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迷 » 历史军事 » 北镇抚司录 » 章五 命悬一线

章五 命悬一线

    裴居敬环顾着四周——冰砌的高墙,冰砌的亭台楼阁,冰筑的两扇雕花大门外是一望无际的雪原和落了满树白霜的零星松柏。

    这个地方真是奇异——裴居敬想搓一搓自己的手臂,企图让自己暖和起来,奈何两只胳膊都抬不起来,他被迫只能只身忍受这严寒。

    这里入眼是铺天盖地的白,有阳光,但无法给他提供一丝热意,甚至——

    裴居敬无奈地笑:这种冰天雪地的地方自己却为何会穿着一身单薄的红色夏装?甚至这身红衣竟成了这个天地间除了阳光之外唯一的色彩。而且他全身为什么同遭过十辆八驾马车来回碾过几遍一样疼痛难忍?

    “唉,青衣也太不靠谱了,我都要冻死痛死在这里了,怎么他连个人影都没有?”裴居敬摇着头,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算了,看看附近有没有什么能取暖的东西,不然没饿死就先冻死了。”

    三天了,怎么还烧着?

    宁君儒的眉头皱成一个紧紧的“川”字:该喂的药已经喂了,火炉能点的已经全都点上了,就连被子也盖了三层,裴居敬确实出了汗,可全是冷汗。

    方大夫愁得来回踱步:“若这高烧再降不下去,裴千户再不醒,怕是性命难保啊!”

    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事情只能全靠老天关照和裴居敬自己的造化了。

    方大夫被宁君儒拉来的时候是看见过裴居敬那身伤的:除了全身上下已经可以说不值一提的各色兵器造成的几十处割伤砍伤,最严重的就是肩膀上的一处贯穿伤,横贯两只手掌的两道割裂伤,还有后背上一处一尺多长几可见骨的划伤,林林总总加起来简直可以说是一具活着的兵器伤势图谱。

    他给裴居敬身上洒的金创药没有十瓶也有八瓶,但那几处重伤上的金疮药已经与血液混为一体,从伤处一直流下来,根本没有办法在伤处停留哪怕片刻,逼得他只能一边给裴居敬压迫止血,一边不要钱似的补上厚厚的一层金疮药,再用布条牢牢裹住,这才勉强将血止住了。

    为了不压迫到伤处,方大夫只能让严君儒把裴居敬放成趴姿,再轻轻抬到床上。

    止了血之后,方大夫最怕的就是裴居敬的伤口发炎溃烂,高烧不退。但这世道就是你怕什么,老天爷就给你来点什么——方大夫最怕的几件事一件不落地全部在裴居敬的身上出现了。

    “按说伤口止住了血,吃了补血药,这家伙就该醒了。可这么多天了,怎么他竟一点动静也没有?”千面难受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我都是按照方大夫给的方子抓的最好的药啊!”

    他一把揪住方大夫的领子,带着哭腔吼:“方大夫,你给的方子究竟有没有用?你再看一眼方子,会不会有哪一味药写错了或者写漏了?!”

    “不可能,我给军中做了多少年的随军医官,补血驱热用的时候方子向来就是这个,怎么可能会有错漏?”方大夫气得一把拽回自己的领子,“若是裴千户还不醒,就只可能是因为他失血过多。过了今晚,是死是活一切都可见分晓了。你多烧两壶热水来,让裴千户再多饮两杯,兴许身子能暖一暖。”

    “最好是这样!”千面知道是自己情急之下失言,又拉不下脸来道歉,只好一甩袖子,转身出门去烧热水。

    方大夫一撩衣摆,在床对面的凳子上坐下来,伸手握住裴居敬的手腕给他把脉。

    宁君儒见他三指探了半天,好半天才收回手,便微微前倾着紧锁着眉焦急地轻声问道:“如何?”

