有投资和炒房的想法。买房玉缘湖边是他的人生梦想。特别是唐仁善在玉缘湖边买下房的隔壁就是玉缘城一位著名作家的故居。这房子虽然老破小但唐仁善实在是太心爱。拥有属于自己名下的房子既是唐仁美的心结，也是唐仁善的梦想。换言之，不管房价涨涨跌跌，也不论房地产政策千变万化，买房是唐家人内心深处不可撼动的安居乐业文化理念。

    不知李永福又去哪里，办公室人员很多天都不见他。不过，大家也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