    方大夫神色依然凝重,探头看了看裴居敬又沁出冷汗的煞白脸色,才叹着气道:“脉象很弱,看样子能不能挺过今晚还两说。若是此时能得半钱上好的番红花给裴千户用上,说不定能有一线希望。”说到这里,方大夫摇了摇头,“可番红花又哪是这么好得的?大约只有大内国库才会有一些波斯的朝贡吧。”

    宁君儒沉默了半晌,从床边站起来。

    方大夫被他冷不丁战起的举动吓了一跳:“你要干什么,不会想去闯宫吧?伯颜,你可要三思啊”

    宁君儒看了他一眼,没多分辨,只留了一句:“天黑前回来”就出去了。

    千面正好烧完热水提着两个壶回来,在门口迎头遇上了行色匆匆的宁君儒,手里那壶差点没撞上宁君儒。

    宁君儒却连看都没有多看千面一眼,目不斜视地从大门处出去了。

    千面进了里间,把那两个壶放下,疑惑地问:“宁缇骑怎么走了?”

    方大夫拿起严君儒临走前塞进他手里的帕子,任劳任怨地擦着裴居敬头上的汗道:“他大约是去弄番红花了吧。”

    “番红花?”千面一边倒水,一边随口道,“那玩意儿不是只有国库里才有吗?”倒了一半,忽然反应过来,“缇骑不会是想闯宫吧?!”

    方大夫一哂,绞了一块冷毛巾敷在裴居敬的额头上:“我方才也吓了一跳。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他不是个会轻易打破规矩的人。许是想到了别的能弄到番红花的方法吧。”

    宁君儒出了门,跨上门口的马匹,一路风驰电掣地骑到三所门口,都没来得及栓马,直接闯进了三所的大门。

    三所的锦衣卫们都是见过这位杀神的。见他一路眉头紧锁,一副像来催命似的架势,纷纷吓得四下闪避,唯恐触了他的霉头。

    宁君儒随手抓了个躲闪不及的同僚,粗声问:“艾哈迈何在?”

    那锦衣卫被宁君儒抓着衣襟,大气都不敢喘,又不敢挣脱,只得抖着手指,指了指不远处的书库。

    “多谢。”

    那锦衣卫连句“不客气”都没敢说出口,颤抖着目送宁君儒的背影一阵风似的消失在书库门口,软着腿被同僚架着去一边休息。

    “艾哈迈。”宁君儒没有丢掉教养,但很是敷衍地敲了敲书库的门,也不等里面有应答就自己把那门推开了直接找人。

    艾哈迈从书堆里抬起头来。见来人是好久不见的宁君儒,便一脸茫然地问道:“宁缇骑?你……”有什么事儿吗?

    等不及他说完,宁君儒便直接打断了他:”有没有番红花?”

    “啊?”艾哈迈迷茫地反问,“你要这个干什么?”

    “救人。”

    “倒是还有一些。”听到是救人,艾哈迈不敢耽误,赶紧站起来给宁君儒带路,“宁缇骑且随我来。”

    也不知道该说是裴居敬的运气好还是宁君儒的记性好,三所里头还真有一个波斯人,而且这个波斯人还真的有番红花。

    艾哈迈带着宁君儒出了门,七弯八拐地进了一条小胡同,又在小胡同的深处推开了一间小房子的大门。

    宁君儒看着艾哈迈从床底下抱出一个小罐子,抹了一把上面的积灰,郑重地递给了他。

    那罐子上写了一串宁君儒看不懂的鬼画符,但他没时间也没兴趣研究了,只道了一声谢,抱着罐子就上了马,连一句谢谢都没顾得上说。

    艾哈迈愣了一瞬,干巴巴地对着宁君儒的背影挥了挥手,自我安慰似的小声道:“不用谢……”

    方大夫本来对宁君儒能弄到番红花这事并没有抱多大的希望,却没曾想他半天不到就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个罐子。

    “是这个吗?”宁君儒把那罐子往桌上一放,掀开盖子让方大夫确认。

    方大夫赶紧凑头过去看。

    那罐子虽然不大,但是里面有足足大半罐的番红花,粗略一看,怕是连两斤都不止。方大夫看了看宁君儒,又看了看罐子,不可置信道:“你别告诉我你真的把国库打劫了?!”

    宁君儒摇了摇头:“不是,向波斯人要的。”

    方大夫拍了拍胸口,舒了一口气,伸手在那罐子里拈了几根,忙不迭地叫旁边的千面过来,把手里的番红花往碗里一放,递给了他:“就这么多,三碗水……”

    “三碗水煎成一碗,我知道!”千面把手往那装了番红花的碗上一罩,一阵风似的跑出去煎药了。

    裴居敬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只觉浑身上下又痛又酸,活像是哪天惹怒了宁君儒被他下狠手打了似的——虽然他也知道宁君儒断不会打他——即使是这样,也有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推着他一步一步往前走,片刻都不得停。

    随着裴居敬越走越远,雪原渐渐消融了,露出了大片大片的草原和湖泊,没过多久草原和湖泊也渐渐在视野里消失了。

    等裴居敬注意到的时候,自己已经身处在了一片沙漠之中。太阳炙热到刺眼,晒得他都快怀疑变成了一根人干,身上那身薄薄的夏装也早已被汗水浸透。

    裴居敬热得直想骂人:“是哪个劳什子的死人把我派到这种破地方来?后羿转世在哪里,我希望他立时出现在这里,把这破太阳给我射下来!”这骂人的精气神足得像之前说那太阳无用的人不是他似的。

    太阳似有所感地往旁一偏,那光闪得裴居敬的眼前一花,晕眩的感觉铺天盖地地兜头而来。

    “我……”的天,要瞎了!

    到嘴的话没说完,裴居敬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不像话,后面的字全数被卡在了喉咙里。

    “别说话。”宁君儒走过来,手上正端了一碗药,裴居敬隔老远都能闻得到他手里那碗药里的苦味,“先喝药。”

    宁君儒拿勺子舀了一勺药汤递到裴居敬嘴边,裴居敬躲闪不得,只好勉为其难地喝了一口。

    呸!裴居敬皱巴着脸,五官都纠结到了一起:这药怎么比他想象的还要苦,太苦了!

    宁君儒喂了这一勺药,下一勺却不论他怎么说,裴居敬都不肯再张嘴了。

    偏偏裴居敬还是趴着的,就算宁君儒把他下巴卸了,这药也没办法让他去。

    宁君儒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喂药原来是一件这么艰难的事情。

    看着小孩子一样闹脾气,说什么都不肯再喝一口的裴居敬,宁君儒恨不得一掌再把他劈晕了,起码还能强喂。

    还是千面来了,这件让宁君儒束手无策的事情才得以解决。

    “老大,你这么喂这家伙肯喝才是有鬼了!”千面说着,把糖渍梅子往严君儒手里一塞,把他手里那碗药拿了过来,“还是我来吧。”

    裴居敬闻着那糖渍梅子的味道,又见着那包着梅子的油纸包,顿时来了兴趣,一双招子都亮了不少。

    千面露出一个不坏好意的笑,不知道从哪里捞出一个漏斗,对宁君儒道:“劳驾,把这家伙的上半身架起来,再把他鼻子捏住。”

    裴居敬惊恐地瞪大眼睛想摇头,可惜他哪里使得上力气?

    严君儒伸手,隔着被子把被包得像个蚕茧似的裴居敬架起来,再捏住了他的鼻子;千面则把那漏斗往他嘴里一塞,把早就不烫的药畅快淋漓地往漏斗里一倒。

    这下,裴居敬不喝也得喝了。

    一碗药灌完,他差点没被呛着,在被子里扭得如同蛆一般挣扎着道:“咳……你们……”这是虐待病患!

    千面眼疾手快地迅速往裴居敬嘴里填了颗糖渍梅子,把他那副公鸭嗓给堵在了嘴里。完事了,他拍了拍手,微笑着对宁君儒传授经验道:“你看,给他喂药就得这么来,软硬兼施,给一碗苦的就得再补个甜的,这不,乖乖喝下去了吧?”

    你他妈的,老子是乖乖喝的吗?!还有你,伯颜!不用转身了,我看见你点头还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了!

    裴居敬想打人,但是他现在的体力连翻身都做不到,只能恨恨地瞪着两人,希望能用眼神杀了他俩。

    可惜这俩人根本不是寻常人,他那点杀气根本引不来他们半点的关注。

    裴居敬这种被强行灌药的憋屈日子一过就是大半个月,好容易不用趴着睡了,宁君儒喂药也就愈发的方便了——卸下巴。

    要不是方大夫有一次过来复诊,正好撞到了宁君儒正在用这个凶残的方法,吓得他浑身一哆嗦,颤抖着连连警告宁君儒说这么做以后下巴会习惯性脱臼,裴居敬真的肯定宁君儒能按一日三餐给他卸,或者干脆卸了就不给他装回去了。

    “唉……”连着喝了一个月什么料都没有的稀白粥,裴居敬感觉自己嘴里淡得都快失去味觉了。

    宁君儒此时恰好进来。

    听见裴居敬在叹气,宁君儒便顺口问道:“又怎么了?”

    “天天喝粥,嘴里没味儿。”想喝望江楼的桃花醉。

    哪知宁君儒一听这话,居然看了看日头,正经地回他道:“还没到喝药的点,再忍忍。”

    “谁说这个了!”裴居敬气得七窍生烟,“谁说想喝药了,谁说想喝药了?我说嘴里没味那能是想喝药的意思吗,啊?!”

    宁君儒不语,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我想吃肉,我想喝酒……最好是富贵金银蹄和桃花醉。”裴居敬说着说着,吞了吞口水。

    “不可。”金银蹄太腻,长久不吃油腻东西的人一下子吃了这个肠胃受不了,说不准直接就拉肚子了;桃花醉更不可能,还在长伤口,喝酒对伤口可是百害而无一利。

    “什么不可,这孩子又提什么要求了?”袁彬正好来看望裴居敬,手里还提着一个竹编的食盒。也不知道食盒里是些什么好吃的,香味一阵阵往裴居敬的鼻子里钻,差点没把他肚子里的馋虫全给勾出来。

    裴居敬吸了吸鼻子,咽着吐沫道:“缇帅带了什么好吃的来?闻着像是鸡汤。”

    袁彬一愣,笑骂:“还真是个狗鼻子,隔这么老远都能闻出鸡汤味儿。”他把那食盒往桌子上一放,掀开了盖子,取出一个盖着的碗来。那碗盖一掀,还真是一碗鸡汤,“喏,我上午刚宰的鸡,想着你估计也喝腻了白粥,又不能吃得太油,鸡汤倒是最好的,就拿一碗来给你打打牙祭。”

    裴居敬一听,眼睛都开始冒出了绿光,想来是馋得狠了,忙不迭地叫宁君儒给他端来,捏着碗一翻手,一气喝个精光。

    喝完了才咂咂嘴,意犹未尽道:“可惜就一碗,还不够塞牙缝的。”

    复而又抹了抹嘴,看向袁彬,问道:“难得缇帅来,京城如今怎么样了?青衣和千面只叫我好好养伤,一个字都没同我说,要不是你来,我都不知道该问谁。”

    袁彬接过空了的碗放进食盒,口中道:“我也只是个试百户,以后子邕就不必称我为缇帅了,那就是上皇在瓦剌时的一个戏称罢了。”

    “月前上皇安然回到了京城里,也见到了皇上。但是过后不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上皇忽然就便被皇上软禁在了南宫中,美其名曰休养。”说着,袁彬叹了口气,继续道,“可怜上皇才回京,也没有夺位的打算,只求在京城有个容身之处便好,也不知皇上何苦逼得这样紧。”

    “上皇是没有夺位的打算,但不代表在那些人心里他没有。”裴居敬小声道,“如今皇上正是做得风生水起的时候,任何一点威胁他们都会拆开了揉碎了去考量。南宫倒也好,地处偏远人迹罕至,那些人的手暂时还伸不到那么长。这至少说明了皇上还能够保得住,上皇暂时能留下一条命。也许他们发觉上皇没有那个心思,也就放他出来了。”

    “但愿吧。”袁彬一叹。

    裴居敬笑了笑,道:“洪庆宫再不济,至少也是宣宗皇帝为太孙时的居所。皇上将上皇安顿在黄洪庆宫中也算不错,至少里面还有些皇上和上皇童年时的回忆,虽然他们那会儿还小,所谓回忆也大抵是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至少对皇上来说,洪庆宫已经是他能想到的地方中最好的了。”